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峰的广场上，神女宫前，江小临听得如此密闻，也是有些瞠目结舌。
如此便是难怪了，自家的静守师兄虽然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性子，但是所有的事，都会以天机峰为先，更是听不得半点对天机峰不好的话，之前他还奇怪，为何今日的师兄变得有些奇怪，变得有些逆来顺受，原来这里面，竟然是这般缘故。
玄女真人，不对，应该是道婵婆婆，原来就是若歌师兄口中，曾经与道真师祖和离的哪一位，也是他们天机一脉仅存的另一位长辈……
江小临点着头道：“若歌师兄给我提过这事，怪不得觉得今天师兄你怪怪的，原来玄女真人是我们的师祖婆婆……”
静守一把捂住江小临的嘴，看了一眼左右之后，提醒道：“你不要命啦，在这里说这个，都是我们天机峰欠她们落霞峰的，此事莫要再提及，尤其在玄女脉弟子面前，否则有你好受的！”
江小临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忙拿开静守的手，回道：“师兄你先把手拿开，我记下了……”
就这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在神女宫外等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宫内仍然毫无消息传出。
“师兄！你说道婵师叔祖会和我们一道回去吗？”当江小临知道了师祖另外的法旨过后，有些苦恼，小声问道。
静守却是毫不在意法旨，反而轻松的说道：“谁知道呢。今天过来，我本来以为你和我都上不了落霞峰，更别说见道婵婆婆了。可是今日我们不仅上了落霞峰，而且还进了神女宫见到了师叔祖，看来师祖让我带着师弟你一起，是有意为之的！”
说着，脸上带着笑意，继续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自从道婵师叔祖离开天机峰之后，就与我们天机一脉断了联系，之后更是封闭落霞峰四十载，不见外客。如今既然见了我们，就代表师叔祖已经逐渐解开了以往的心结，放下了之前成见……”
说到此处，神女宫中忽然走出一中年女子，身着一身深灰色道袍，应该是一位长辈，见二人还在等着，遂说道：“首座法旨，让你们两个速速离开落霞峰，无需在此等待！”
江小临闻言大喜，对着静守道：“师兄！看来师叔祖答应和我们回天机峰了！”
还没等静守作何反应，那中年女子却是一声冷笑，不屑道：“哼，首座真人是何等人物，岂会去你们那薄凉的天机峰，我看你们还是早早下山去，才能不浪费修道的时辰！”
江小临听后大急道：“可是师祖还等着道婵师叔祖呢，麻烦师姑再通传一下。”
中年女子乃是神女宫中长老，也是早年间对道婵最为青睐器重之人，当初得知道婵要嫁到天机峰去，还为此落寞过一段时日。不过因为青城浩劫，天机峰破败，无奈之下，道真只得提出和离，转修全真，接任天机首座；道婵也因为这件事失了心性，在心灰意冷之下，回了落霞峰开始出家修行。
所以在中年女子看来，落霞、天机两峰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的，只有这样，才能让道婵潜心修行，不辜负天道的垂青。
所以此刻听见这话，面色一变，寒声道：“你们天机峰的人在这里多待一刻，我都觉得恶心，让你们走就赶快走，不然别怪我落霞峰手下无情！”
说完，再也不理会二人，转身向神女宫内走去。
“这位师姑……”一旁的静守刚想要出声，话还未说完，只见那女子停住脚步，凤目一斜，双眼一瞪，喝道：“滚！”
静守讪笑，自讨了个没趣，只得尴尬的摸着自己的鼻子。
突然间的变故，让江小临有些惊愕，过了片刻，等那女子走远，才怯声道：“师兄，师叔祖没有回讯，这可怎么办？”
静守哪里知道如何是好，沉吟了一声后，缓缓说道：“我们回去复命吧，就如实相告，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们万万掺和不得。”
说完，晃了晃脑袋，抬起头，看着方才还是一片晴朗的碧空在此时竟然有些乌云聚拢，像是要下雨了，对着江小临喃喃又道：“自从前些年的天劫毁坏了护山法阵，山上得天气也变得阴晴不定了。走吧师弟，我们回去。”
说完，也不再多做停留，两人迈开步子离开落霞峰顶。
落霞峰的景色很美，晴空万里时，花海沉浮，蝶舞翩跹，如同仙境。然而在此刻阴云密布的情况下，却变得有几分凄清潦倒的味道。
天机峰的两人各怀心事，也没了来时的闲情逸致去指点江山，只是埋头而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已远离了神女宫，飞驰在山道上。
或许因为天气变幻的缘故，浓浓的雾气开始从山脚升腾，遮住眼睑，隐约间，上山的山道上，出现了几位身着素色纱裙白纱蒙面的女子，迎面而上，到了近处，看眉眼间的神色，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是在外历练多时归山的玄女弟子。
两人连忙避让到一边，让那队女子先行，可是就在擦身而过之间，走在后头女子面上的薄纱忽然被一阵妖风撩起，优雅姣好的面容显露出来。
江小临微微抬眼间，惊鸿一瞥，很短暂，却又像是过了无数的时光……
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年，可江小临一直都记得那个在柳絮飘扬天，伴着晨曦的微光同他作别的女孩。
妩媚动人，不可方物……
记忆中的女子在笑，在说着什么：
“等我！”
这两字让他苦苦等待，埋首在清河村的巫灵庙宇内虔诚祈祷，等着、想着、念着，久久不能忘怀。
“糖葫芦要给我留着呀！”
所以从哪之后，他进山打柴，换得铜钱买来的零嘴，却从来不曾享用过，只是放着，直到上面的山楂枯萎，蜜糖干涸……
“长大后，我要嫁给小临哥哥！”
所以他等着，等着她回来的那一天，等到村子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这一刻的静守分明发现，身侧小师弟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袖，青筋突兀的显露着。
只是擦身而过之间，往昔时光里的点滴在眼前流淌。
江小临蓦然回首，一声呼唤。
“清欢！”
声音在山间回荡，深远悠长……
天地万物好似在这一刻静止，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滞。
寻找了好多年，吃了无数苦楚。
在许许多多的夜里，勾画着女孩的面容，久久不能入睡，只是幻想着相见的这一刻。
他跋山涉水而来，跨越千万里遥途，穿梭十年的时光。
而今，终于相见……
心里早已汇聚了千言万语想要述说，只是在最后的关头，满腔愤慨与柔情却只化作一声呼唤。
“清欢……”
侧身而过的女子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驻足，回头。
眉宇间带着些许疑惑，望向道旁的两个身着天机峰服饰的陌生男子。
“你是？”
迟到了十年的声音落进江小临的耳朵里，他的话语有些颤抖。
“你……还……好……吗？”
心里有些懊恼，因为一些话都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女子更显疑惑，明显带着疑问。
“我们认识吗？”
江小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恍然大悟，他却是未曾想过，已经过去了十年，他的变化太大，连忙表露自己的身份：“江小临！我是江小临啊！”
“江小临？”女子微微皱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东荒翠屏山下清河村江小临……”江小临见素清欢好像记不得自己，再次急乎乎的说道。
未曾想，正在苏清欢冥思苦想之际，与她同行女子中的另外一位却是先出了声：“你是清河村的那个江小临？”
江小临寻声望去，只见那女子取下了纱，露出真容，正是十年前寻找宁玉去到清河村的蒲瑶瑶。
即便十年过去，可她的容貌依旧，丝毫未变，还是如同初见。
“正是清河村的江小临，拜见蒲师姐！”
蒲瑶瑶有些惊讶：“你怎么成了青城的弟子？”
她明明记得，这江小临乃是东荒扶余国的农家小孩，虽然和自家的清欢师妹出自同一个地方，可一个资质顶尖，一个资质愚钝，按道理说，这江小临是决计不可能拜入青城的，更何况东荒之地距离青城山甚远，横跨了天地西东，这中间的千万里道路艰险，妖邪出没，他又是如何前来的？
江小临偷偷的看了一眼苏清欢，而后道：“三年前承蒙天机师祖不弃，把我收入了天机脉门墙。”
蒲瑶瑶嘴角带着些笑意，轻道：“多年不见，你却是得了一段了不得机缘……”说完，又对着一旁的苏清欢笑道：“清欢师妹记得他吗？”
苏清欢入门之时不过才八岁，在青城山上修道的时间也有十年，儿时的记忆早就有些模糊不清，在她几番努力之下，脑海中的那个儿时玩伴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记起当初离开清河村时，因为童言无忌说出的那些话，让她此刻的面颊带着些微红。
“自然记得！”
苏清欢缓缓摘下面纱，头顶的阳光从乌云中撕出一道裂缝，撒到她的身上，给她上了一道霞披，显露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多年不见，苏清欢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十年之前是带着些古灵精怪，玲珑剔透的小家碧玉；十年之后已蜕变成了倾倒众生，风华正茂的绝代洛神。
“小临，好久不见！”苏清欢显露出几分笑意，寒暄问道。
江小临红着脸，不敢直视，愣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裹，放到苏清欢的面前。
“这个给你！”
苏清欢依言接过，打开。
赫然是一串干瘪的，泛着微微黑色，早已看不出形状的糖葫芦……
苏清欢看着那串黑黑的东西，呆滞了片刻，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江小临望去，而后慌张的把那已变得不忍直视的糖葫芦夺了回来，慌张道：“清欢，对不起……这是从清河村带出来的糖葫芦，我不知道它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做糖葫芦的，等我找到了山楂，就做给你！”
苏清欢闻言笑道：“小临，谢谢你。不过青城山上没有山楂，做不出糖葫芦。而且，我也不喜欢吃糖葫芦了！”
江小临变的有些呆呆的，低着头看着手上牛皮纸中那串黑黑的东西，嘴巴里有些苦涩。
是的，人都会长大，口味也是会变的，时光匆匆，眨眼便是十年，现在的清欢，已经不喜欢吃糖葫芦了……
见江小临低着头不说话，依旧像记忆中的那般腼腆，苏清欢对着同行的人说了几句话后，走到他的身前笑着问道：“小临你怎么会来青城？我父母怎么样了？村子里还好吗？”
不知怎么的，看着女子的笑脸，想起那已被烧成灰烬的村子，江小临鬼使神差的回道：“村子里一切都好，苏伯父考上了进士，带着伯母去了其他地方，做了大官！”
苏清欢变的轻松起来，她上山学道十年，心中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父母，如今有了消息，知道一切都好，心中的石头也落下了地。
“你呢？你怎么到青城来了，还成了天机峰的弟子？”
言语中带着欢喜，带着惊讶，可落在江小临的耳里，却是缺了什么东西，思绪良久，才发现这缺的，是往日的亲近，甚至还带着几分客气。
以前的苏清欢对江小临很是依恋，现在却是变得独立了，这江小临有些不知所措，张开嘴，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
是啊，他为何到了青城呢？
为何走了就么久，这么远，就到了这青城呢？
内心中万分的复杂，无数的话语同思念本应在此刻倾泻，可酝酿片刻之后，忽然变得有些寂寥，心里面好像一下子变的空落落的。
他只得摸了摸后脑勺，轻道：“应该是天机师祖看我可怜，就糊里糊涂的把我收下了！”
苏清欢笑道：“你运气真好！这样也能拜入青城。”
江小临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他和清欢之间的联系，也仅仅只有清河村的过往云烟，因为十年光阴所流逝的空白，是他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填不满的……
至于让他坚持西行，不惧风霜雨雪的谆谆誓言，和那一段早已模糊不清的姻缘，在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句戏言而已。
所以一时间，江小临变得无话可说，让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好在一旁的静守敏锐的发现师弟的窘迫，伸手拉住江小临出声道：“众位同门，我与小临师弟今日奉首座之命前来拜见玄女真人，而今事了，应该快些赶回去复命了，就此告辞！”
苏清欢闻言，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回山，还未拜见玄女首座，也轻道：“小临，我刚刚回山，还未向首座缴旨，也得走了，它日再同你一叙。”
没有等江小临答话，就转身向另外的几位女子追去。
“你知道吗……呃……好！”江小临挥手，目送苏清欢离开，眼中有几分痴缠。
还未曾同她说自己跋山涉水千万里才来到的这里呢。
怎么就走了呢？
一旁的静守见此情形，看着有些落寞的师弟，也是暗自叹了口气，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怕是这个叫做清欢的女子，就是师弟心尖上的人了，可看那女子的心思，却不在小师弟身上。细细一想，小师弟刚刚入门时给他说过，要寻一个人，莫非就是此人？
在江小临的目光里，只见苏清欢回到另外几位玄女弟子身旁，继续踩着石阶上山而去。
有一个声音问道：“那个天机弟子是你何人？”
苏清欢答道：“一个故人！”
雾气越来越浓，女子们的背影慢慢模糊。
漫山的花田里，不知何时吹起一阵风，把一对对蝶儿拆开，落得形单影只。
那个柳絮飘飞，红妆十里梦啊！
永远也等不到了。
多年的想象，多年的思念，化作最为凌冽的鸩酒。
一杯饮下，有些窒息。
在村子里等待的四年中，他也有想过，清欢或许不记得还有个人在等她，可是，可是怎么会呢?
为何要走这么远的路，为何要到这青城。
为何不在残垣断壁的灰烬里继续等着？
好歹，也有个念想……
江小临一直欺骗自己，一直不敢去相信，直到今日再见，抱着满心的热诚，为之倾倒，却得到个最为痛苦的答案……
乌云盖顶，一声惊雷炸响。
“轰隆！”
丝丝微凉的细雨洒落，打湿了牛皮纸中，已看不清模样的黑色糖葫芦……
原来。
真的是忘记了……
原来。
当初的道别，真的就是永别……
原来。
只是个故人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