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妈这些年找了多少地方？”
吴妈妈方才流过眼泪，激动了些，不自觉的伸手摸摸两鬓的银石榴花的掩鬓，抿抿鬓发。
“我是做两年活，找一年孩子，这江南地界儿，我倒都走遍了，也曾戚戚惶惶，食不果腹，这世上万般的世情也都经历了，也有不少人愿意让我做几天活，得几口饭吃。姑娘，世上还是好人多呢。”
吴妈妈说得简单，一个妇人单身寻访孩子，翻山越岭的受累，那苦楚也不是能说得出来的。
“吴妈妈，你怎么从没告诉我要找孩子呢？”
吴妈妈轻叹一声看似轻松的微笑道：
“姑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找了二十年，也不知女儿是在天边还是在眼前呢。”
“那你可有什么相认的法子？”
“我女儿生下来耳垂下面有个肉星子，红红的，越长大了越像个红玛瑙珠子，我若见了一定是认得的。”
影怜点点头道：“嗯，那以后我若出门也留意着。”
吴妈妈淡然一笑，似有若无的摇头道：
“姑娘，这事急不来的。”
影怜见她淡淡然，心中倒是一酸。便岔开话题道：
“吴妈妈今年还没回去上坟吧？”
吴妈妈容色渐复，起身收拾着碗筷道：
“姑娘，不妨事的，如今这里缺人，我托个人回去便是了。”
影怜略一沉吟道：
“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佘山，虽是不远，我倒想在外面玩几天，看看山水，整日在这画舫里也是憋闷的慌。你回盛泽镇去，我还有事情托你呢。我也两三年没回过归家院了，吴妈妈替我送封信去归家院，给我云翾姐姐。岂不两便？”
吴妈妈道：“不成啊，这画舫也是个家呢，不能离了人。”
影怜听到一个“家”字，微笑道：“放心吧，那几个驾娘也能看着呢。这倒不妨事的。到时候将船停在宛君姐那里也就是了。”
玉桥姑娘如今去世，吴妈妈本担心影怜受此打击一蹶不振，现在看她说要去佘山，依旧是按着原来的计划行事的，便放下了一半的心，一则不忍拂他的意，二则，替影怜送信回归家院，对影怜也有好处，便答应着收拾了去。见绫儿在舱下忙着做点心呢，便替了她，让绫儿上来煮酒研墨的伺候着。
绫儿悄问吴妈妈道：
“吴妈妈昨日还见了玉桥姑娘，你瞧着她……”
吴妈妈叹口气道：“女子一生，若是自己男人这样作践，真生不如死，玉桥姑娘，何尝不是解脱了呢？”
一句话说得绫儿眼里裹满了泪水，吴妈妈忙道：
“这是怎么说？姑娘回来眼睛都肿了，你再这样，可怎么好？”
绫儿擦擦眼泪道：“我瞧着玉桥姑娘……也太命苦了，她怎么不逃呢？好歹挣脱了那人，也未必没个出头之日啊！”
吴妈妈黯然道：“说得也是，只要不被找着，那也无妨。”
说着忙着洗碗，绫儿拉着她手臂问道：“若找着了呢？”
吴大娘头也不抬道：“若按律法，妻子背夫逃走，要打一百杖，再听任丈夫领回去或嫁或卖呢。玉桥姑娘，若当初没有签了那婚契……真是可惜了！”
绫儿喃喃道：“或嫁或卖……还是逃不了啊……”
吴妈妈道：“你快上去，姑娘一个人在那里呢，先前的两个粗使丫头我都打发了，你再这么懒，可要雇丫头了。”
绫儿一笑上了梯子，提着一壶葡萄酒进了厅去。
**
宛君与苏芸等人商议着按玉桥的遗嘱，将遗体在超果寺火化了，只是没告诉姐妹们何时火化，待将骨灰拿了一个洁白的瓷坛子封了，要埋葬时才叫姐妹们去送她。众姐妹眼看着这白瓷坛子埋在了寺后树林子里的一棵海棠树下，不免想着玉桥的音容，泪落如雨。
原本这超果寺也是常常与官府做些善事，协助官府一起为死后无主无力安葬的人埋葬在漏泽园，也为他们超度。也有要火化的，便在这寺庙后头火化和尚的场子里火化了，任随家人买地安葬。玉桥喜欢海棠，苏芸她们便让董安在这寺庙后头这一片海棠林子里，买了那么两棵树大的一块地，将玉桥葬在这里。且在寺庙后头，让玉桥听着这庙里的钟磬声，也安心一些。
宛君叹道：“姐妹们，玉桥英灵不远，我们且说个誓。咱们这辈子，虽是在这不是监牢胜似监牢的紧箍里待着，却不能为任何不仁不义的男子折辱，更不能为这样的男人害了自己的性命。玉桥，你也希望我们如此吧？”
苏芸等人尽皆心头一凛，颤声道：“宛君姐说的对，咱们不能为那不仁不义的男子去死！”
一时大家众志成城，围着那棵海棠，在算不得坟墓的那一团新土面前洒下泪水道：
“咱们松江府姐妹九人，李宛君、苏芸、苏沅、杨影怜、李青云、张莲生、王美儿、李玉娘、梁双儿在玉桥姐坟前立下誓言：哪怕身受折辱，也要爱惜自身，不能为他人做嫁，枉送性命！立此为誓！”
一时誓言已毕，各人倒撇了那番衰败之气，宛君笑道：“幸而有酒，我们各自饮一杯，祭奠故人，也为了牢记誓言，哪怕将来我们各奔东西，也别忘了今日之誓！”
风尘姐妹，多少有点同仇敌忾的侠气，被宛君此言一激，气氛更是热烈。
待祭奠已毕，宛君瞧了瞧影怜，见她神情虽是淡漠，哀伤虽有，神情却为大损，放下心来道：“一起回去吗？”
影怜摇摇头道：“我想去这庙里拜拜佛，姐姐们先走吧！”
各家姐妹，多是有妈妈眼睁睁盯着的，唯有影怜自由些，看着她们坐车离去，绫儿替影怜除下了孝巾，掖好了白色云缎的披风，轻声道：
“姑娘，我们就从这寺庙后门里进去吧。”
影怜神色未复，看着那棵枝丫光秃的海棠树，吸了一口气道：“恩，我要拜拜佛祖，求佛祖包邮玉桥让她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说着眼眶又红了，绫儿忙道：“姑娘！”
影怜望望天空，一只不知什么鸟儿孤凄的叫了一声飞过，看着它飞过几座白塔，影怜收回了眼神，默默再看了一眼海棠树下的新土，毫无笑意的牵动了一下嘴角道：
“走吧。”
其时已是十一月初一，天气虽冷了好些，也灰蒙蒙的，但未曾有雨，寺中来往烧香拜佛者甚众。
影怜和绫儿从后院转回大殿前，看着人来人往，恍若人群中也有玉桥来烧香的身影，叹一声，转回头看着威武雄壮的大雄宝殿，迈步进去，拜了三世佛，吩咐绫儿与那庙里供奉香油。
出了殿门从侧边长廊往山门外缓缓走去，却见西边配殿里，有女众甚多，便好奇问门首徐的小沙弥道：“那殿里供奉的哪位菩萨？”
那小沙弥双掌合十道：“那是供奉送子娘娘的，敝寺里送子娘娘颇为应验，故而每月初一许多妇人来拜呢。”
影怜轻轻的“哦”了一声，默默看了一眼便要往外走，谁知一眼瞥见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身姿挺拔，高高大大，却是卧子正搀着一个妇人抬脚出门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