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武侠小说 > 明月照荒丘 > 第六章 初到下龙坡

第六章 初到下龙坡

在城门口被秦何人叫住时,田知棠的反应十分平静,虽说无论出于何种考量,夏继瑶此举都难免有种不信任的意味,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见他如此,秦何人反倒有些诧异,一路上暗中观察,想要分辨他的这份平静是否有作伪痕迹,直到两人在天色擦黑时抵达下龙坡,终是一无所获。

一如传闻所言,下龙坡乍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只是镇子里的酒肆、青楼、赌坊与铁匠作坊数量较别处格外多些,居民的言谈举止也大多带着一股子浓浓的江湖气。尽管如此,镇子里依旧秩序井然,并不似田知棠此前想象的那般充斥着各种乱象,不过仔细一想,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江湖人未必个个都讲道义,却很少有人敢无视规矩,尤其此间规矩几乎全由那五位土皇帝似的太岁们联手制定。

约莫二里方圆的镇子大体分为四个区域,名义上由五位太岁中的四位分别主宰。至于五人之首的病龙王,据说其在镇子里并无地盘,只于镇子东面的上龙岭有座院落,终日里深居简出,一应事务都交由与其名为主仆实为兄妹的歌姬出面打理,从不现身人前,以至于许多人都怀疑病龙王是否真有其人,而其余四位太岁对此所表现出来的讳莫如深也让真相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因着时辰已晚,田知棠与秦何人没有四处闲逛,而是就近在镇口旁一家名为陈记正店的客栈里要了两间上房,又唤店家弄了些饭菜。待填过肚子,田知棠坐在房中饮茶消食,秦何人则站在窗前望着外头夜色出神,眼看着月上中天,终于有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房中二人默默对视一眼,随即一个起身开门,一个回到茶几旁。

来人依旧是卫卓阳。

“抱歉,迟来许久,劳二位久等。眼下情况有变,为免耽搁时间,在下就直入正题了。二位——”刚一落座,卫卓阳径直说道。

“慢着!情况有变?姓卫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俩大老远地白跑一趟就算了,我家小姐也是你们能消遣的?”不等卫卓阳说完,秦何人已沉声打断。

“还请秦管事稍安勿躁,容在下把话说完如何?”尽管秦何人的态度极不客气,卫卓阳却表现得很有涵养。

“你说!”秦何人冷哼一声,纤手却探向腰间握住宝剑剑柄,大有一言不合便会拔剑杀人的架势。

“事情是这样——”卫卓阳看了眼秦何人手中动作,神色镇定依旧,目光转向田知棠又继续说道,“此番提出与孙小姐交易之事,叶公子确是诚心一片,毕竟此事若成,岐山院自会吃上一记闷亏,而叶公子也能扳倒金为桑,于你我双方皆有大利,怎奈下龙坡内里情形素来错综复杂,说是一日三变也不为过,眼下——”

“既是一日三变,你们当初又起个什么头?”秦何人再次冷哼着插了一句。

“实属意外。”卫卓阳歉然笑道,忽觉这句话极易造成误会,又连忙补充说,“在下是指‘情况有变’一事。”

“意外?呵——这个借口好!”秦何人冷笑。

“秦管事何妨多点耐心,听卫兄把话说完?”田知棠屈指轻敲茶几,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你——嘁——”虽然对田知棠这种用指叩茶几来提醒自己的居高临下的态度感到极其愤怒,秦何人还是强按怒火,无论如何,二人都代表着梧桐院,此行也的确以他为主,倘若自己不管不顾以下犯上,没得让外人看笑话。

将两位梧桐院管事这番短暂较量看在眼里,卫卓阳心下了然,当即清了清嗓子继续看着田知棠。

“二位,事情确实出了意外,但还影响不了大局,只是你我双方少不得要多费些手脚罢了。正因如此,在下以为,二位可能还需问问孙小姐的意思?”

“呵——”田知棠闻言失笑,摇摇头又道,“原来白眉公子是想坐地起价。”

“尊管误会了,叶公子绝无此意,只是稍做调整。”

“坐地起价也好,稍作调整也好,都不打紧。交易么,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实在无可厚非。反正我家小姐已经定下调子,你们想要的,她都可以给,而她想要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只要白眉公子不是狮子大开口,想来问题不大。”

“孙小姐果然大气!既如此,在下便明说了。”卫卓阳微笑抱拳,“曹明也有向金为桑借机发难之意。”

“哦?”田知棠心中一动,秦何人同样坐直身形。都是心思玲珑之人,哪能听不出卫卓阳的弦外之音?

“既然二位都已心领神会,就无需在下多言了。叶公子做人做事一向公道,还请二位今晚好生商量,替孙小姐重新开个价,莫让梧桐院吃亏。哦,夜已深沉,在下该告辞了,今夜叨扰多时,日后自当赔罪。尊管留步,在下自去便可。”说话间,卫卓阳离开座位走去门口。

“卫兄慢走,恕不远送。”田知棠起身相送。

送走卫卓阳,田知棠转身回到房中,却见秦何人又如先前一般站去窗前。

“不知秦管事怎么看?”田知棠走到茶几旁重新落座,直截了当地问道。

“叶白眉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破肚皮!”秦何人头也不回地冷笑道。

“小姐说过,下龙坡早晚是要动的。”田知棠伸手试了试茶杯凉热,端到嘴边啜了口,“能借此机会一举拿下两位太岁,未尝不是件好事。”

“是么?”秦何人扭过头来,用眼角余光斜睨田知棠,“病龙王和薛红燕可不是死人。若叶白眉只想对付金为桑,咱们帮就帮了,想来病龙王与薛红燕只会趁火打劫,同他联手将金为桑分着吃下。四位太岁立场一致,别人也无话可说,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可这回叶白眉是想连曹明一块儿端了。我不知道病龙王对此会作何反应,但薛红燕一向与曹明同穿一条裤子,他会坐视后者栽在叶白眉手上?”

“如此岂不更好?让他们相互之间把血放干,小姐日后再拿他们开刀,也能省不少力气。”

“你忘了他们背后都有人?你觉得这些人会让他们杀到那个份上?”秦何人撇嘴嗤道。

“人生难料,世事无常。江湖人刀头舔血,死于非命不过寻常事。只要场面够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田知棠眯起双眼语气幽森。

“口气倒是不小!”秦何人再次回头,笑得不无讥诮,“你当下龙坡太岁全是梁天川那等二流货色?哦,差点忘了,连梁天川这种人,你都是靠偷袭才拿下的吧?”

“不是偷袭,是偷懒。”田知棠纠正道,“左右不过摁死只蚂蚁,只想省事省力,何须计较体面与否?”

“哦?”秦何人略微一怔,突然转过身来,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直直逼视田知棠,腰间宝剑露出寸许锋刃,又被主人重新按回鞘中,“待此间事了,我再好生与你比试一番!”

“接下来怎么说?请小姐定夺这事,你回去还是我回去?”田知棠微微一笑,说回正题。

“都不用。我自有办法与城中联络,这便回房。你呢?就不去胭脂巷那头耍子?听人说那里虽比不得城中长乐坊小柳街,却也有后者所没有的精彩。”秦何人越说语气越戏谑。

“好不容易来一趟,是该上那儿走走,这夜寒风冷的,有人帮忙暖被窝才睡得舒坦。多谢提醒。”田知棠一脸坏笑。

“呸!无耻!”秦何人显然没有料到田知棠脸皮如此之厚,当即翻起白眼恶狠狠地啐了口便摔门而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田知棠兀自摇了摇头,起身走去床边,正要将竹鞘长剑放去床头解衣洗漱,又听到一长两短的敲门声。

“谁?”他满心狐疑地问了一声。不可能是卫卓阳,刚才要谈的都已谈过,对方没道理去而复返;也不可能是秦何人,否则根本不会有敲门声。

“不知房间里住的可是田公子?”门外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田公子?这个对田知棠而言已经不再恰当的称呼顿时令他心下一凛,近乎本能地握剑运劲。

房门开启,四道壮硕魁梧的身影鱼贯入内,田知棠定睛一看,原本满心警惕的他却险些笑出声来。

原来是四个体格雄壮如山的妇人,个个涂脂抹粉,却是满脸煞气咄咄逼人,穿的仆妇衣裳,腰间又扎着巴掌宽的牛皮腰带,其上别有火石、小刀等江湖人出门常用的“蹀躞七事”,看起来十分不伦不类。

话虽如此,田知棠还是暗自提高戒备,只这片刻工夫,他就瞧出四人气息无不沉稳绵长,俨然都是将内家功夫练到相当火候的高手,见他正眯起双眼打量自己一行,其中一个更不卑不亢地对他对视,即便他有意目露杀机以为试探,对方眼神也丝毫不见闪烁退避,反而越发沉凝果决,仿佛只要他动手,对方就敢拼命。

“还未请教?”打量过四位仆妇,田知棠将目光转向最后进来的窈窕身影,是个头戴金丝草笠、面遮轻纱幕离、身披一领雪白大氅的年轻女子。

“敢问尊驾可是田知棠田公子?”女子上前几步,朝田知棠盈盈一福轻声问道。她那圆润婉转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令人心荡神怡的柔媚,直教田知棠的身子骨都酥了半边,竟忘了深究对方一行为何称呼自己“田公子”这事。

“在下正是田知棠,请问姑娘芳名?所来何事?”

“奴婢琉璃,乃是我家先生府上歌姬。近日听闻公子于州城门外大显身手,我家先生便心向往之,只恨缘铿一面,未能与公子相见。今日得知公子到此,先生不甚欣喜,特意亲自下厨略备薄酒小菜,欲邀公子小酌以尽地主之谊,不知公子可否赏脸移步,随琉璃一行?”

“敢问贵主人是?”听到对方自称“琉璃”,田知棠满心愕然。他知道下龙坡有个“纪琉璃”,也清楚这个名字在下龙坡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

“我家先生乃是此地太岁之一,江湖人称‘病龙王’。”

果然!田知棠一挑眉毛,心中狐疑更甚。难道叶白眉行事不密走漏风声,让病龙王早早察觉端倪?

“公子?”见田知棠陷入沉吟,纪琉璃轻声唤道。

“既是病龙王有请,在下却之不恭,还请琉璃姑娘前头引路。”田知棠迅速做出决断。某种意义上,病龙王才是这下龙坡的主人,即便放眼整个燎州,恐怕都没有几人能在下龙坡拒绝病龙王的邀请。无论对方此举何意,都要等见面之后才知道。

见田知棠颔首应邀,纪琉璃轻笑着让过身子,待他走到门前,毫无避忌地挽起他的手臂,与他一同离开客栈,登上早已等候的马车。

马车缓缓起行,从东侧离开镇子进入上龙岭,又沿着坡度平缓的山路行了约莫顿饭工夫才终于停下。待马车停稳,田知棠下车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宅院前。此时夜色昏暗,漆色斑驳的大门与皴裂密布的院墙掩映在茂密竹林间,显得格外荒凉静谧,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每当有风吹过,竹林窸窸窣窣的声响便会让四下里平白多出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森意味。

“这里是?”田知棠扭头看了眼身旁的纪琉璃,后者笑而不语,朝他屈身一福又上前叩响生满铜绿的门环。

趁着大门未开,田知棠再次打量周围,竟赫然看到门联上写的是“英雄豪杰谁人笑,王侯将相几文钱”,正自暗忖这该算是豪气还是狂妄?一阵吱吱呀呀的门轴响动,半开的大门后露出张瘦削枯槁的脸。

这张被阴影遮挡了大半的瘦脸看起来老态龙钟,深褐色的老年斑透着一股子令人揪心的暮气,干瘪嘴唇微微嚅嗫几下,老人开口说话,声音嘶哑还很漏风,显然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齿。

“谁啊?”老人将脑袋伸出门缝,眯起双眼努力找寻敲门之人,似乎视力也不太好。

“牛伯,是琉璃呢,琉璃将客人请回来啦!”纪琉璃将纤手伸到老人面前摇了摇,娇声笑道。

“哦——哦哦哦——是琉璃啊?是客人来了啊?”老人这才反应过来,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吃力地将门推开大半,一边嘟囔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一边将纪琉璃让进门,又过了片刻才请田知棠入门。

田知棠也不计较,径直撩起袍角迈过门槛,忽觉眼前一亮——先进门的纪琉璃已然摘掉斗笠取下幕离,身上的雪白大氅也已不见,就那么俏生生地挑着只灯笼等在门后,露出令人砰然心动的芳容。那于夜色中袅袅婷婷地挑灯而立的模样与老态龙钟的看门老人形成鲜明对比,越发令田知棠感到惊艳。

只见她眉如墨画目似秋水,肤胜凝脂唇若点樱,一袭月白齐胸襦裙外罩半透明淡粉大袖纱衣,隐约勾勒出婀娜曼妙的曲线,那双桃花眼中秋波流转,一张鹅蛋脸上肌映流霞,明明观之还是处子,却有种令人心旌神摇的成熟风韵,一颦一笑无不透着个自然而然的“媚”字,无需刻意矫作也能令人绮思连篇,让田知棠忍不住在心中大声暗赞:好一位媚骨天生的桃李佳人!

田知棠正自满心激赏,纪琉璃已微笑招手,领他穿过屏门朝宅院深处走去。只片刻工夫,二人便来到荒草丛生的前庭门外,庭院里却传来一阵怪异声响,纪琉璃的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响声越来越近,大门后走出一人,看年纪约有二十出头,五官端正身材矫健,英姿勃发锐气逼人,一袭星灰圆袍袖口高卷过肘,双腕上缠着暗红色绸布,手里提了把尺寸奇大的铁剑,巴掌宽、五尺长,剑尖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拖在身后地上,随主人前行与地面一路摩擦磕碰,发出或刺耳或沉闷的响声。

来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冷冰冰地瞪了田知棠一眼,神态倨傲无礼。田知棠微微一笑,也不往心里去,他知道年轻人大多都有几分目空一切的傲气。其实骄傲不是问题,因为骄傲的人不服输、肯上进,但傲气最好藏在心中,不要挂在脸上,整日将傲气挂在脸上的人不仅狂妄,还很幼稚。没有谁愿与这种人打交道,除非居心叵测,或是天生的贱皮子。

“就是个雏儿。”田知棠在心里暗暗腹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