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言情小说 > 蝼蚁的姓名 > 第十章

一路上伴随着小黑的声讨,众人回了周宅,进了大门一看,周怀信正在前院独自修练千杯不醉。凉亭内石桌上,十几个去了封的酒壶摆在他左手边,估计已经空了,另有几壶完好的摆在右边,泾渭分明、整整齐齐,还有一壶正悬在他手中。见几人进来,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忙招呼大家过来一起喝。

在小张眼中,周怀信是有光环的,怎能跟他一起同桌喝酒,慌忙拒绝,带了苏欢去吃晚饭,留下阿泽与他对酌,并小声请她多多关照,却不知真正是所托非人。

阿泽见周怀信喝得畅快,便听他建议也尝了一口,呛咳了几声后暗道:怎会有人喜欢如此辛辣之物,真是自找罪受。却不知自己说话一样辛辣,张嘴就问:“你知道你夫人是什么吗?”

却说这周家家大业大但人丁单薄,诺大的院子到了晚上只有几个房间亮了灯,显得有点儿阴森森。而这凉亭边,红纱灯笼光线晦暗,将假山和树木映出深浅不一、形象各异的影子来,十分的适合谈鬼论神。

周怀信喝到现在,即便没醉,平时的儒雅也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去了,听了这话,竟然“嘿嘿”一笑,倒有些小黑的风范。“我夫人,是鬼?”说完还转头问道:“夫人,你是鬼吗?”

阿泽发现周夫人表情甚少,喜、哀、幽怨、深情,寥寥几种而已,且从未听她说过话,不过既然小黑看不见,那她很有可能不是鬼,或者至少不是普通的鬼,琢磨了一下,问道:“我可以摸一下你夫人么?”

小黑以“你”字开头造句了一路,词汇殆尽,听阿泽提出这么个要求,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想出合适的点评来。

周怀信哈哈大笑:“阿泽姑娘,你这话听来,简直像个登徒浪子。”

对,你这个登徒浪子,小黑在心中默默赞同。

“如果我能摸到,那尊夫人有可能是鬼,如果摸不到,那便不好说。”

周怀信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做了一个清醒时无论如何不会做出的决定:“好!”说完目不转睛的盯着阿泽,“姑娘请吧。”

阿泽抬手的幅度很大,成功在中途剐蹭了小黑。小黑一转念就明白了她之前将自己抡个趔趄,虽然出自有意,成功却是偶然,她这一下子是在验证,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把偶然转变成了实力。

阿泽轻薄佳人却很不成功,手指穿过周夫人手臂就像掠过了一缕空气。阿泽不甘心,又试了两遍,结果仍是一样。不过这尝试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周夫人新增了一种似是绝望的表情。

周怀信看了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是特别震惊,默默将手酒一饮而尽。

阿泽琢磨了一会儿:“我对你夫人有个猜测,今晚我可以证实一下明天告诉你,你想知道么?”

周怀信没说话,又喝光了一壶酒,才答道:“可否请你明早告诉我之前,再问我一遍想不想知道?”

阿泽点了点头,对他这个冷静有条理的思路有些欣赏,于是打算顺便关心一下此人:“小张担心你会死。”

周怀信一愣,摇了摇头:“这孩子。”

喝了酒之后,似乎是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稍稍停顿之后,周怀信问了一个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义的问题:“阿泽姑娘,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话音刚落,小黑就在旁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叹完又不说话。阿泽知道他这是戏瘾发作,懒得理他,不过说话却难得有了点儿人情味儿:“我不知道,不过有些事情的结果确实难以预料。”

阿泽说这话时,却是想起了下午对大黄牙生出的那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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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县黄赌毒产业的大老板有个很能撑起这份产业的名字叫严魁元,不过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龙老板,一条龙的龙。他的长相很有欺骗性,整日里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下午赌场里闹哄哄把他从后堂吵了出来,两三下就问出了怎么回事,用拐棍儿敲了敲台面,依旧是乐呵呵的样子。

“都别吵了,出千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吧?”

大黄牙明白了他想赶紧息事宁人的意思,大老板说话他也是别无他法,手起刀落,左手小拇指就此告别。他闷哼了一下,愣是没叫出声,把伤口用衣服一缠,捡起断指摆在了赌案正中央。一众赌徒平时只有自己被他威胁砍手的经验,今天见了这场面一起怂了,一时间整个赌场寂静无声。

阿泽没及时领会到出千应该怎么办,也就没来得及阻止,大黄牙难得的硬气让她反省出了一丝愧疚来。对她来说房子本是身外之物,而手指丢了却长不回来,两者在她看来并不对等,一时兴起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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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信听了阿泽的话,也生出许多感慨:“是啊,难以预测……有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出面救下蕊儿,如果我没有一定要违背母亲的心意,蕊儿一家三口就不会死……不过,如果真的回到最初的那个时刻,如果我不能预知现在这个结局,恐怕当初我还是会那样做。不,甚至是,即便我能够预知结局,恐怕我想到的也不是改变当初的做法,而是去、去改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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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信与花蕊的相识是一场老套的英雄救美。

每年春暖花开之时,周怀信都要去自家在江南的店铺查看生意,是实实在在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去年因为一些事务耽搁了,7月份才抵达江南,刚到不久,东北这边就打了好几场仗。按说这仗打的离赤水县尚且有段距离,对于见惯了风浪的赤水县民众来说,只要不到自己家门口那都不是大事儿。可周家几代单传,周老太太恨不得学慈禧,稍有风吹草动就带儿子上“避暑山庄”。这边听闻打仗,周老太太立刻派人给周怀信送信命令他绝不能回来,过了个把月不放心,亲自辗转南下陪儿子滞留在了江都。

周怀信文质彬彬,不像商人,倒像秀才。这个长相风度,再加上那个家业背景,说媒的早就踩断了门槛,偏偏就是没有他喜欢的,坚持到了快30岁还没成亲,每当周老太太催促,就说尚未遇到他命定之人。

小黑在旁边听了感慨连连,阿泽却并不相信命中注定这种鬼话。谁知道,民国18年江都第一场大雪那天,周怀信还真就遇到了他的命中注定。

“因为生意往来,江都县我已经来过很多次,印象中一直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那个样子,这次却因故滞留到了初冬。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相邀在瘦西湖边的百花楼饮酒,然后,”周怀信收回了遥遥望向旧时的目光,有些醉眼朦胧的看着身边的夫人,“然后你出现了,仿佛是那天的万千霜雪凝聚成了一个你。”

这周夫人当时却是从隔壁包厢中逃出来的,一头撞进了周怀信怀里,那种情况之下,周怀信不知怎的犯了宝玉病,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叫花蕊吗?”

周夫人当时也是犯了病,愣愣的点了点头,两人一齐觉得对方就是这个世界上另一半的自己。

周怀信问她是否叫花蕊是出自文人情怀,而她确实名为花蕊则是百花楼老板的炒作手段。虽然出发点不同,但她本人却是真正称得上“冰肌玉骨”四个字,这种长相在百花楼这个环境下麻烦自然不会少,也正属那天遇到的最大。

包厢里的黄少是淮阳道最大药材商黄家的小儿子,说不争气已经是抬举他,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就是个精神病,最大的爱好就是破坏一切美好的东西,从小活剥猫皮,长大虐待美人儿,且花样繁多。

这天窗外下了雪,这变态想出了一个主意:“别人都说你什么来着?冰雪美人儿?”

跟他一起的混子们起哄道:“冰肌玉骨,黄少你得好好读书啊——”

黄少倒是没生自己狐朋狗友的气,反倒是很以为荣的样子:“我说冰雪美人儿就是冰雪美人儿,就是不知道,这冰雪会化,这冰雪美人儿会不会化呢?”说完一挥手,“上开水!”

混子们也觉得他这个想法太过变态,奈何平时吃他的喝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跟着起哄,于是叫了开水上来,扯了花蕊袖子眼看就要往上泼。恰好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正是周怀信等人上楼来,花蕊趁机挣脱跑了出来。

而黄少的狐朋狗友一出来要开水,就有人通知了百花楼老板,老板硬着头皮前来给自己的头牌解围时,黄少与周怀信两边人正在走廊里对峙。

周怀信提议初雪雅事,不如现在请黄老板来共饮一杯,顺便谈谈朋友供应的人参价格问题。黄老板一向不管儿子胡闹,基本上拿他当个宠物在养,但涉及到人类层面的生意、交往之类的事情却绝不允许他来搅局。黄少恨恨走了,表示此事绝不算完。

而事后周怀信真的与那位朋友一起约黄老板喝了几杯,谈了谈各色药材,也顺便谈了谈百花楼一位叫花蕊的姑娘。同时又暗地里找人搜罗了一些黄少伤人的证据匿名送给了黄老板,这黄少倒是有段时间没能出门。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我想给蕊儿赎身,娶她回家,她却一直不同意。期间她曾经态度松动过,可不知怎么后来拒绝的更坚决了。直到过了段时日,那黄少见风头过了,又出来惹是生非,蕊儿终究还是怕了他这样没有人心的,虽然仍不愿嫁我为妻,却同意跟我回东北避上一避。”

说到这,周怀信深深吸了口气:“母亲起初的反对自不必说,不过渐渐的好像没有那么激烈了。加上听了蕊儿这话,我一时喜形于色,跟母亲夸口说既然她已经愿意跟我回东北,我早晚定能把她娶到手,我周怀信的妻子必须是她。如果我没有说这些话,也许……”

“也许你母亲就不会想要她的命?”

周怀信万没想到阿泽会如此直白,将他不愿不敢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快过年的时候,家里生意上出了点儿问题,母亲催促我先回来处理。蕊儿想要回家与父母道别,母亲愿意稍做停留等她一同启程,我觉得一切都很圆满。道别时,蕊儿以’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之句赠我,在路上我反复思量,觉得不详,中途便折返了,没想到……”

周怀信没想到的是,等待他的是一处烧塌了的房屋残垣和三座新坟。

“我不信,我甚至怀疑这是蕊儿不愿嫁我,和母亲合演的一出金蝉脱壳,直到,我令人开了蕊儿的棺……”

小黑听到这里,不由咂舌:“这周怀信也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狠人。”

“蕊儿她,已经面目全非,我无法想象她受了多大的罪——”他单手覆在眼睛上,却挡不住脸上亮晶晶的痕迹。

“如果是我,我会检查的更细致一些,看看躺在棺材里的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听阿泽这么说,小黑一愣,原来她骨子里也是这样执念深重。

周怀信摇了摇头:“我也检查了,当我看见她肩头那一颗红痣的时候,一切幻想,化为乌有。如果没有遇到蕊儿,那种怅然若失感只是隐约存在,我会觉得这一生少了什么,却不会真正明白少的到底是什么。但是,见到了蕊儿之后,我觉得,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一半的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了。”

“你又是如何想到这跟你母亲有关的呢?”说实话,阿泽觉得周老太太看起来虽然强势,但说到杀人,又觉得她没那个素质,更何况杀人全家。

“是蕊儿……合棺之际,她、她都已经、已经烧焦了的手松开,掉出了母亲的贴身玉佛……母亲当时的表情,还有之后突然不再理家里的事务开始每天焚香诵经……”

“但你没查出什么来。”

“对,我自己查过,找当地警队的朋友查过,还从浦江请了侦探来查,都说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可是又疑点重重。据附近的邻居说,火起的突然灭的也突然,警察在现场也找不出起火点。更令人困惑的是,人明明是、是烧死的,却没有挣扎的痕迹,尤其是她父母,一动都未曾动过……说实话,到现在我还不能相信是母亲,母亲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她也不可能有这种手段,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阿泽不置可否,只是问道:“后来周夫人又是如何出现的呢?”

“开始我以为她是为复仇而来,当我看见她从湖面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希望她立刻把我带走……”

——

上元夜里,依旧是瘦西湖边,游人如织,花市如昼。

周怀信踉踉跄跄穿过行人,摔下了数级台阶后找了个僻静之地,背靠凉亭下的假山席地而坐,把壶中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望着寒气森森的湖面,开始自言自语:“你在江南十载,我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你……不,是我害了你,你不应该遇见我,蕊儿……蕊儿……蕊儿!”

“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啊少爷!”

“儿啊……”

周老太太带着若干伙计在这瘦西湖边找了个来回,惹得游人瞩目,也没看见周怀信的影子。

“快分头找!老张,你说怀信这会去哪儿啊!”

“曾公子说少爷遇见、遇见他的时候就是在前面那个亭子,要不我们再去那边仔细找找?”

“那还不快去!”

……

“少爷!少爷落水了!”

——

“当我再醒来时,蕊儿就坐在我床边,可他们谁都不相信,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本来周怀信见花蕊灵魂归来,只想与她长相厮守,疯也疯的很是清净独立,并不去打扰别人。

但周老夫人心里有鬼,自然怕鬼回来报复,找了几拨方士仙姑来捉鬼降妖,都没看出什么来,家里也一直没有什么厉鬼复仇的迹象,她这才渐渐相信了各位大夫的话,觉得她儿子是打击太大神智有些不清,这样一个论断,又让她心中生出些许恨意和怨气来。

“是,是我听信了那妖人的话,害死了那个女人全家,我天天念佛还不够吗?他却非要发疯,不过是死了个女人,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他——”因为对儿子一直寄予厚望,那句“他这个没用的东西”在心里过了过,最终没舍得说出口。

张管家是大致知道事情经过的,劝道:“过段时间就好了,老夫人,少爷早晚会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

岂知过了段时间非但没好,花蕊的沉默不语加上周老夫人一波又一波的方士,让周怀信那两人长厢厮守的梦也做不下去了,不仅硬是拜了父亲灵位,还到处与人介绍自家夫人,今天更是利用偶遇阿泽的契机设计了这场逼迫大家直面真相的大戏。醉倒之前,周怀信又喃喃自语了一遍:“我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