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很安静。
苏庆节突然问道:“陈帅,丰邑坊既然如此混乱,何以朝廷不闻不问?”
他接着道:“就算丰邑坊内藏龙卧虎,以朝廷之实力,将之推平,似乎应该不难。”
“苏帅可知道,丰邑坊的来历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
陈敏想了想,长出一口气道:“苏帅年轻,不知道也是常理。
事实上,如今的长安,很多人都不知道丰邑坊的来历。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家人说起,所以才会知道一些情况。据说,早在大兴城没有修建之时,关中之地,动荡不堪。胡人、汉人、诡异,都汇聚于关中,相互争斗,相互厮杀。表面上,朝廷好像可以掌控局面,可私下里,却一直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
这种厮杀,整整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那时候,汉人处于弱势,在胡人和诡异的双重威胁下,几乎没有容身之所。
而汉家衣冠,远在江左,也无力关照。虽有几次北伐,但最终倒霉的,都是汉家人。于是,生活在关中的汉人就聚集一起,和胡人斗,和诡异斗,每日在生死边缘。
你们读过书,当知那个时候,胡人和诡异把汉人称之为‘两脚羊’。”
大厅中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尉迟宝琳和苏庆节相较而言知晓不多,但苏大为却非常了解。
陈敏说的那个时代,应该叫做‘五胡乱华’。在后世,这曾经在教科书里,是汉人极为惨痛的历史。可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脑袋进水的东西,硬生生把这段历史改为‘民族大融合’时代。那时候,中原十室九空,汉家儿郎十不存一,甚至成了口粮。
苏大为道:“这与丰邑坊有关?”
“当然有关。”
陈敏道:“那时候,汉人备受欺凌。
后来,有一群异人出现。他们凭借强大的势力,硬生生从胡人的朝廷手里抢下了一块地盘,就坐落于渭水之畔。他们把四处流浪的汉人聚集起来,对抗那些獠子还有诡异。慢慢的,他们成了气候,而且还招引了很多奇人异士加入,求一个生路。
地盘越来越大,甚至一度成为獠子们的眼中钉。
獠子甚至也找了异人过来,还有许多次,和诡异合作,企图联手消灭这些人。
而那些汉人,同样不愿等死,于是就有异人发出了一道江湖令,向全天下的汉人请求支援。江左的朝廷,不愿自家人才流失,千方百计的阻挠。很多人因此,甚至背负了各种罪名,不远千里来到关中。那时候,江湖大盗、亡命之徒,还有江左异人纷纷汇聚于渭水河畔,和獠子,还有诡异搏杀,很多人因此而葬身于渭水河。”
陈敏说到这里,眼圈有点发红。
而尉迟宝琳和苏庆节则显得十分激动,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他们没有见过那个时代的模样,但是能够想象的出来,那又是一种何等壮烈的场面。
两个中二少年,甚至产生了一种恨不能生于那个时代,和前辈们并肩作战的感慨。
苏大为,也握紧了拳头。
对两个中二少年来说,那或许是一种极其浪漫的热血时代。
但对于他而言,只有尊敬。
五胡乱华,对他而言确实太遥远了,有些不真实。
但他的前生,曾无数次听人提及那个血与火年代的故事。
每当汉人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站出来,不计代价,抛头颅洒热血去抗争。他们有的是出身富贵之家,受过良好教育;有的只是江湖草莽,甚至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国家。但他们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绝不会屈服于那些野蛮的侵略者。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信念,促使着华夏延续五千年。
苏大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后来呢?”
“獠子打不赢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们。
加之他们和诡异也有矛盾,甚至獠子和獠子之间,也有争斗。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消灭那些人的念头,任由他们继续在渭水河畔生活。不过,他们也不甘心,于是对外宣称,那些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是一群犯人,并且把他们称之为‘不良人’。”
苏大为身子一颤,骇然看向陈敏。
而两个中二少年的眼中,也都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陈敏嘴角微微翘起,对苏大为道:“阿弥,昨日你不是问我功夫是哪里学的吗?我当时告诉你说,我那是家传。其实,我那家传,就是我先祖从不良人那里学来。”
“那……”
中二少年银面侠忍不住问道:“和丰邑坊有什么关系?”
“前朝隋文帝登基,江山重又归于汉祚。
不过那时候的长安残破不堪,隋文帝于是下旨修建大兴城,并把大兴城重又选址,恰恰选在那那片土地上。一开始,那些人并不愿意。后来隋文帝命鱼俱罗和宇文恺前去劝说,最终说服了那些人同意让出土地。不过,他们也有条件,就是要朝廷把生活在那里的人安置进城,而后一个个飘然而去。隋文帝修建好了大兴城,可那些百姓却不愿意分离,于是又向隋文帝恳请,把他们所有人都安置在一处。
你们怕是能猜得出来,那些几百年,祖祖辈辈在渭水河畔和獠子、诡异战斗的家伙,又怎可能接受朝廷律法的约束?他们野惯了,而且历经几百年的生活和战斗,他们早就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所以,迁入丰邑坊之初,他们和朝廷干了好多次,双方的死伤都不算小。当然了,他们的死伤更大,损失也更严重……”
“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成不得气候吧。”
“若只是他们也就罢了,可你别忘了,他们背后,还有一群不良人。”
“啥?”
“不是咱们,是那些当年一代代战斗在渭水河畔,保护他们的人。”
陈敏说的口渴,端起杯子,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尉迟宝琳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忙站起来,走到旁边打了一杯水,递到了陈敏手中。
“陈帅,你接着说。”
“那些生活在丰邑坊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把那些离去的不良人找了回来。
不良人当然不会答应,于是再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你们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不晓得那江湖召集令的威力。自他们第一次发出江湖召集令之后,无论大江南北,天下英豪对江湖召集令莫不遵从。对于那些江湖人而言,能够应召,那是光荣。
于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再次汇聚长安,准备找朝廷的麻烦。
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良人失踪了。
而朝廷却传出了旨意,丰邑坊从此不设官府……那些人安心了,可以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当然了,只要出了丰邑坊,他们就必须遵守律法。但只要在丰邑坊内,律法完全没有用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遵循丰邑坊的规矩,慢慢的,就变味了。”
陈敏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也就是从那时候,不良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后来是跟随家父离开了丰邑坊,加入了不良人。倒不是说别的,只是不舍这名号罢了。”
苏大为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尉迟宝琳道:“前朝拿丰邑坊没办法,本朝难道也没有办法?
太史局那边,不也聚集了很多人吗?”
“太史局,就是不良人。”
“啥?”
“他们就是最早那批不良人建立,只不过是归附了朝廷,对抗诡异罢了。”
“那……”
“所以,即便本朝对丰邑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了,如今的太史局和丰邑坊已经没有太大关系,只不过那丰邑坊也成了气候。前次不良人的失踪,令很多人心生不满。可是,江湖召集令声势犹在,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呵呵,阿弥你现在该明白,如果闹出事端,会出现什么情况?”
苏大为苦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突然看向了尉迟宝琳,道:“尉迟校尉,你们要抓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
尉迟宝琳有些犹豫。
一旁苏庆节开口了,道:“尉迟校尉,事到如今,你就告诉他们吧。”
他站起身,轻声道:“这骗子虽说不是好人,但也可以相信。
至于陈帅,我觉得他可以为了‘不良人’三个字做不良人,应该也是可以相信的。”
说着,他往外走,站在了大厅门口。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苏大为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有骗过苏庆节。
“好吧,既然狮子说相信你们,那我也就信你们一次。”
尉迟宝琳咳嗽两声,道:“还记得之前那场诡异暴动吗?”
“当然记得。”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在那场暴乱的同时,还发生了一场刺杀陛下的案子。”
“啥?”
陈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件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李治跑去祭拜太宗皇帝,结果发生了刺杀事件。这种事,传扬出去可不好听。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到了一些隐秘,李治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不想过多宣扬。好在,当日发生了诡异暴动。若不然的话,还真不太容易隐瞒过去。
倒是苏大为,显得很平静。
尉迟宝琳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当日行凶的刺客,大都死于太宗别庙。
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尉迟校尉,你是想说,那九个人,是漏网之鱼吗?”
苏大为已经反应过来,打断了尉迟宝琳的话。
他蹙眉道:“都过去了这么久,你们都没有抓到人?”
尉迟宝琳那张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
他哼了一声,道:“那些家伙非常狡猾,我们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会逃离长安。其实正常情况下,他们也的确该逃走才是。
可是六月底,万年县发生了一桩灭门案。
死的人名叫杜长青……你们可能不知道杜长青何人,他是世袭梁国公,礼部尚书房遗直的妻弟。杜长青一家满门十四口全部被杀,经大理寺勘查,最终确定了凶手。
只是没想到后来再追查下去,竟查出那凶手竟是……
大理寺随后将此案呈报于太尉府,太尉府随后确定了那些人的身份,并下令我等抓捕。”
苏大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突然,他开口问道:“房遗直和房遗爱,什么关系?”
“哦,他是房遗爱的长兄。”
苏大为点点头,又沉默了。
“这案子必须要查,凶手必须要抓,这也是长孙太尉的命令。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狮子帮忙。只是我确实没有想到,丰邑坊竟然会如此复杂。嗯,此事确实有点麻烦,我还是回去再好好的想一想。”
“等你想好了,说不定那些人就要跑了。”
不等陈敏和苏大为开口,苏庆节已转回来坐下,沉声说道。
“那怎么办?
贼你妈,又是怕打草惊蛇,又是怕引起事端,还要担心犯人跑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难不成我回去告诉太尉,我没有把握把人抓到?我是不怕丢脸,关键是那老货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在我爹面前得意。到时候,会气到我老爹。”
不愧是勋贵子弟,不管什么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脸面。
不过苏大为也必须承认,尉迟宝琳说的也有道理。
他知道,尉迟宝琳说的老货是谁,应该就是那个在后世被许多人所喜爱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别以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一团和气。
他们之间的矛盾,怕也不会少了。
别的不说,秦琼生前从不与尉迟恭说话。可是在后世传说里,他俩还一起做门神呢。
至于程咬金,应该和秦琼关系更密切一些。
苏大为也是穿越过来之后才知道,程咬金也好,秦琼也罢,都不是隋唐演义里说的那样,一个私盐贩子,一个衙门的捕快。这两个人,可都是正经的官家子弟。
倒是尉迟恭,好像是平民出身。
官家子弟和平民子弟,又怎可能和睦相处?
那是先天的八字不合,太宗皇帝活着的时候还好,他死了,估计也没人能管得住这些人。
苏大为想到这里,也只能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候,苏庆节突然道:“姓苏的,敢不敢在比一次?”
“啥?”
苏大为一愣,疑惑看着苏庆节道:“比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比?”
“就比,看谁能抓住那些人。”
“我凭什么和你比,莫名其妙。”
苏庆节走过来,兜住了苏大为的肩膀,“上次你把我骗去了崇圣寺,自己却跑去安化大街杀了个痛快。我爹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我却知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老爹回去后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我不孝,关键时候还比不得一个异人顶用。”
“那也不是我骗你的吧,我也不知道是那种情况。”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比。”
“神经病,我干嘛要和你比?”
“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当日易容整形,结果太尉府把你当成了我。”
“那不是好事吗?吃亏的是我,你还不乐意?”
“你以为我愿意冒名顶替吗?小爷我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却因为你这家伙,心里一直不舒服。你要是不比的话,那我就把你的身份暴露出去,你看如何?
是你的功劳,小爷不稀罕。”
苏大为眉心微蹙,瞪着苏庆节。
而苏庆节也不躲闪,回瞪着苏大为。
这家伙,就吃定我会低头吗?
不过,苏大为的确是不想暴露异人的身份,亦或者说,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要知道,一旦暴露了身份,势必会被各方拉拢。
拒绝哪一家都要得罪人,而且他也不想投靠如今朝堂上的任何人。
他早就想好了该投靠什么人,除了我家女皇姐姐,满朝文武,谁又值得我去投奔?
只不过我家女皇姐姐还在蛰伏,所以我才不想被人知道。
最主要的是,会很麻烦……
“你不怕我揭掉你面具?”
“我怕什么,你揭了我面具,大不了我不做不良人了。
虽然我承认这个差事很有意思,很吸引我,但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要是揭了我面具,我就把你身份爆出来。到时候,有你的麻烦。我是无所谓,你可以试一试。”
“贼你妈,你耍赖。”
“是啊,马帅说了,想要混得开,就得耍无赖。”
马大惟啊马大惟,你可真行。
多好的一个官家子弟啊,原来挺单纯的。怎么跟了你几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大为心里面,已经把马大惟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你干嘛要帮他?”
苏大为说着话,看了一眼尉迟宝琳。
“他是我老哥,也是我朋友。
马帅说过,兄弟是手足,老婆如衣服。衣服破了尤可换,手足断了就接不上了。宝琳是个老实人,经常被老程家那几个混蛋欺负。这次他有了麻烦,我当然要帮他。”
“你帮他,把我扯进来作甚?”
“本来没想着找你,可是既然见到了你,自然不能放过你。”
“你这是赖上我了?”
“是啊!”
“看样子,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会罢休的。”
“嗯!”
看不见苏庆节脸上的表情,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点头承认,苏大为很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