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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非池中物

书房里紫檀案桌上摆着三尺高青绿铜鼎,洪立棣面色难堪端坐主位之上,与那手边鼎色倒是交相辉映,而地上两溜的楠木交椅上,正坐着洪清昇为首的客人。

“贤侄金口一张便要五百两白银,这着实为难人了些。”洪立棣不得不委婉推辞道。

“叔父,你若是这般就没意思了。”洪清昇侧身观摩旁边梅花式洋漆几上文王鼎,啧啧赞叹半晌才又说:“小侄走时族老曾叮嘱过,这次除去募捐白银之事,还让我向您讨要几样东西,好似是哪里的地契与铺子。”

这几张地契是洪立棣多年扎在心头的老刺,以至于有任何人提起此事时,他的心里就泛起恶心,这股子劲儿就算过去多少时日,也不能消磨掉半分。

当年他与生母姨娘因身份低微,而被族中孤立排挤,到后来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最终遂了他们愿,由刚弱冠的洪立棣提出分房。

那年春节的父家穷奢极欲,食日万钱,而自己与母亲却裹着破絮棉袄在冬日瑟瑟。

生母姨娘终究是没熬过寒冬,他把生母为自己攒的读书钱拿出来,为她办置了个极其体面的葬礼。

后来此事不知为何,传到了嫡兄洪立洵那里,他曾悄悄塞过几张地契,那时的洪立棣已经三日未见米汤,嫡兄颇为嫌弃的说道:

“你如今竟混成这般,也不知自己要强,当真丢尽父亲的脸面。”

洪立棣心有无尽怨怼,经此事后遂变为执念,发誓就算以后不择手段,也要风风光光被洪家人重新迎接回去。

他也竟就凭着这股意气,借这几张施舍来的地契兴家立业,其中所经历苦楚尽不能言。

直到前年这事不知怎就捅到族老那里,洪立棣竭尽全力才守住这几张立身根本的地契,没有被族中强势收回去。

洪清昇见叔父面色越加难堪,甚是崩出些阴毒的狠意,便连忙回转道:“小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时族老说时我便觉得不妥,这几张地契在当年,本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如今能有此日进斗金的局面,也全是叔父的功劳。

就算是要收回,也该只需还回当年价值便可,怎能如此咄咄逼人呢?”

“小侄体谅伯父打拼家业不易,我又何苦轻易毁人前程。”

好个轻飘飘的轻易二字,原来自己的拼命所得,与他而言不过是覆手而灭,洪立棣听到此话心头顿怒,却连忙转头咳嗽掩饰。

眼看此时正是攻心之际,却见洪清莹忽然不顾礼数的跑进屋来,边跑还边哭唧唧的说道:“长兄你评理!妹妹岂能被人如此羞辱。”

她无意间破坏了屋内的谈话节奏,洪立棣也因此插曲中断思绪,恢复了往日神色,洪清昇罕见对胞妹冷下脸:“你身为闺阁贵女,竟如此不成体统!”

“洪清荣说我们全家都是乞丐,只等着二房啃完骨头的肉渣滓活呢!”洪清莹被斥责后倒真觉委屈,只见她眼中蓄泪鼻尖微红,倒显得比方才更真情实感。

“叔父,这又是何意!原来侯府在你女儿眼中,也不过是肮脏卑贱的乞丐?”若连这次胞妹送来的东风都借不上,洪清昇可就真白活如此年岁。

“荣姐儿平日最是乖顺娇弱,想来定是发生不平之事,才能让她行事反常态的极端。”

“叔父的意思是我污蔑你家女儿了?”洪清莹因情绪激动而落泪,真有梨花带雨的怜人之姿:“我堂堂侯府嫡女做派光明,怎么能两次受此奇耻大辱!”

洪清昇更是愤而起身,周围同辈越七嘴八舌劝慰着,却更让他暴跳如雷:“小侄事事替叔父周全考虑,五百两钱银如此推拒暂且不提,竟还放纵骨肉羞辱莹姐儿品格。

我们小辈到底做错何事?能让叔父满家如眼中钉般仇视憎恶?”

众人七嘴八舌的看似在劝慰,可句句都在指责洪立棣:“未曾想区区几两银钱,就值得伯父翻脸无情,当真让我们这些小辈看着寒心。”

洪清莹于旁边哭得惨惨戚戚,倒使向来安静的书房如炸开锅般吵闹。

“昇哥儿所说地契的事,我们倒还能理解些。可莹姐儿无缘无故的被人侮辱,这倒能看出二房的态度。”

“贤侄所需五百两,我实在拿不出。”洪立棣双眉紧锁满脸不耐,声音虽不洪亮,却镇得住在场所有嘈杂。

“如今家中田产大多闹起蝗灾,光是堵窟窿的银子,就已经快让账上入不敷出。现在做生意不仅靠人,还得看天,与田里的农夫并无两样。”

“我现下手中能尽量周转的现银,也区区不过二三百而已,又如何填补这剩余的不足?不过我听说因天灾降世,最近有不少商家借银周转生意,给的利息也是颇为丰厚。”

“既然贤侄不急需这笔钱,不如叔父替你把这钱银抛出去,等连本带利赚够五百两后再给你如何?”

张口就是五百两的现银,看来老们还真把自己当成散财童子。

有满脸都是胡子皱纹的撒币童子吗?反正他洪立棣驰骋商场多年,就没福气见过这种神仙。

还想用老伤疤来戳痛处,他洪立棣这些年伤疤上陆续添的新伤,都比这东西吃过的盐还多,跟他眼前还演起来。

只不过依目前的形式,还需依仗忠勇侯府这颗大树,他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僵,只能掏出双方都容忍的底线,赶紧结束此事就是了。

“三百两银子也行,灾民们都等着洪家的救济粮呢!”洪清昇那张扭曲涨红的脸颊顿时绽放出笑意,变脸之快让胞妹洪清莹都些许不适:“叔父心胸之豁达,着实值得小侄学习。”

“贤侄这调整心境之神速,也着实让我自觉形秽。”洪立棣身板笔挺,收回视线漠然沉声道。

说多少就能给多少?洪清昇还是年岁尚小,他手下的任何长工都比这个少君有江湖经验。

“荣姐儿年岁尚小,拌嘴斗架时说些气话,想来也在情理之中。莹妹妹比她痴长多年,不应计较这些小事的。”洪清昇被如此挖苦也没生气,几句嘲讽不能换五百两白银,但能换三四百两也是行的。

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况且到时洪立棣若用坏账之类借口拒绝给钱,那才是做了无用功,他们如今应该见好就收才是。

原来后宅之事也能有如此裨益,洪清昇如同被打通任通二脉般,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随后便领着众位兄弟,不掩喜色的告辞出门去。

诺大的书房随着他们离去而寂静下来,洪立棣面上那种慈祥积极的神色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欲遏制的怒气与狠意。

只见他蓦地猛然起身,推翻许多紫檀案上摆放的观赏物件,吓坏屋内不少的婢女后,气急败坏的摔开书房门后踏步而去。

赚的盆满钵满也要装成痛心疾首的样子,无他,唯心善也。

“辟支佛菩萨等身,而以化度,非但佛身独现其前,汝观吾累劫勤……”

翠绡手中捧着本泛黄的藏菩萨本意经卷,身板挺直的跪坐在三姑娘身边蒲团上,口中轻声诵读着经卷的内容。

洪清荣看似双手合十,眼睑微闭,可脑海中纷杂念头如魔音般纠缠,让她不免心中顿生烦闷。

洪立棣推开祠堂之门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两个女子跪在无数灵位之前,曼声低吟的佛经缭绕于梁间。

清脆悦耳的念经声戛然而止,翠绡对面色平静的洪立棣做完虚礼,对着闭眸的三姑娘窃窃耳语了小会儿。

只见洪清荣在蒲团上转身,后展袖拜倒在地,缓缓磕下头朗声到:“父亲在幼时曾与我讲过,当年洪老祖驾鹤西去时,爵位曾顺延至年过四旬的嫡长子洪钦友。

那年正逢罗刹敌军作乱,洪钦友奉命歼灭敌军时,不幸中箭而亡。

因老祖膝下再无嫡男,爵位便由庶子洪钦毅,也就是曾祖父承袭。”

“庶子袭爵位难于登天。”洪立棣自知洪清荣此话之盘算,惊诧之余也多几分忌惮:“你伯父未曾亏待过你,为何口出如此狂妄之言。”

这孩子平时极为谨言慎行,怎么忽起如此大野心,虽晓得她终归是为大家打算,但这种大逆不道之言,该骂还是要骂的:

“这些日子里你行踪鬼祟,我只是未曾管教而已。我不管你这些日子结交了何等权贵,竟能让你轻狂至此。”

“从今夜开始,除去必要场所之外,你哪也别去,就在祠堂跪着冷静!”洪立棣越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似不欲与这不肖子争论半句。

“阿爹!无能者才阿附,大丈夫何必仰人鼻息!”洪清荣脸色铁青,却依旧不死心的喊道。

洪立棣没好气的怒骂到:“满口的大丈夫者,你难道是何男子不成!果真妇人目光短浅,天性使然!”

洪清荣被禁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府内,赵氏派贴身丫鬟送来些被褥桌椅,说就算是如此,也不能落下夫子留的作业,该上的课也是要继续的。

翠绡麻利摆上纸张镇尺,接着又把饱沾墨汁的彩绘缠枝莲紫毫笔递给了洪清荣。自己则在刚搬来的木凳上坐好,守着补课业的洪清荣,顺便把前些日绣的香囊掏出来继续缝制。

一时间祠堂静若无人,俩人皆埋头于手中活计,偶尔几声夜猫啼春的声音,委婉告知着祠堂内二人时间的流逝。

至此处洪清荣搁置下誊写的毛笔,眯眼看不远处翠绡就着烛光,仔细辨别着丝线走向拆股。察觉到她的目光,翠绡不明所以的顿下手中动作。

她回过神来目光重聚,提笔饱沾墨汁,用圆圈框住了课业上那龙飞凤舞的谋字。

洪清荣有意借今日事试探父亲心意,甚至放纵洪清莹整出的闹剧,却没想都已被人欺侮上门,他还能做到心态如此平稳。

如今虽被迫入局为棋子,但她洪清荣也绝非安于现状之人,即便没有家族帮助又有何妨,想要对自己挖骨吸髓,那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此刻浓重的墨汁一圈圈的加深晕染,已经逐渐有吞噬谋字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