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言情小说 > 云间柳隐 > 玉阶行

乌云遮月,秋风瑟瑟。

影怜坐在案前,看着她们忙忙碌碌,绫儿过来将玻璃灯罩拿下,剪了剪烛花,见影怜单手托腮默默沉思,也不敢打扰。外面风渐渐寒了,悬挂两角的天青色纱帐也被延绵着起伏的褶皱。影怜只着中衣,外只一件玉色阑衫,甚是单薄。绫儿忙绕过琴桌,将窗户关上了,忽听影怜道:“等一下忙完了,你和吴大娘一起,我们说说话。”

“嗳!”

影怜回思近日以来,辕文时常的便着他的小厮扫雨送一些家里做的奶卷、玉露雕、龙须糖之类的点心来,前儿送了些玉面谈笺,今儿早上又送来了一套酒具……虽然都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贵重之物,显然他的意思是与他人不同的。

影怜以歌伎身份,自画舫独立以来,清谈、茶叙、面见皆明码标价,若有相谈甚欢者倒不必拘泥于此,然除了几位以诗投帖期待相见的文士以外,士人又岂有脸皮厚到占了她的便宜去的?即便那几位未收银两的投诗文士,相见之时也是带了礼物的。因此,除了钱帛,送礼给影怜的,莫不是以清谈茶叙听曲为目的,唯有辕文不同,他一得了好东西,便忙忙的给她送了来……

“姑娘叫我,是有何事?”

影怜回过神来,见厅中已然恢复原样,遂走到外头道:

“吴妈妈坐!”

吴大娘一向谦和,穿着宝蓝色的长袄儿,石青的裙子,斜签着身子坐在玫瑰椅上,影怜便也坐在她对面的玫瑰椅上。

“姑娘可是有话要吩咐?”

影怜微笑道:“正有事情要与吴妈妈商议。”

“姑娘可是因了今日那徐公子的事?”

“也不全是。吴妈妈,上一次那个混人,让妈妈和绫儿都受了伤,我想了几日,也不曾有个主张。今儿借了徐公子的事,想与妈妈议一议。”

吴大娘白净的脸上脂粉不施,看着倒更洁净亲切,她点点头,叹一声道:

“我何尝不知,姑娘名誉要紧,若与这样粗俗之人往来,只怕辱没了姑娘的名声,耽误了姑娘寻得良配,只是我也不能为姑娘主张,到让你白叫我一声妈妈……”

吴大娘既愧且叹,十分难过。

“吴妈妈原是为我好,怕我受他人的委屈,若再有那样的混人搅扰,身在这漩涡,我的确也该放下些身段,放下些骄傲,或再使些手段的。只是如今既然其他人未曾来危害我,我又何必先要屈意俯就?吴妈妈是个有见识的人,便是为我筹谋生计,那谈吐略得当的,形容可堪入眼的,吴妈妈访查得了来历,才替我接着罢!”

吴大娘抬眼缓缓扫视一遍这屋子,虽然不大,却得要处处精致。

那套碟几,虽不是什么好木头,却也是一整套带鸡翅纹的紫榆木,也是难得的。那小几上的盆景,哪一盆不得是一两银子的好东西?壁上槅子上、书橱里的古玩、古今字画越来越丰富,却也不能卖了去,来这画舫不过两三个月,纱帘、盆栽、花草也不知换过了几轮,眼看入冬,炭火已备了精碳和银霜碳,椅背椅搭也才做了湖绫的,茶具酒具也新备了几套……

画舫外一丈之地,那艘船上有一家子,那两个儿子倒是伶伶俐俐,原是时常在湖上卖吃食鲜果给游湖的画舫船儿的,也时常替各家画舫游船跑腿去岸上的酒家饼铺。影怜未曾如宛君所说单独请两个长随,然吴大娘早已按她的意思,每月多给那船上二两银子,夜间便停船附近照应着。

这七七八八算下来,这画舫一月花费也要近二十两。还不算影怜与各府第诗酒文会要送的礼、衣裳首饰等等,这一个月五十两银子是要的。吴大娘不得不筹算着,何况姑娘不得积点银子将来落籍吗?

“我明白姑娘的心气,是我糊涂了,这样的人,我定然不能再许他来了。只是姑娘,咱们还是要为以后打算哪。”

松江府再人文荟萃,那富家子弟,饱学儒生,总不能时常的往这里来。

“妈妈为我筹谋生计,怕我受委屈,日日悬着心,我也知道。不瞒吴妈妈说,那日自相府出来,我在门前已立下誓言:今生我定要嫁作饱学之士、社稷之臣为正室夫人,绝不为人妾室!别说这样的粗蠢之人,才学不如我的读书人,我也是绝不能轻易露面相见的!”

吴大娘看着影怜小小的身子,不禁怔住,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影怜面目含笑,杏眼柳眉皆透着坚决。

“姑娘的志向,我知道了。为姑娘瞧着人,本就是我该当的本分,我今日急了,说话也重了些,姑娘莫怪!”

“吴妈妈,那一日你来周家接我,我心里就认定你了。我虽不记得亲母,这一年来妈妈为我操的心,也不比母亲少了。吴妈妈,我如今立意要寻个难得之人,我知道很难。虽然我们有主仆的名分,但是吴妈妈,我是教坊中人,是贱籍……”

吴大娘忙起身拦她的话道:“姑娘……”

影怜摇摇头,继续道:“那天的事……我虽心比天高,却奈何身处下贱。吴妈妈和绫儿都是自由身,愿意这样助我,为我筹谋。我受了委屈,吴妈妈和绫儿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吴妈妈,若不是有你和绫儿在,我焉能在此立足?在我心里,你们和宛君姐一样,都是我的家人啊!”

吴大娘眼中晶莹有泪,绫儿早已别过脸去擦着眼泪。

“吴妈妈!”

吴大娘激动道:“嗳!嗳!好姑娘,我也是孤身无依无靠的人……既跟了姑娘,自然替姑娘筹谋啊。绫儿这孩子,也来寒秀斋几年了,从来没离开过,也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说句掏心的话,我和绫儿,未尝不是靠着姑娘才能过活呢!”

影怜含着泪笑吟吟道:

“是啊,我们三个人都是无依无靠,现在我们互相依靠罢!”

吴大娘连声道:“好!好!”

绫儿却已跑到一旁泣不成声了,一会儿擦掉眼泪过来含笑道:

“姑娘饿了吗?我去给姑娘做桂花糕来。”

影怜破涕为笑:

“绫儿……好,我一会看书若倦了,便可解馋解饿了。”

吴大娘道:“姑娘还要夜读吗?这灯底下,别把眼睛熬坏了。”

影怜微微一笑,挽着吴大娘道:

“是啊,天下士人,寒窗十载才能一朝得中。他们男子汉百业可为,尚且要如此苦读才能出人头地,我自然也当刻苦,方才能不输于人!”

吴大娘此时当知,影怜要嫁饱学之士,并非虚言故事而已!

回身再看看影怜,她似有所悟,怪道她不像其他的姑娘一样执着于时新的衣裳、首饰、钱帛,影怜甚至时常儒服幅巾,那样的衣服哪里能显出女子的娇俏柔美。吴大娘虽是暗自摇头,觉着她好高骛远,心里却着实被鼓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