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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即断汝头,汝如之奈何?

月落日升,已是第二日天明。

阳平关有校事府传禀消息,自不必说。

可褒城收到汉阴城之战的消息,已是日上三竿。

魏军苦守一夜,不见守军袭来。

郭淮便早早下令,诸人散去歇息。

这半夜过去,果真不见守军袭击。

第二日,但见一狼狈小卒跑入营中。

“旱山急报!”

“快让我见护军将军!”

……

褒城,大营中。

夏侯渊面如灰土,眼眸低垂,见这小卒单剩下一身湿漉,宛若落汤鸡一般瑟瑟发抖,便令人带来衣裳,让其换上。

“汝是何人?速速报上身份。”

那年轻小卒,拱手长拜道。

“回护军将军。”

“小人本是冀州无极人,家中父辈皆是士人,年初三月随魏公远征汉中,归属路将军麾下。”

夏侯渊又问道:“既是军户,为何擅自逃离战场,难道不知我大魏军法?”

那小卒痛苦的摇头道。

“小人并非私自脱籍!还请将军听我辨明。”

“昨夜我军渡过汉水,被板楯蛮人堵在河岸,进退不能,那刘升之半渡而击,我军全军覆没。”

“路将军身中数箭,壮烈殉国!”

话已说完,那小卒便抹着眼泪,含恨将路昭雕好的木人交给夏侯渊。

“将军临终前,将此遗物交给小人,说是要转呈其女。”

“小人身负重托,这才苟且偷生。”

夏侯渊闻言大震,起身拿起那木人,眼中如有雷光闪过。

路昭雕刻的小女娃惟妙惟肖,上面还沾着两行鲜血,顺着木人的眼角滴落……

如今血迹已干,可夏侯渊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与路昭相处已有多年,路昭为人谦逊,很少争功,也几乎不与人争吵。

便是在这人人脾性暴烈的关中军团,他也一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军中都骂他‘成事将军’,缩头乌龟。

但只有夏侯渊知道,这路昭并非怕死,而是担心死了之后,自己的女儿沦落贱籍……

路昭人在‘士籍’,一家都是军户,在大魏法令之中,军户的子嗣只能当兵。

军户家中的女子也只能嫁给‘士人’,也就是同是军户的士兵为妻。别想通过嫁去别家来改变自家身份。

要是嫁与外人被人查证出来,就算已经成婚,怀胎六甲,也得被拉来配与士人,法令可谓残忍。

最可怕的是,一旦军户家中的男子死去,其妻女将会被重新分配给单身的士兵为妻……

战场残酷,常有兵士死亡。

这样一来,家家户户的妇人轮流交换,可谓真成了大魏换-妻俱乐部。

今日汝家女,明日我家妇。

殊不知,后日我家新妇,竟是当年自家女。

荒诞又可笑,这便是大魏底层士兵的命运。

……

为了防止士兵携家眷逃亡,曹操还颁布了‘错役法’和‘士亡法’。

凡是军户子弟,必须在外籍当兵,不得回归本地。

只有轮休之时,才能返回家中和妻子相见。

可是大魏疆土辽阔,不少士兵的屯驻地距离邺城千里之遥。

光是在路上就要费尽大半时间,这也就相当于,士兵归乡刚给妻子播完种,立马就得回归军队。

上述的情况还算是好的。

更荒谬的是,还有些兵士新婚燕尔,便被拉上战场,等好不容易归乡准备与妻子相会,却见孩子都老大一群了。

这些底层士兵也顾不得是有人偷骚扒灰,还是家中妻子被哪家将军霸占。

大气儿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便得强忍恼怒回归军队。

因为,一旦晚归失期,则又触犯了军法。

人生多艰。

你当他们真是不想逃离大魏?

可惜没那个机会。

魏军法令严苛,士兵违反军令、或是逃亡、私自归乡,其全家男子杀尽,女子尽将没入奴婢。

两汉又是以孝治天下,但凡士兵稍有良心,就绝不敢害得家族败亡。

……

乱世无情。

身在士籍,便是天生命苦。

唯有踏上封侯之路,才可保家人脱离此籍。

路昭打拼了半辈子,既不敢早死,也不愿后代继续受苦,就是想抓准时机,立下军功封侯。

只要脱离了士籍,便能离开这底层的牲畜场,保护家人安然度日。

可如今呢……功业未成,只剩下一只木偶而已。

夏侯渊捏着木人,紧闭双目,回想起当初在邺城和路昭初见的场面。

“十一年前,我路过审配的府邸之时,偶然间看到了路昭,他抱着个刚出生的小女娃,跪在一個女人的墓前,发誓要脱离士籍,绝不让这孩子悲苦一生。”

“我看他可怜,走过去拍了拍路昭的肩膀,告诉他:跟我去打仗,我保你封侯!我保你女儿一生无恙……”

这一句承诺,在十一年后,仍隔着时空回荡!

夏侯渊向来重情义,他忍过饥受过冻,在兖州最缺粮的那几年,为保弟弟的孤女,他宁肯舍弃自己的幼子。

人皆有两面,对待降将,对待敌人,夏侯渊可谓心狠手辣,可一看到同袍、亲人的不幸,他也会软了心肠。

“是我夏侯渊食言了。”

诸将士闻言,皆是长吁默叹。

又一位同袍战死沙场,可他们却连同袍的后代都保不住。

这是什么世道?

朱灵先前还想跟路昭争抢,如今知晓原委后,却掩面长叹。

诸将皆是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

可正待此时,营中的军正却悄然走出。

“你这小卒,临阵脱逃,按我大魏军法,合该被杀!”

“汝死后,家中妻子一律没归奴籍,待来日重新分配给有功将士!”

“左右,拿下!”

瞬息之间,满脸古板阴冷的军正便将小卒押走。

这军正,便是军队中的执法官,向来不通人情,只按军法条例,因此在军中最是受人忌惮。

那夏侯渊见军正就要拿人,连忙拉住军正的手,厉声问道。

“军队既然全军覆没,他已奋战到最后一刻,如何还要拿他?”

那军正挪开夏侯渊的手臂,挺着腰杆严肃道。

“主将身死,全军覆没,如何独他一人平安归来,此人定是米贼细作!”

“待我审问完毕,将奏报呈上,一同交由魏公发落!”

夏侯渊猛地身子一震,望着手中的木偶,眼如闪电般瞪来。

“那……路昭家中孤女,如何安排?”

军正冷眸道:“夏侯将军不是不知大魏军法,路昭及其战死的五千兵马,寸功未立,反折我大魏士气。”

“按律法,不得封侯,其家中妻女仍在士籍,全当没入奴籍。”

“夏侯将军这么关心这个小姑娘,不妨早些拿下南郑,等破城立功,也可优先纳了此女为妾啊!哈哈哈……”

那军正大笑三声,旋即令人压着小卒前往阳平关。

正待此时,那朱灵却是拦在大帐之前,满眼杀意。

“军正,路将军为国捐躯,身中百箭,尸首无存!”

“你如此判决,岂能服众!”

“今日不留下手中刀笔,别想离开!”

那军正闻言冷笑,从袖中亮出了校事府的牌子。

“怎么?朱文博你想动手?”

“我受命于大魏校事府!行事决断,皆按大魏律法。”

“今日秉公办事,谁敢阻挠?”

“要么,你拔出刀来,一刀杀了我!”

“要么,就乖乖给我滚开!”

见那朱灵不敢作声,军正一把推开朱灵,便拽着那小卒闯出营中。

“且慢!”

军正回头一看,却是满脸赤红的夏侯渊拔刀杀来。

那军正心魂跌宕,正要抽刀反抗之际。

夏侯渊手中缳首刀寒光一闪,军正人头落地……

“某即断汝头,汝如之奈何?”

夏侯渊收刀回鞘,冷冷瞪了军正的两名副手,这二人吓得双膝一软,便伏跪在地。

“哼,此事,我必定一五一十传禀魏公。”

“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给我乱嚼舌根,别怪夏侯渊刀下无情!”

“滚!”

“是是是……”

……

尸体清扫,帐内无言。

唯有郭淮率先开了口。

“妙才……你太冲动了。”

“校事府的人,不仅盯着敌人,对自己人可是更狠呢。”

郭淮语气淡泊,显然他并不觉得夏侯渊做的是错的。

朝中有言官,军中有军正,这两种人走到哪都不遭人待见。

“人我已经杀了,今后将功折罪便是。”

“路昭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送入虎口。”

听完此话,郭淮不知为何,居然罕见的大笑了起来。

“老实说。”

“刚来这的时候,莪只觉得,这整个军中就只有张郃一个正常人。”

“接触久了,才慢慢发现……果真如此。”

“为了一个没有血缘的女童,甘心冒此大险,妙才,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夏侯渊,朱灵皆是相视大笑。

“郭伯济,之前我也百般看不上你。”

“经此计略之后,才知晓你果真有经世大才,昨夜只是敲敲手指便已知晓我军兵败,夏侯渊佩服。”

郭淮舒了口气。无奈道。

“可惜,计划还是出了疏漏,让那刘升之又胜了一场。”

“无碍,输了这一场,咱们去赢下一场!”

夏侯渊摊开双手,自觉犯了大错。

“我已杀了军正,若不能取胜,就该引颈就戮了!”

郭淮避开此话不谈,慢慢掀开大帐,望向天际。

“此番虽然兵败,但刘升之却出人意料的送了我等一份大礼。”

“什么礼?”

“人心……之前我等人心不齐,互相猜忌,这才让他找到机会。”郭淮目光看向夏侯渊,眸中再无轻视之意。

“如今,我等冰释前嫌,全军将士皆有复仇之心,待来日攻城,南郑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