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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失常与正常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特别早,新年未至,茫茫的白雪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

很多人以为,秋季庄稼成熟,野兔泛滥,最好捕捉。

事实上,冬天才是抓野兔最好的季节。

因为冬天,草木都枯了,野兔很难捕捉,积雪容易留下野兔的脚印,而兔子跳进略深一些的雪地里还会陷进去。

那几年的冬天,源山村都会在大雪后的放晴天里组织抓兔比赛,抓兔子最多的村民可以获得特别嘉奖。

“老李连续拿了好多年,那个特别嘉奖。”

老爷子抬头看着天花板,回想当年的过往时忍不住啧了啧嘴,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朝陈则和石壮壮挥了挥。

“不介意吧?”

“您抽。”

老爷子点上烟,深吸口后吐出个过了肺的烟圈,眼神里竟透出几丝艳羡,“李祥那几年,可真的是老威风了。”

老爷子细数了那几年的嘉奖,什么自行车、小彩电,说得老爷子眼里冒光。

“那些奖励大多都去到老李家了,你去他家应该看到过吧,那个大冰箱,是零四年的特别嘉奖。”

陈则想起了老李头家里那个,被铁链层层捆锁住的单门冰箱,心里粗算了下,这个冰箱应该是老李头拿到过的最后一个特别嘉奖了。

“零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年老李发挥失常,明明每天最早上山最晚下山,但抓到野兔的数量却不足往年的一半,你说这事怪不怪。”

“也算不上怪吧,或许就是发挥失常呗。”

“这还不怪,老李可是我们村的猎兔之王,结果那年猎的兔子还没我多,这还不怪?”

陈则愣了愣,其实并不太能明白老爷子口中的“怪”,是怪在哪里。

但他想起了一个很相似的故事,以前念书的时候,他的同桌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特别好,次次都拿班级第一名,结果有一次不知道怎么的滑铁卢了,滑到了第十名。

对于陈则来说,前十名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了。但老师和同桌的家里人却把这事看得很严重,找同桌谈话,找陈则谈话。

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一个理由,为什么滑铁卢了?

是不是上课陈则影响他了?

是不是和班里同学有什么矛盾?

是不是手机玩多了?小说看多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是不是早恋了?

……

陈则后来好奇地问过同桌,同桌的回答也很简单,就是数学最后两大题他没做出来。解题思路其实很简单,但是他想复杂了,最后导致解题过程推了一堆,最后却没把问题解出来。

这世上,没有哪条规定,第一名就一定要做第一名。

也没有哪条规定说,第一名就一定能做出所有的题。

发挥失常不是“怪”事,而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老爷子见陈则没有意会到他的“怪”,于是继续补充道,“那年猎兔比赛的最后一天,老李为了堵坡上一个兔窝,脚滑从坡上摔下来了,骨折,那段时间路都不太能走,你说这事儿邪不邪门。”

陈则更不理解了,老爷子自个儿都说老李头是脚滑摔下来了,哪里邪性。

见陈则困惑,老爷子掰着手指给陈则分析,“你看,先是老李抓不着兔子了,然后又摔断了腿,再之后不久他那条狗子就去世了,这一连串的事儿放在一起,不就和中邪似的,贼邪门了。”

陈则不置可否,他觉得这事儿到底邪不邪门,就像是当时的同桌告诉他原因一样,这次也只有老李头自己能告诉他答案。

诵经仪式后,陈则让石壮壮先开车回去看店,自己则是去老刘的面店里拎了两瓶酒,顺着不太平的碎石子路走到了老李头家门口。

现在老李头开门的速度很快了,看到陈则也是喜笑颜开的。

老李头家里的杂物堆也被陈则和石壮壮清理得差不多了,看着院里院外敞亮,屋里头也干净清爽,陈则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好像也没什么好为老李头再做的了。

自己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那只狗的原因来到这里了。

陈则帮着老李头搬出小桌,两人索性就坐在了院落里,把酒对酌。

“今天我听说了些事儿,说零五年猎兔赛那段时间你中邪了,抓不到兔,还摔了腿,你当时到底是咋了。”

老李愣了愣,坐在那儿静静回想了下,轻叹了口气。

“那些年我也想过很多原因,是不是有什么猎兔神的存在不垂帘我了,是不是鞋子问题、工具问题、狗的问题,这两年我寻思明白了,人就是得服老啊,我的年纪大了,狗子的年纪也大了,但是那野兔每年都是新生的,反应速度没得比啊。”

老李头剥了个花生米,丢进了嘴里,“我也是才明白,衰老它不是一个过程,它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你意识到你老的那瞬间,你就突然不行了。”

老李头就像陈则当年的同桌一样,给了陈则一个相当简单的答案,意料之中。

没有什么中邪,就只是老了而已。

当年的老李头不服老,但现在已经服了。

“老李,我估摸着以后不会常来了,那狗的事我觉得也没什么好劝的,很多事都得你自己想明白。”

老李头没说话,闷闷地喝了口酒。

陈则喝了口大的,感觉嗓子眼里有团火在烧,得不平地大声说话,才能稍稍缓解这种灼烧感。

“其实我都明白的,我和我老子的那些事,不也是谁劝都没用,十年前,他不告而别,这些年里连个消息都没发过,现在他走了,骨灰在殡仪馆托管多久了,但我就是不去处理。”

“你觉得我这算惩罚他么?你觉得我算是在和他置气么?”

“这就和小孩子被门撞了,父母去打门,说这个门是‘坏门门’一样,门知道个屁啊?”

“我老子也是,他死都死了,没得干干净净,他剩下的那点灰知道个屁啊,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独角戏,是我自己没放下,是我自己想要心里好过点。”

“前段时间,我父亲说要‘尊重命运’,我之前觉得这么一个抛妻弃子离家不回的人懂个屁的尊重。但至少我觉得他理是在的,我老子死了就是死了,你的狗死了就是死了,尊重命运,就是得尊重已经发生的事。”

“说白了,我不去取骨灰,和你不处理狗的原因其实本质上差不多,咱都是在逃避面对‘死亡’以外的事儿。”

“老李,你只是自认为很爱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