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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出人意料的邀请

“张君朝,你想做什么?”见年轻男子在门前站定,一脸来者不善的架势,纪琉璃神色骤变,上前一步急切问道。

男子却不说话,只歪着脑袋打量田知棠一眼,突然身形闪动,左手一抄一带将纪琉璃送去远处,右手巨剑自下而上,卷着狂风向田知棠斜扫而出。

他的剑除了尺寸惊人外并无其他出奇之处。很普通的形制,以寻常镔铁铸就,剑锋与刃口早已因主人的古怪习惯而被磨得圆钝,黄铜剑锷与剑首上的花纹也变形走样看不太清。以这把剑的尺寸和用料,按常理应该很难弯曲才对,可当它被主人挥出时,那厚重平直的剑身竟呈现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弧度。

这一剑的力量十分惊人。

然而就在这柄尺寸夸张的铁剑汹汹而来,即将在下一个瞬间将田知棠拦腰斩断时,原本被他夹在左腋下的竹鞘长剑却突然出现在他手中,也未出鞘,只是微微倾斜,便以剑柄轻松挡住势若千钧的大剑。画面在顷刻间由静转动又再度变为静止。诡异的是,两柄剑的碰撞竟不曾发出半点声音,仿佛只是被各自主人很有默契地轻轻贴在一起。

诡异静谧仅仅只维持了极短暂的一刹那就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蛮横而粗暴地打破。一股澎湃巨力以两剑相触的那一点为中心,突然爆发向四面八方汹涌席卷,有如巨浪风暴般将方圆五丈之内的草木尽皆摧折,满地荒草落叶还来不及随狂风飞起就已化作齑粉,青石地面也被劲气硬生生刻出无数细密凹痕。

志在必得的一击竟被轻易化解,名唤“张君朝”的年轻男子眼睛一亮凶性大起,巨剑借着劲气爆发之势朝外弹开,随主人身形扭转荡出近乎完美的圆弧,又从另一个方向以更加狂暴的力量横斩对手。然而这一次,挡下它的是竹鞘末端。

张君朝终于恼羞成怒,迅速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改为双手握剑,正欲再度出手,却听身后的荒凉庭院里响起一个粗砺干涩的声音。

“君朝,算了吧。”

听到这声呼唤,张君朝俊脸顿时一片赤红,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莫要自取其辱”的意味,但他还是缓缓放下铁剑,又深深看了眼田知棠,随即如来时那般将铁剑拖地而行去到门后。

铁剑擦地的声响渐渐远去,门后再次归于寂静,纪琉璃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手提衣摆小跑着回到田知棠跟前。

“田公子,君朝他——”

“不愧是下龙坡,连待客之道都如此别致。”田知棠笑着打趣道,并未计较主人家的失礼,也不问失礼的缘由。

“多谢公子大度。”纪琉璃如释重负,甜甜一笑。

一段陡然而起又戛然而止的插曲结束,两人继续前行,随着不断深入庭院内部,四下里越发荒凉,不时有风吹过昏黑残缺的屋影,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却令寒夜更显寂寥清幽。

田知棠几乎误以为自己正置身于鬼狐志怪里的鬼宅,尤其身边还有位与周遭景象极其不符的绝色佳人。

纪琉璃很美,艳似红药杏花娇胜碧桃粉荷,与这样一个美人在夜色幽静的庭院游廊中挑灯同行,无疑是件香艳旖旎的事情。每当她的发丝被夜风吹起,偶尔掠过自己的面颊或是耳边,那短暂细微的瘙痒和似有似无的幽香都让田知棠心旌神摇,于是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若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倒也不错。

渐渐地,游廊两旁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院落,破败依旧,却终于不再死寂。每路过一道爬满枯藤的院门,田知棠都能听到不同的声音。欢快的、狂放的、激烈的、淫靡的不一而足,每一种都代表着一群不同的人,一些不同的事。清冷空气中弥漫着烈酒与脂粉香气,又隐隐混杂着新鲜或是陈腐的血腥,令人很容易将游廊外那些在寒冬时节长得过于茂盛葱郁的花草与之联系到一起。

足足又走了两刻,两人终于在一道弥漫着淡淡烟火气的月门前停下脚步,纪琉璃又去门前,微笑示意田知棠独自进门。

门后是一段露天过道,左手边有间敞着门窗的小厨房,一阵清脆密集的切菜声响,随后是食材下锅的嗞啦声,有人倒吸凉气,其间还夹杂着几句自言自语的抱怨,似乎不小心被溅起的滚油烫了手。

透过房门,田知棠看到灶台边站着位年约不惑的男子,正一边拿铁勺在锅里不断翻炒,一边回头向他微笑致意。

此人自然是鼎鼎大名费下龙坡病龙王,虽说下厨这种事与其身份极不相符,他的长相也只是中人之姿,身上还系了件沾染着油污菜渣的围裙,但他笑容恬淡温雅,双眼明亮深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令人一见心折的风流气度。

“到了?看来我还是算差了时间,好在只剩这一道菜——哦,稍等——”见田知棠神色古怪地打量着自己,病龙王一脸微笑地说道,忽又想起锅里还炒着菜,连忙抬起左手请他稍待,用铁勺从锅里挑起一片冬笋吹了吹送到嘴里,闭眼仔细品尝片刻,兀自点头露出满之色,这才再次对田知棠说道,“你运气不错,我以前做的总是让人难以下咽。”说话间,他将成菜装盘摆去墙边桌上,又解下围裙擦了擦手,招呼田知棠入座,一切都做的自然而然,全然不顾彼此身份与这个场景有多么不协调,就仿佛与田知棠是早已相交多年,无需在意俗礼的老朋友。

“叨扰了。”田知棠朝对方抱拳一礼,然后才应邀落座,无论对方是不是鼎鼎大名的下龙坡病龙王,自己都是客人,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我这儿不用讲客气,来,先尝尝这个。”病龙王摆摆手,拿起筷子给田知棠夹了枚比蚕豆也大不了多少的栗子,然后放下筷子,一边为他倒酒一边继续说道,“树是我亲手种的,栗子也是我亲手采剥的。别看个儿小,吃着却很香。”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得意。

“确实风味独特。”田知棠将栗子填进嘴里嚼碎咽下,又端起酒杯与主人同饮,并不担心酒菜有问题。堂堂下龙坡病龙王要是想要对他不利,根本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不过此物虽味甘性温养胃健脾,多食却难克化。”将田知棠丝毫不疑的表现看在眼里,病龙王笑意更甚,放下酒杯继又道,“其实天下事,莫不如此,凡事须有度,过犹不及,你说呢?”

田知棠闻言一愣,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却又想不明白,正自思忖该如何接话,病龙王已再次开口。

“一个无中生有、驱虎吞狼,一个将计就计、借刀杀人。都是好算计啊。”

田知棠心中一凛,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直接,一上来就将窗户纸给扯了个稀烂。

“既然都想借梁天川一事打破现状,我这病龙王也难置身事外,只好顺势而为了。”

田知棠还是不语。

“叶白眉能帮你家小姐做的,我也能,而且可以做的比他好、比他绝。你信不信?”

“信!”

“既如此,我们也来做笔交易。”病龙王直视田知棠的眼睛。

“我家小姐岂是出尔反尔之人?”田知棠摇头一笑。

“如果我没猜错,你家小姐只是答应帮叶白眉吃掉金为桑?”

田知棠再次沉默,心下不免升起阵阵寒意。他无法确定对方是耳目灵通至斯,还是仅凭推测就能猜到这么多,如果是后者,那这个男人也太可怕了,不愧是病龙王!

“眼下情况很清楚,因为察觉曹明也有借题发挥之心,叶白眉临时改了主意。他要当渔翁,我就当黄雀。你们可以先兑现承诺,帮他吃掉曹、金、薛,然后再帮我吃他。”

“你想一家独大,就不怕犯众怒?”田知棠似笑非笑。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是病龙王?”病龙王笑着问道,不等田知棠摇头又自己回答说,“因为我胃口很大,却一直都没吃饱,生生饿病的。”

话音落下,厨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宾主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发出大笑。

“这件事,无需劳烦我家小姐。”笑过,田知棠端起酒杯,“我可以做主。”

“哦?”病龙王只略微一怔便已会意,端杯与田知棠碰了碰,“看来你的胃口也不小,既如此,我想彼此今后一定很能谈得来。”

“我还有一事不明——”田知棠放下酒杯,“为何是我?”

对于这个问题,病龙王似乎要有所料,提筷夹了一块焖羊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咽下,又为彼此重新将酒满上,这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是病龙王,于我而言,燎州没有秘密。只要是我应该知道的人和事,我就一定会知道。”病龙王起身走去门口,“从你踏进燎州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我是同一类人。”

“是么?”田知棠暗自冷笑,只觉得对方其实也没有那么莫测高深。

“你不信?”病龙王回头问道。

田知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病龙王也不与他计较,回到桌边饮尽杯中残酒,又将酒杯倒扣回桌上。

“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不重要。总之事已谈定,彼此接下来都尽心尽力就好。今夜这酒就喝到这儿吧,我就不亲自送你了。琉璃,代我送送客人。”

一直候在门外的纪琉璃应声入内,轻笑着对客人盈盈一福,待田知棠起身离座与主人告辞,又如来时那般挽着他的手臂送他出门。

送走田知棠,病龙王的脸上突然浮起一种近乎虚弱的疲惫。他试着用双手撑住桌沿缓缓坐下,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显得无比艰难,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摇摇欲坠间,一个佝偻身影飞快地闪进屋内将他搀稳,又摸出一枚蜡丸剥开来送入他口中。

正是田知棠之前见过的那位看门老人,但此时此刻,老人身上已全然不见半点行将就木的老态,反倒一副精神矍铄气血充盈的模样。

“先生,您这身子——”老人脸上满是关切。

“牛伯,你说,这人啊,为何永远都不知足?”病龙王勉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动作却有气无力,笑容里更透着几许令人心酸的矛盾、悲切,还有自嘲。

“张君朝那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小王八羔子,若非先生您一直顾念同门之谊,老牛我早就——”牛伯咬牙恨声,浑身杀气凛冽。

“好啦,牛伯。不管怎么说,他终归是我师弟,事已至此,就随他去吧。”病龙王打断老人,他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却懒得解释。

“可是——”牛伯还想说些什么,又在病龙王的目光中将话咽回肚里。他很生气,只觉得自家先生实在是太宽厚了,这也就是自家先生,换作别人,只怕张君朝那个白眼狼早就连骨头都给填进磨眼子里碾成稀碎。

“空山芳树香盈月,幽谷棠梨玉惊风。仙娥俱作陶唐舞,山神齐奏十万钟。”病龙王忽然自顾自地吟哦起来。

诗非好诗,除了格律不严,还有强行拼凑之嫌,根本就是打油诗的水准,可他却反复吟哦,似乎沉浸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牛伯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先生,您——您为何不告诉他?”

“为何?”病龙王笑了笑,“你忘了他是哪天回来的?”

“老牛没忘,仇老生说了,他是霜降那日从山里出来的。”

“霜降,霜降!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阳为生,阴为杀,履霜而至,他这是要铁了心要锋芒毕露啊。”病龙王叹道,“我总要为他留条谁也不知道的后路。”

“可是——”牛伯吞吐再三,还是把心一横闷声说道,“先生,您这又是何苦?莫怪老牛说话直白,田家这条路,要去的根本就是最苦最难的阿鼻狱、最深最暗的罗酆山!一千一百年北海南池如何老牛不知道,但老牛知道田家在过去三百年里都做了什么,更知道他爹当年是何等英雄人物!当年他爹明知会为田家埋下致命祸根,却还是带着知芳公子——嗐!世人不知其良苦用心,居然还合起伙来给他扣屎盆子,教田家家破人亡不说,还要背上万世骂名!连他爹那等人物最后都功败垂成,他凭什么?您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听到牛伯的话,病龙王摇头不语。老人说的不错,田知棠要走的那条路太凶险,除了凶险,还有无边的寂寞、痛苦、以及无数人的误解、痛恨和敌意,也许走到最后,他会因无人理解而被天下人当成敌人,一如他父兄当年那般。田知棠一定明白这些,但他还是踏上了这条路。

为什么?

“空山芳树香盈月,幽谷棠梨玉惊风——”病龙王再次吟哦,却只吟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对了,牛伯,都这么些年了,你弄懂这首诗了么?”

“不懂,老牛是粗人,不会这个。”牛伯嘿嘿笑着挠了挠耳朵。他确实不懂,只知道这首诗是田少游望群山明月有感而发的即兴之作,因是以“剑为笔、云为墨、夜色为纸”,之后也从未对外人说起,便一直只有其妻知晓,田知棠兄弟二人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而自家先生也是从田知芳口中得知。

“都说‘歌咏怀、诗言志’,田少游此诗何意,田知棠当年不懂,知芳懂,所以后者虽性情温良,却还是毅然做了海池鲲鹏,与同为鲲鹏的父亲一同踏上那七千里血路。”

“这么说,田知棠如今也懂了?”

“定然如此。”

“那——先生,您懂么?”

“我曾问知芳,他却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知芳公子说了什么?”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吾心何求,唯天知、地知、吾自知,足矣。”

“老牛还是不懂。”牛伯无奈摇头。

“我也不懂。”病龙王笑道,“但懂与不懂,田知棠我都要帮。知芳到底与我相交一场。士为知己者死。”

“唉——”听到这句话,牛伯重重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又道,“老牛还是想不通,既然您要帮他?为何又不告诉他?”

“我刚才说过,还不是时候。而且,他不能知道自己还有朋友,尤其是一个能够帮到他的朋友。”

“这是为何?”牛伯一脸不解。

“一个人若是心里有了依靠,就会变得软弱。他是要做鲲鹏的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他的命。”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晃晃悠悠地飞进一个小灰影,是只被灯光吸引的飞蛾。此时已是冬月,北地严寒,本不该再有飞蛾出现,可凡事总有例外。

厨房里的两人双双看向这只飞蛾,小东西并不理会,刚从窗外严寒中逃出生天的它奋力扇动翅膀,一心扑向桌上的油灯,却在与灯火的一次次碰撞中遍体鳞伤,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跌落在下方的灯油里。

厨房里突然暗了下来。

黑暗中,病龙王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