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宋王偃带着惠盎抵达了滕城外的宋军营寨。
当得知滕虎的尸体已交还给滕人后,宋王偃心中微怒,怒斥军司马景敾道:“你竟然如此轻易就将滕虎的尸体交还给了滕人?”
见宋王发怒,景敾吓得浑身哆嗦,连忙解释道:“大王息怒,臣原本打算割下滕虎的首级,命人用竹竿挑着在滕城前搦战,相信此举定能使滕人气至疯狂……”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色稍霁,但从旁,惠盎却摇摇头平静说道:“毁人尸身,非仁者所为。”
宋王偃看了一眼惠盎,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敢在宋王偃面前说这话的,也就只有惠盎,并且,也就只有惠盎在说了这样的话后,不至于遭到宋王偃的喝斥。
“对对。”
听到惠盎这话,景敾连忙说道:“臣也是考虑到此举必将毁损大王您仁义的声誉,是故没敢那样做。……再加上有墨家的钜子前来说项。”
“那也不必将滕虎的尸首还给滕人,寡人还想瞧瞧,屡屡违抗寡人的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宋王偃冷哼一声,转口道:“算了,今日有惠盎给你解围,这事就这样吧,反正滕虎横竖是死了,将其尸首还给滕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王英明。”
惠盎在旁恭维道。
宋王偃瞥了一眼惠盎,轻哼一声,显然他不是没看出来惠盎有意为景敾解围,至于原因,想来无非就是景敾照顾了惠盎的义弟蒙仲而已——毕竟这个主意,还是宋王偃给惠盎出的。
见宋王宽恕了自己,景敾暗自庆幸,不动声色朝惠盎投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此时,就听宋王偃问道:“景敾,那墨家钜子还在军营中?”
“是的。”景敾躬身回答道:“臣派了一些士卒看守他,不过据士卒所言,此人根本没有逃离的意思。”
“墨家为义而战,是这样的。”惠盎用带着几分敬佩的口吻说道。
“哼!”宋王偃再次冷哼了一声。
此时,景敾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您想见见那丘量么?此人反复提及,想见见大王您。”
“见什么?不见!”宋王偃当即回绝道。
不得不说,对于墨家当中的楚墨,也就是墨侠派,天下各国可谓是又爱又恨,毕竟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弟子堪称是弱国的天然盟友,每每协助弱国抵挡强国的侵略。
想当初,在强大的楚国攻打弱小的宋国时,墨家也曾义无反顾地帮助宋国。
正因为如此,宋王偃也不想得罪墨家,毕竟他也难以保证日后他宋国是否会遭到其他国家的攻伐,毕竟他宋国位于齐、楚、魏三国之间,且这三个国家都与宋国不合——倘若当真不幸遭到被强国攻伐的局面,说不定墨家也会帮助他宋国抵挡他国的进攻。
这听上去似乎很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墨家就是这样:这是一群为了实现「天下再无兵戈纷争」而各处奔走的义士。
“大王,还是见一见吧。”惠盎在旁劝说道:“无论是墨家帮助滕国,亦或是我宋军杀死了墨者,这都不至于让我宋国与墨家结怨,但大王若是拒绝召见墨家的钜子,这却会让天下墨者感觉面上无光,以至于对我宋国产生愤恨。”
听闻惠盎的劝说,宋王偃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话虽如此,但墨家的那套……纵使寡人不见那丘量,亦能猜到他要对寡人说些什么……”
惠盎闻言亦苦笑不已,毕竟宋王偃所说的也是事实。
但他还是劝说宋王偃道:“即便如此,见还是要见的,并且,还不能失礼。”
“好好好。”宋王偃无奈地吐了口气。
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对景敾问道:“景敾,你在前一份战报中所言,有人向你推荐了一种叫做井阑车的攻城器械,而这个人,竟是一个叫做蒙仲的小子,是这样吗?”
景敾闻言偷偷瞄了一眼惠盎,见后者毫无表示,也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说道:“回大王话,确实如此。”
此时,就听到宋王偃笑着调侃道:“这等攻城利器,你竟不曾将其占为己有,是因为那小子是惠盎拜托你照顾的义弟么?”
听闻此言,景敾面色顿变,颇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大、大王,臣,臣怎么敢做那样的事呢?”
“哼!”
宋王偃轻哼一声,旋即对身边一名卫士道:“去,把那个小子叫过来。”
“是。”那名卫士抱拳而退。
片刻后,蒙仲便跟着那名卫士来到了这间兵帐,见到了宋王偃,军司马景敾,以及他义兄惠盎。
“蒙仲拜见大王,拜见惠大夫。”
“行了。”
在军司马景敾吃惊的目光下,宋王偃随意地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小子,那几日寡人听你夸夸其谈,不曾想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你所献的井阑车,很好!寡人听说,正是这井阑车,逼得滕虎不得不放弃死守城池,率军出城突击我军,最终被我军所杀。……你想要什么赏赐?”
蒙仲思索了片刻,问道:“什么样的赏赐都可以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觉有些意外,毕竟据他所知,他义弟蒙仲可不是贪图权利财富的人啊。
不过宋王偃对此毫不在意,闻言笑着说道:“啊,无论是什么样的赏赐都可以,哪怕你要寡人将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你……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先自己笑了起来。
而此时,就听蒙仲正色说道:“既然如此,请大王答应小子,待攻破滕城后,便莫要再屠戳滕人。”
顿时间,宋王偃的笑声戛然而止,反观惠盎,却是用赞许的目光看向蒙仲。
“你就这么在意滕人的死活么?”
宋王偃直视着蒙仲,平淡地说道:“小子,你是宋人。”
那平静中带着几许不悦的声音,让军司马景敾都不由地暗自咽了咽唾沫,但蒙仲却并不畏惧,正色说道:“小子并非是为了滕人,而是为了我宋国,为了大王您……老子曾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滕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悍不畏死,大王又如何再用「死」来威胁他们?”
宋王偃闻言笑道:“你这套说辞……寡人这些年都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想当年就有一个书生,用这套说辞说服了寡人……”
说罢,他瞥了一眼正在讪笑的惠盎,无疑,宋王偃口中的书生,指的正是惠盎。
“不过你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宋王偃捋着胡须,仔细琢磨着老子的这句话。
不可否认,道家的词句总是这般蕴含深刻的道理,让人不禁为之所折服。
哪怕是宋王偃。
良久,宋王偃问蒙仲道:“滕虎虽死,然滕人至今还是不肯向寡人屈服,你还要寡人宽恕他们么?”
“与那无关。”蒙仲摇摇头说道:“所谓战争,即是通过战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大王的目的是攻占滕国,待来日攻陷滕城后,大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做杀戮呢?……杀死更多的滕人,难道能让大王获得更多的利益吗?”
宋王偃想了想,笑着问道:“往日,只有人用‘仁义’来劝我,用‘利’来劝我,小子你还是头一个……”说罢,他点点头说道:“好,只好滕人不再用愚蠢的顽抗来激怒寡人,寡人便从你所言,待攻破滕城后,不再屠杀。”
见宋王偃的承诺“留有余地”,蒙仲本来还想再劝,却瞥见惠盎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示意他到此为止,于是便打消了继续劝说的主意。
片刻后,惠盎带着蒙仲在营地内散步,期间,蒙仲询问惠盎道:“阿兄,你方才为何制止我?”
“这样就可以了。”惠盎微笑着解释道:“君主的话,无异于王令,不可更改,否则君主将丧失威仪。是故,君主素来注意自己的言行,不会轻易许下承诺,把话说满。方才,哪怕你再行劝说,也不会得到你想得到的承诺,反而会使大王对你心生厌恶,是故点到为止即可。”
“原来如此。”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
见此,惠盎笑着说道:“先不说这个,我亦见过了景敾的战报,据战报所写,滕虎乃是你蒙氏一族的家司马蒙擎所擒杀,那是你的族叔么?”
蒙仲点点头,将蒙擎已死的事告诉了惠盎。
在听罢蒙仲的讲述后,惠盎面色动容,不由地感慨道:“这等猛士,真是可惜了。”
说罢,他见蒙仲面色黯然,便开导道:“逝者已不可追,阿仲,节哀顺变。……对了,反正你心结已消,留在军中无益,我带你到邹国去拜见一位当世的大贤,增涨见识。”
“邹国?大贤?谁?”蒙仲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惠盎眨眨眼睛说道:“儒家的当世圣贤,你说是谁?”
“孟子?”
蒙仲一脸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