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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作茧自缚

惜今阁的庭院外,上百年的老柳树投下斑斑驳驳的阴影,柳梢头挂着的正是明晃晃一轮圆月。

床上的小姑娘此时正在一团锦绣温柔的被褥中,陷入软绵的包裹,像是一枚裹在糕糖里的蜜枣,带着点香甜的气息。

床边坐着那人黑发乌眼,端得是一副君子如玉的好模样,只是面上莫名带着一股戾气,此时正痴痴望着床上那人,满眼的癫狂。

这是他往后余生唯一的甜,他如何能放过......

小姑娘睡得既不安稳,偶尔会翻一个身,将手伸出来,搭在床边。而他在梦中会抬起她的手,一一捏过她那些如葱般细嫩的手指。

突然,小姑娘眼睫毛颤动了几分,如同精致的蝴蝶扇动着蝶翼,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突然睁大,整个人竟是坐了起来,清凉的月光透过月光纱,月辉洒满了整个屋子,虽未点灯,整间屋子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小姑娘猛地起身,胸口剧烈震动,重重出了一口气。四下看过去,是熟悉的摆设,心慢慢放下,大概真的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吧,相识十五载,定情已三载,前半生都是那个人的烙印,她的念之哥哥怎么会不要她呢?

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得很,想要摸下床去给自己沏一杯茶水解渴,屋内却忽然亮了起来,烛火太过耀眼,小姑娘微微眯了眼,待到稍稍适应光线,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过一盏茶,接过茶水的小姑娘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来人,是她的言念,或许,马上就不是了。

小姑娘微微闭着眼,似是倦极,声音也飘忽道天际——

“原来,不是梦啊......”

言念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好像心口少了一块,钝钝的疼,小姑娘的神情过于平静,宛若心死那般,他有点不知所措,慌忙解释起来,说他的宏图大志,说他的权宜之计,说他设想的未来......说了好多好多,那一刻,两人的位置好像颠倒过来,以这一天为界限,划分出从前和往后。

从前,两人相处,总是小姑娘说得多,或者准确地说是一直是小姑娘在说,一旁的公子总是沉默。那时,大家还叫他“傻子”、“哑巴”,小姑娘是怎么面红耳赤与那帮人争吵的,

“念之哥哥才不是哑巴,是因为我说话说得多就显得他说的少了。”

然后待到无人时,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念之哥哥也不是傻子,师父说我是百年一遇的神童,我将自己的智慧分你一半,咋们都做个普通人,好不好?”

从前,两人相爱,总是小姑娘在妥协,他不希望小姑娘和旁人过多接触,小姑娘也在迁就;他要离开,小姑娘便跟着下山游历;他要守丧,小姑娘便再未问过他们的婚约,只是一直陪着她,从北到南,走了大半个安国。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言念觉得木兮会一直无条件为他妥协,为他退让,始终在原地等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忘了他第一次开口第一次上进只是想带他的小姑娘回家。

拔步床上的小姑娘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惊慌失措,正在那不停解释,想的却是好多年前那个花神节,他吻她的那刹那,身后万千烟花绽放。再看面前这男子,只觉得陌生极了,听着那反反复复地解释,心头漫过一片厌倦。于是她开口:

“你不必解释了,我问你答,不要骗我,好嘛?”

“你要娶公主,对吗?”

“你要和她生孩子,对吗?”

“你们唯一的孩子会是下一任的天子,对吗?”

“枝枝,你听我说,我......”

“你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木兮忽然声急色厉起来。

言念低下头,不敢凝望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沉声道“是。”

木兮揉了揉眼眶,试图擦去并不存在的痕迹,轻声说道:

“其余的就不重要了,既然如此,我便要离开了,因为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我想先回一趟流云观,你就好自为之吧,我不欠你什么的,终究...是你负了我。”

最后的尾音落下,轻飘飘的,却一字一句砸进了言念的心里,砸的心口流血不止。一直在他手中的白鸟,终于要飞走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不,不可以。

“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能去。”

撂下这句话,那人近乎落荒而逃。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困住一个想要离开的流云观弟子。

木兮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收拾来收拾去,发现只有几件流云观的观衣是自己的,就这几件衣服,她平时也不大穿,只是每月义诊时会穿穿,以证明自己的流云观弟子身份,好让病人放心她的医术。

这三年内,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那人的,木兮想了想,便把自己的衣服包好,其余的,看也未看。

流云观弟子,总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

惜今阁一如既往,本就安静,如今更安静了。正值初夏,院前的荷塘已经泛起了不少花骨朵,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荷香传来。有几只麻雀来了又去,成灾窗棂上的木兮只觉得熟悉,树上的蝉声已经总觉得枯燥的很,如今听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转眼间,从春末到初夏,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木兮已经在这阁子里待了许久,从最开始的哭闹到如今的平静,似乎已经认了命。言念从开始的心惊心痛不安彷徨,到现在的麻木,只要那人还在,他总能解开心结的。

刚开始的三天,木兮不吃不喝,是没胃口,亦是试探。到第三天的时候,言念果真急了眼,撂下尚在大营议事的众人,骑一快马便打道回府。阴沉着脸推开惜今阁的木门,一把揽起床上的小姑娘,便是一碗接着一碗的牛乳茶灌进去,小姑娘咳得脸都红了,那人却也不心疼,放下碗,待到小姑娘缓过气来,硬邦邦撂下一句:

“你若不吃饭,我便这般给你灌下去,你自己掂量吧。”

说罢便转身离去,头也未回。入夜时分,木兮终于叫了侍从备膳。而一直站在门外的言念此时方才舒了一口气,这才离去。

这三年言念南北奔波,事务繁忙,与木兮总是聚少离多。但这半个月来,不论忙到多晚,他总要回这惜今阁,总要搂着小姑娘方才入睡。木兮实在不想再见这人,却又躲不开,每每只能装睡,那人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总是搂着自己,说着过往,说着未来,木兮已然麻木,只觉可笑。

他说:“我这人生性凉薄,亲人缘分亦淡,也没什么朋友,唯一握在手中便是这权柄,唯一不想放过的就是一个你。”

木兮冷笑,人性本凉薄,又何介,谁比谁更多

他还说:“此生与你相恋,不管是缘还是孽,终究是要和你纠缠不休。”

木兮终于是忍不住了,推开身后那人,冷眼道: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欢喜你欢喜的不得了,我想你也许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的,但是终究没有那么喜欢。”

听及爱人开口,又是这般表露心扉,言念心中一喜,却不料未等他开口,木兮接着道:“我一直在妥协,在退让,将头低进了尘埃里,又在尘埃里开出鲜艳的花,但那时我终究是很幸福的。如今,你要娶公主,我想我也该离开了。”

木兮轻轻回身,抱住那人,如同从前的每一次,那般缱绻,那般温柔。继续说道,

“我不能再妥协了,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我的身后有水湄发下的誓言,你知道吗?妖精很少发誓的,尤其是用自己作为违背誓言的代价,因为那是一定会践行的,或许那时他逼我发誓时就看清了你的凉薄”

言念眼中的痛苦溢于言表,他轻声道:

“我求你,求你留下来好吗?给我一点时间,等我九五......”

“你不要求我,求也没用,我很早就知道了,我求了你多少回,便妥协了多少回,我又能求谁呢?放过我吧,从此我们相忘江湖不好吗?你知道的,你挡不住我的,我若真想走,没有人能拦下。”

言念不再言语,只是把头深深埋进小姑娘的脖颈,从身后紧紧抱着小姑娘,嗅着小姑娘身上淡淡的木樨花香,好似这样便能将其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