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克斯打量了一下林旭。
顿觉林旭有些古怪。
光头，但又不是和尚；会说英语，却不是方言口音；不是常见的海商，却能参加欧华宇的葬礼并且穿白。
“你是谁？”
林旭熟练地用初一英语回道：“我的名字是Leaderone”
这是林登万的英文，一句话把考克斯彻底弄懵了。
“一位领袖？一个领导者？”
他挠挠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
一旁的李旦并未和颜思齐提前通气，因为没有机会。
欧华宇去世的太过突然，他也是急匆匆从平户赶来，而且一路上英国人都跟着他。
但他是何等样人？
刚才颜思齐只是使了一个眼色，他便知道这个新面孔是颜思齐找来的。
当即出面道：“迪克，他的话你应该相信。”
考克斯是姓，他的全名是理查德·考克斯。
懒是全世界的通病，英国的抄写员们也烦“理查德”这样的长名，偏偏理查德这破名，在英国不亚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于是一般情况简写为“dick”。
但“迪克”还有另一重意思，地球上半数人腰下挂着的那玩意，就是“dick”。
所以若非关系很近，并不会用这样的简称。
李旦和考克斯早就认识，叫了一声迪克，也算是用私人信誉来担保。
林旭的话，给考克斯的震撼太大。
他心底是巴不得此事千真万确。
可又是在担心这是在忽悠他。
犹豫了片刻，问道：“请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有什么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旭早就想好了，根本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伦敦的火药阴谋，在发生之前有人知道吗？难道你知道火药阴谋的真正主使人是谁？拜占庭式阴谋，难道我要供出是哪位贵族在策划吗？”
他知道，这种事要编故事，比较难。
主要是英国人根本不知道大明的情况，大明的宫廷是如何运转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很多大明官职的单词他根本不会翻。
于是他反问了一个考克斯必然知道的事。
英国的火药阴谋。
一场天主教徒埋了三吨火药，准备一波把国王和新教贵族全都带走的大阴谋。
英国人不可能不知道。
就像是这个阴谋在伦敦街头流传的版本：一群乡巴佬，租到了到上议院的地下室，埋了三吨火药……那不是三斤，是三吨。挖了十几车的泥土，然后一直到事发前一夜，没人知晓，说主使人就是个普通地主……你信吗？
天主教皇立刻发表了声明：此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信吗？
耶稣会也表示：供词上看，我们是清白的。你信吗？
新教贵族说：我们绝对没有郑伯克段于鄢的想法。你信吗？
阴谋论哪里都有市场。
而神秘的宫廷斗争，更是阴谋论段子最容易被广泛接受的背景地。
这个回答和考克斯的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考克斯还是被这个反问镇住了。
林旭这么说，也是为了塑造自己“神秘”的人设。
果然，考克斯惊诧不已，瞪大了眼睛再度打量起了林旭。
大明居然有人知道火药阴谋？
那是否意味着……大明对于英国其实很了解？大明分得清英国和荷兰？大明内部一直有通商派，但是锁国派占了上风？
大明的通商派一直在等待万历皇帝去世，然后扶植一个愿意通商的皇帝？
这个光头的年轻人，自称“Leaderone”，难道是大明内部通商派的一位领袖人物？
自己脑补的，那是最容易相信的。
一句火药阴谋，更证明了大明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了解外面的世界。
考克斯有些迷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旭心道，若想自己说的话叫人信，不在于多少证据，而在于一个神秘高端的人设。
于是又道：“我当年在你们的詹姆斯敦殖民地，若不是我的老师出面，印第安人会提供给你们食物？”
这件事更和考克斯的问题毫无关系。
但詹姆斯敦殖民地对英国是件大事，考克斯当然知道，却没想到东方的大明居然也知道此事？
难道此人的背景，真的深不可测？
莫非他说的老师，真的是大明某位贵族的私人使者？
如果那位神秘的大明紫室贵族不是开海通商派，怎么可能会派人去阿美利加？
难道大明的开海通商派，早就在秘密考察世界各洲？
林旭一句都没正面回应，但考克斯凭借脑补，已经脑补出了大明宫廷的一出大戏。
某位紫室贵族，有皇位继承权，但可能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大明的一些宫廷贵族支持此人，因为此人是开海通商派，而且李旦、颜思齐等人可能也是暗中支持这名紫室贵族。
这个年轻人，应该是大明某个紫室贵族的私人代表。
年轻人和他的老师，应该就是大明用来考察各国、各洲、各大洋的神秘人物……
宫闱之事，各国都差不多神秘，考克斯也只能是“皇帝用金扁担”的水平。
这种事不压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这人的身份真的尊贵神秘，惹怒了此人，将来无法通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林旭却是知道，今年万历皇帝必死。
而且不只是万历要死，新上来的泰昌，也是活不过几个月，整个大明都将迎来一场政治动荡。
但是，再怎么动荡，大明内也没有个所谓的“省议会派”。
于是他对考克斯说道：“这件事，我来担保。东印度公司给了欧华宇多少银子的公关费？”
这个数目，考克斯早已经算的清楚。
“一共折合明制，白银七千六百两。”
林旭其实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这时候鼻子却哼了一声，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哼声道：“区区七千两？以今年圣诞节为期，如果万历皇帝不死，我个人将这七千两还给你。若是死了，又如何呢？你给我七千两？”
考克斯见他说的斩钉截铁，也不敢接话，竟是被林旭的气度镇住了。
他能怎么办？
打赌他也打不起啊，这个年轻人显然根本不把七千两白银放在心上。
他是日本商馆的馆长，又不是巴达维亚或者苏拉特的，根本没多少油水。
七千两，就是七百两，他也很难拿得出来。
那是公司的钱，不是他的钱。
林旭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满脸都是“没钱？没钱你跟我扯什么”的态度。
考克斯脸上一红，回头看看李旦，李旦也不知道林旭为什么可以说的这么没有退路。
但他相信颜思齐，既然这人是颜思齐找来的，这时候当然是不会拆台。
他也不会给自己套枷锁，便道：“迪克，他的话，你应该信。”
还是一样的说辞。
考克斯知道李旦不是一般人物，既是他让自己信，或许这个年轻人真有了不得的背景？
七千两银子，真的不算什么。
他只是被公司逼急了。
现在有了一个可以回应公司那群股东的说辞，他也算是了然了一桩心事。
再一想，如果对方真的不肯给，自己就算要也要不回来。
反正那钱不是自己的，公司给的公关费，本来就说好了：如果办不成，东印度公司承担全部损失。
只是东印度公司臭不要脸，办不成还要要账。
考克斯现在也弄不清楚林旭的身份，生怕林旭真的是“大明联省议会通商派”的“leader”。
万一对方真是，招惹了对方，日后通商就更不可能了。
大明不缺渴求通商的人。
荷兰、葡萄牙、法国、西班牙……不论哪一方，都不是此时的英国能比的。
论白银，西班牙笑而不语；论在东南亚的海军力量，荷兰笑而不语。
考克斯不敢继续说下去了，万一招惹了这位年轻的“leader”，真的断送了东印度公司通商的可能，那就惨了。
只有通商成功，他这个日本商馆的馆长，才能升职加薪。
想到这，便冲着林旭道了声歉。
林旭哼了一声，也不在意，转身离开。
考克斯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又刚刚在人家的葬礼上要账，终于红着脸离开了。
他想，这个人是不是身份尊贵的宫廷私人代表，今年圣诞节之前就会知道。
大明的皇帝，今年真的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