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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十二)

颍川君虽是正襟危坐,却侧向修微一边,闻言便丢一颗花生米去打舒章道:

“眉公曾谓修微‘智能束足,胆可包身’,这可不是随便说的哦,区区一言毁人算得什么,舒章大惊小怪!”

舒章扇子一扬,扬眉道:“咦,眉公夸草衣道人,你乐什么?”

颍川君本是一张十分正经的脸,然此刻满面春风,中年男子喜上眉梢的腼腆,也是十分可爱:

“我自得其乐,你管得着嘛!”

圆桌上影怜修微同坐,修微右手边是许颍川和汪然明,影怜左边是卧子和舒章。舒章和许颍川之间,也就隔了汪然明一人,舒章却往卧子方向一靠道:

“我隔得远,自然管不着,修微女史你坐在他旁边,顺手替我给他一下子!”

颍川君夹了一块炙鹅,越过汪然明要往舒章嘴里送:“堵住你的嘴!”

舒章连忙身子往后一仰,一个不妨,仰得厉害了些,椅子往后倒在了地上,舒章先是惊叫一声,待看到自己无恙,竟然就地躺在椅子上哈哈大笑!

颍川君连忙跑来扣住椅子不让舒章起来,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炙鹅往舒章嘴里塞,笑道:

“你还说不说?求饶不?闭嘴了吧!”

舒章舞着双手道:“士可杀不可辱,绝不!嘿嘿!”

一时卧子要扶起椅子,颍川君不让,汪然明只管喝酒吃菜看热闹,嘿嘿直笑!

席间诸人皆知颍川君对修微有意,然修微至今尚未首肯,影怜虽不知两人前尘往事,见此情形,也能看出端倪了。

然修微至颍川君出现至今,虽是笑语盈盈,却与对待他人并无二致,影怜看不出来修微对他是否有特殊的感情。

修微悠然笑道:“难得见他们这样闹腾,倒是有趣!”

昨夜风雪交加,晨起尚有朔风吹雪,到了山间却是天气晴朗,阳光从林间洒下来,雪后的光辉格外照人,挂在两边树上的帐幔之外,树影摇曳,舒章在影子里大叫道:

“卧子兄快救我!”

颍川君便道:“不是不求饶的吗?才这么一会儿就忍不住要投降啦?”

舒章哼道:“你落井下石,不是好人!”

颍川君嘿嘿道:“你不落井,我如何下石,嘿嘿!”

卧子要扶着椅子,要把椅子和舒章一起扶起来,颍川君道:

“你扶不起他,除非他自己起来!”

舒章双手在胸前一抱:“哼,我就不起来!”

卧子起身入座,恰好看见影怜小巧的薄唇一弯,盈盈一笑,心中一荡,自顾自饮了一杯冷酒,冷却心意。

午后众人三三两两,或散座,或与眉公闲谈,或爬山,或游园。修微便与影怜往山南方向游赏园亭。

东佘山居原本是从山下往山上一路扩建,东佘山之山南处,便是眉公最早的山居之地,建筑也是最多。

影怜与修微拾级而下,但见一路上松杉桃李,梓椿杂列,却又错落有致,造园之功,可比做文章难多了。

修微疑惑道:“笑什么呢?”

“张南垣造这园子,真是费尽心思啊,此君轩、水边林下、短廊水榭,恰成一体。站在山间回望山下,溪流潺潺,松风阵阵,透过花木,还可看到山下草庐、流水,张南垣会造,眉公也真是会享受!不过他如今住在山间,亦是避世山人,若称山人,可谓表里皆合,为何姐姐说他不喜欢被称为山人呢?”

也是修微的建议,影怜才在诗题上写了“上陈徵君”。因陈眉公屡次被徵召而坚不出仕,故而士人如钱牧斋等皆呼他为徵君,然此一点,若非修微提及,影怜并不知会深中眉公心思。

修微笑道:“国朝自嘉靖皇帝以来,山人太多,有借山人之名沽名钓誉的,也有纵横捭阖于显贵之间的,这个词已然泛滥成灾,成了士人标榜自己的一个称号,眉公交游虽广,却坚持不涉公门,官府百计招募他也从不出仕,是以觉得与其他山人十分的不同。为这事,还有一段公案呢!”

“什么公案?”

“写《牡丹亭》的汤显祖,曾经有一次在席间问眉公:阁下既称山人,为何不到山里去?从此,眉公再也不看他的剧了。”

影怜掩面一笑:“眉公真性情!”

两人足弓弯小,行不多时,修微便指着小径深处一个亭子道:“可算到了青徽亭了,我们过去坐坐。”

影怜抬眼一望,果见有一亭子立于老松竹林之下,里面还放了一架六扇的竹围屏挡风,还有两张月牙扶手的竹交椅,景与亭,十分得宜。

绫儿也已吃了饭过来伺候,见她们坐了,便将手中提盒里的茶注子拿出来倒茶,那茶倒还是温热的。

修微道谢,影怜忽道:

“姐姐独行千里,一个丫头也不带,孤单害怕吗?”

修微微微一笑:“我不怕孤独,甚至很享受孤独,穿山度水,虽是有愁绪在怀,山川之阔,四时之景,却是怎么也看不厌的,若身边一个无趣之人,又何如独对江山?”

“李太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看该改一改了?”

“哦,为何?”

“这世上的山,哪儿敢看厌了姐姐呢,应是相看皆不厌,世上万千山!”

修微笑道:“呵呵,我看你这嘴呀,真是甜的不行呢,却偏只对我说这些!”

“如姐姐所说,无趣之人,我对他说什么呢!”

修微点头赞道:“不错,人生难得随性二字,何必处处委曲求全!”

“所以我觉得太白看山之意,尚未尽善!”

修微一笑:“还要如何?”

“应如辛稼轩‘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修微激赏道:“果然如此,影怜,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影怜挽着修微娇嗔道:“姐姐才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呢,不论在眉公面前,还是今日之事,我要跟姐姐学的,可多呢!”

修微捏捏她的脸颊,爱怜道:“你呀,慷慨激昂、语句铿锵,甚至青史扬名都说出来了,还跟我学?”

影怜脸红道:“姐姐不笑话我?”

修微摇摇头,抿抿她的发丝:“风尘之中,代有才女名姝,并不那些士人才子逊色,只是境遇堪怜罢了!”

影怜低头沉吟道:“女子生存不易,即便才入李清照,大家闺秀,夫妻和谐,亦难逃国破家亡,藏品半散的惨痛经历,何况我等。”

“你说的对,境遇如何,我们难以改变,我们比深闺女子更幸运的,是可以选择想要的生活,可以游历山水,遍访名山,可以写诗填词,刊刻诗文。青史留名,亦未尝不可!”

历代女子能单独刊刻诗文的,也唯有李清照了。千载而下,此际江南士大夫,倒也能接受风尘中人刊刻诗集,甚至欣然出资,提笔为序,且眼前的修微也有诗文刊刻传世,影怜心道,这个时代,也算得一个好时代的了吧?

“姐姐,选择人生,难吗?”

“选择岂有不难的,毕竟选择之初并不知晓结果会如何,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度选泽的机会!”

“所以姐姐喜欢独身?”

喜欢独身吗?修微听着竹叶婆娑声,远望竹树掩映下的来往士人,心中喟叹一声——我何曾喜欢独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