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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行(九)

影怜心中忖度,卧子拳打艾千子必然不是意气之争,只可能是为诗为文观念不同,许是一时言语相激,卧子才会怒发冲冠,想一想英姿勃发的卧子对一个文坛前辈挥拳相向,这个画面一定有趣!

凉风幽幽穿画舫而过,略带寒意,然从窗外往四面一望,但见水天一色,潭边金色柳丝飘荡,仿佛与秋风窃窃私语,卧子竟想倚身柳边,倾诉衷肠。

影怜见卧子尚在对面窗边看着窗外,不好就此细问,辕文倒殷勤的泡了一壶茶,替她斟上。

舒章笑道:“辕文不给我斟一杯么?”

辕文哼道:“你没有手么?”

舒章扇子一开,半掩着脸侧对辕文,眨眨眼道:

“嗯,我自然有手有脚,不过和你不同,我正着走,可你却是横着走!”

辕文眉毛一抬,眼珠一转,忽然会过意来,忙忙的从影怜面前提了白釉瓷壶给舒章斟了茶,笑嘻嘻的看着他。

影怜视而不见,只笑吟吟道:“昨日得了一本本朝七子的诗,三位可否指点一二?”

舒章正低着头喝茶,闻言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抬起头来,身子往椅背一靠,略侧向卧子对影怜道:

“论诗,我自然比不上卧子,你且问他该看谁的!”

辕文嘿嘿一笑,两手趴在桌上,身子前倾悄对影怜道:

“舒章兄敷衍你呢,卧子兄连艾千子都要打,本朝诗人,他自然一个都瞧不上!”

卧子却当即走近前来,沉声道:

“不然,虞山钱牧斋先生便是一座高耸的危峰,其诗气骨苍峻,虬松百尺,可见其人之风骨凛然,令人起敬,以我愚见当世无人能及。”

“咱们云间诗派跟他虞山诗派又不是一个路子,卧子你怎么这么推重他?”

辕文玩着一只茶针,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

“咱们的诗风虽与他不是一路,但虞山先生真真是个令人敬重的人。我与舒章曾经几次拜谒面承教诲,我一直教而不改,先生不以为忤,常多加激励褒扬,以先生的名望地位,我等难望其项背者他都能如此宽怀以待,可见是个度量旷达之人。这样的人,还不值得尊敬吗?”

卧子一边说,舒章便在一旁点头,辕文却不置可否。

影怜这阵子与几社交游,受他们影响很大,自己的诗作也有越接近他们的风格。现在却听闻文坛泰斗对此颇有微词,虽好奇卧子竟能挥拳打了自己的前辈“临川才子”艾南英,此刻却把卧子打人的故事放在一边,只想就诗风问个仔细,却见吴大娘进来道:

“姑娘,有一位徐公子想见姑娘呢。”

影怜听了便觉得扫兴:

“不见不见。”

吴大娘陪笑道:

“这徐公子已来过多次,姑娘都没空,好歹见一面呢。”

卧子见吴大娘的神色,便劝影怜:

“若是个文士,也好叫咱们几社再添一员,如何?”

影怜向来觉得卧子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能力,若是他那高耸的眉骨下,似深潭般的双眼专注沉着的看着自己时,他嘴里说出来的任何话都难以反驳和拒绝,心甘情愿的被他说服。

“那就请进来吧。”

三子都坐在长斜桌旁的椅子上,影怜在对面靠窗的玫瑰椅前,面向外头站着。

绫儿打起珠帘,一个年轻男子进来,一副武人的打扮,粗髯横眉身形高大,行动有些朴拙,一进来左右一望,看着影怜便作了个揖道:

“久慕姑娘芳姿,今日得见,不胜之喜。”

影怜见他拿腔作调的学读书人的样子,掩面一笑,舒章茶都喷出来了。

影怜边笑边让他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

那徐公子并不知大家为何发笑,见影怜对他微笑让座,便高兴了搜罗了一句好话出来:

“姑娘真是一笑倾城。”

影怜和三子再也撑不住,一起大笑,那徐公子却不知人家笑他说话逗趣,反而兴高采烈道:

“再笑倾国。”

须知这无稽之言惹人发笑也只可能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影怜登时心底反感,三子本来见他行动言语可笑,笑嘻嘻的乐一下也无伤大雅,可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辞不雅却也过了,都叫住口。

那徐公子不知所措,影怜脸色一冷,蛾眉一蹙,立刻出去问吴大娘:

“到底收了多少银子,叫这等蠢人来见我?”

吴大娘哪里知道这些,只以为是影怜不喜欢便要赶走,忙着解释:

“我看着徐公子挺实在的人,姑娘不喜欢就罢了。只是姑娘平日里也不见别人,只与这三位公子往来,倒是出的多,入的少,早收了他三十两,已经花销了。”

影怜见吴大娘如此说,三人在里面未必听不见,想是吴大娘故意的。然看她神色紧张,心中一动,想起前事,微微一叹,想了一想道:

“你带他出来,在这等着。”

吴大娘又恳求道:“姑娘!”

影怜点点头道:“吴妈妈,你放心,我知道。”

吴大娘这才走进屋里,带了那徐公子出来。

影怜想着自然是不能还他钱的,进了自己房间里,往那笸萝里拿出小剪刀,将头发解下一缕,剪了一小截儿,用丝带系了装在一个小荷包里让绫儿送与那徐公子。绫儿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去。

辕文立马上来抢着看是什么,见是一缕头发便紧紧握在手中,卧子忙拦住他道:

“辕文你干什么?”

辕文急红了脸:

“影怜你怎么能给她这个?不能给他!”

影怜不以为意,明媚一笑:

“你倒说说,为何不能给?”

辕文自然说不出来,只不住的说:

“就是不能给。”

跟卧子相比,辕文毕竟力小,被卧子抢了荷包出来交给绫儿。

舒章站在一旁看着,见此情形雅谑道:

“太白诗云:美人一笑千黄金,影怜堪当美人之称,那徐公子得美人两笑,价值可有两千金了。啊,不对,两笑外加青丝一缕,可赚大发了。”

辕文却恼道:

“这都是什么蠢材,他还真敢拿!你还能没事儿人一样在这玩笑,哼!卧子兄你还拦着我?人都走了!”

卧子见外头吴大娘已将人打发走,方放了手。而他见影怜以发相送,却又不是所喜欢的人,心下微叹。

辕文赶上来看影怜的头发,还忿忿的样子,影怜笑道:

“你可能瞧出来哪里剪了?”

辕文拉着影怜,对着脑袋上的发髻左看右看。

以发相赠,即便是教坊女子们也只是对情郎才会赠送,影怜今日不得已,心里轻叹一声,脸上仍旧不动声色的笑吟吟。

辕文仍旧嘟囔着“不行、不行”,卧子看影怜虽脸色如常,眼神却与方才不同了,那掩藏的一缕委屈有如天空的闪电,从远远的天边袭来,虽纤细如丝,却如针刺一般击中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