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仙侠小说 > 儒门仙真 > 第五十六章

张旭站在一片黑暗中。

躯壳没有丝毫重量,轻到根本感受不到。

此刻他站在这里,头上不再顶青天,脚下不再履黄土。

不知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锥心疼痛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有空洞的茫然。

要去哪里呢?

跟着光走吗?

念头闪过,前方出现一道亮光。

光照的地方会有什么呢?

得偿所愿,心想事成,一生如愿?

快意平生,潇洒风流,名垂千古?

功成名就,出将入相,拜相封侯?

这些,应该都会有吧。

张旭跟着光走去。

暑热难捱,种满柳树的村庄,却是四处阴凉惬意。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今年十八,是个书生。

方才给村口赵婆婆的水缸里挑满了水,他该回自己的草庐继续读书了。

三岁开蒙,到如今,苦读十五载,只盼着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他虽是一村野秀才,却是三坟无典、经史子集烂熟于胸,更是不坠青云之志。

从今岁秋闱开始,他定要过五关、斩六将,中举人、做进士,黄金榜上,得龙头望,一飞冲霄。

书生疾步走进草庐读书。

破旧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立着棵老柳树。

柳树垂下的枝桠上,站着一只乌鸦,若有所思地将书生的一切看在眼里。

又是一年春风吹过,南柯城的柳絮尽数被风吹起。

书生果然得偿所愿,一举拔得头筹。

像他这般年少得意之人,少之又少。

胯下白马,身上红花。春风清徐,马蹄得意,一日遍览南柯城大半风光。

少年进士骑马游街,街道左右投来众人倾佩羡慕的眼神。

他身后酒楼的酒旗上站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去年那只乌鸦,冷眼旁观。

一转眼,他已经做了五年的官。

这五年间,他先成家,后立业。

娶了当初主考官的女儿,贤良淑德。

二人琴瑟和鸣、和谐美满,一年后又诞下一子。

政声更是显誉,百姓爱戴他,夸他勤政爱民,犹如民之父母。

可他却开始郁郁寡欢。

他治下的百姓能糊口、有衣穿,但是远远称不上安居乐业。

因为妖邪频出,时常有害人妖物杀人夺命,他却无能为力。

只能寄望于一些道士散修,这些人修为有高低,遇上邪物,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是故多年来,又自责惭愧,又愤恨不已。

自责惭愧身为官宰,却无法护佑黎民。愤恨世道不平,百姓无依无靠。

他官署的房檐上,依旧总立着一只乌鸦,不鸣不叫。

多年后,他已经双鬓斑白。

正如少年时代所期盼的那样,出将入相、拜相封侯。

如今他已是南柯城的城主。

身为一城之主,他自然宵衣旰食、夜以继日,不敢有丝毫疏忽懈怠。

可是这个城实在太大了,各种妖邪乱世之事,也更多。

不是洪水便是干旱,种种鬼怪层出不穷。

他已经是心力交瘁、筋疲力尽。

直到疫鬼横行,南柯城中百姓尽化鬼蜮,连他的妻儿也难逃一劫。

他站在城下,望着城内面目狰狞、相互蚕食的百姓,无奈至极。

若是他不仅仅是个读书人就好了,若是他有一身修为就好了。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双手无力,没有办法赶走害人的鬼物,没有办法救他的家人,他的百姓,他的城。

直到他抬头,看见城头上站着的乌鸦。

黑漆漆的眸子,仿佛能读懂人世悲欢,正死死盯着他看。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跟着他走过半辈子的乌鸦。

他早就注意到,不论他走到哪里,在做什么,都会有一只乌鸦在旁边。

乌鸦终于不再沉默,鸣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刺破苍穹,翅下生出黑色的火焰。

城池被黑色大火席卷,他眼前的世界突然静音,听不到一切声音,只能看到熊熊烈焰中挣扎的百姓。

乌鸦不断闪动翅膀,一只变作两只,两只变作四只......

直到形成黑压压的鸦群,在城上盘旋。

记忆被撕开一条裂缝,眼前的场景逐渐与当日的奉禹城重叠......

“怎么,还不醒过来吗?”

一道清朗之声响起,被黑色火焰焚烧的城池和鸦群如灰烬般消散。

张旭瞬间清醒。

身体有了直觉,几分沉重。

丹田处传来清晰的灼烧感与阴凉感。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一处岸边,前面背坐着一人。

对方一副渔父打扮,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持钓竿。

双脚赤裸,一脚盘坐,一脚垂入水中。

渔父一边垂钓,一边轻声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声音清越远迈,甚是动听。

张旭正欲开口,对方却先出声:“你醒了?”

“感谢前辈搭救,请问有没有见过与我同行的小姑娘?”张旭迫切地询问星沉下落。

渔父指着旁边的扁舟道:“在那儿。”

这扁舟张旭看着有几分眼熟,三两步过去,看到星沉在船舱内睡着。

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身上和脸上满是血污,看着很是可怜。

张旭脱下自己同样满是血污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去找渔父。

立于渔父身前,张旭行礼道谢:“多谢前辈,晚辈张旭,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坐。”渔父指着自己旁边。

张旭不拘泥,随他席地而坐。

“贫道楚狂人。”

张旭这才看清渔父容貌,五绺长须飘飘,面容清瘦,是个俊雅的中年人。

张旭心想这人怪极,居然与上古有名的道家隐士高人同一个名号。

那位楚狂人,名陆通,字接舆,自号楚狂人。

张旭知道他,也是因为此人曾与圣人会面,还留下一段“凤歌笑孔丘”的典故。

不知眼前这位楚狂人,又是何等来历。

张旭恭敬道:“不知楚前辈是如何救了我二人,晚辈日后好报答。”

楚狂人却道:“不必称我为前辈,我也不须你报答。”

听到这话,张旭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莫非别有所图,他实在是被坑怕了。

“那,前辈是?”张旭试探问道。

“贫道爱这瑟江极佳风景,故而在此处流连许久。前几日恰巧遇上那小姑娘拖着你倒在岸边,随手救了而已。”楚狂人抚须道。

原来此处在瑟江岸边。

张旭想起来之前从回风城出来,追踪叶全山的时候,就曾经过瑟江。

当时江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叶扁舟,看来那便是楚狂人的船了。

张旭还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迎客栈酒窖的鬼魂谭钧。

谭钧说他曾在玄石手下脱逃,以玄石修为,谭钧一介书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听谭钧说,他曾与一名渔父相谈甚欢,对方请他饮了一杯酒,说是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能与谭钧相谈甚欢,说明对方距离回风城不远,而楚狂人恰巧在瑟江上,何况楚狂人也是渔父打扮。

看来,谭钧说的渔父,就是眼前的楚狂人。

张旭问道:“前辈可否认识一位叫谭钧的书生?”

“哦?你说他?贫道曾与他说道谈玄三日夜,也算得上是半个知音。”

楚狂人对谭钧好似很有兴趣。

张旭听他的话,也来了兴致,聊了三天三夜,连个知音都算不上,才半个?

“半个知音?”

楚狂人看着张旭,道:“贫道知己,天下唯有一人尔。”

看来这位高人对朋友要求很严格,一般人都做不得他的朋友。

张旭不知说什么,沉默一阵,问道:“请问前辈,星沉什么时候醒?”

据楚狂人说,是几天前发现他们的,但是星沉至今未醒,张旭有些担心。

“你很关心那小姑娘。”楚狂人道。

这不废话,他发现两人的时候啥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算得上生死相依了,还不许人家关心一下。

“那是自然。”

张旭也被他问的有些懵,星沉身世可怜,纯良天真,又很依赖他,更是与他相互有救命之恩。

若不是星沉,他是出不了无涯地宫的。

他丝毫不觉得关心星沉有何不妥。

楚狂人略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她不碍事,再有半天左右就会醒来。”

“多谢前辈。”张旭再次道谢。

楚狂人道:“你很喜欢道谢,我不喜欢你如此。”

他还嫌别人礼数多了属于是。

张旭有些莫名其妙,楚狂人给他的感觉很微妙。

此人一副游历山水的样子,实力高绝。

原本忧心他是别有所图,现在张旭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仅仅是救了他跟星沉,那有可能是内里藏奸。

但是他之前还无意救过谭钧一命,可见其救人完全像他说的那般,是“随手为之”。

他应该不是恶人。

但是如他这般的绝世高人,会不知道回风城里发生的事吗?

他为什么要一直冷眼旁观,实在是想不通。

张旭暗自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对别人实在苛刻了些。

当时奉禹城的时候,他就指责过林易不肯救人,现在又觉得楚狂人见死不救不妥。

他此刻察觉,自己这样非常不好。

“仙途漫漫,修行不易,你却将大把时间花在救人除妖上,值得么?”

张旭没有问楚狂人为何见死不救,楚狂人却先发问。

“自然值得。”张旭坚定回道。

“不瞒前辈,我入玄门不过半年,在此之前,我是一名书生。

做书生时,一心想科举有成,能守护一方黎民,但是却久试不第。

后来开始修行,虽然实力尚且低微,但是起码我能保护、帮助一些人了,这是我以前想做却没能力做的事。

我不会参加科举了,我现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在做身为儒者该做的事,也算殊途同归。”

张旭没有忘记昏迷时的南柯一梦,带他经历了一遍他曾经渴望的人生。

到梦境最后,他感受到的绝望,比清醒着更强烈。

作为张旭,他会修行、有修为,能一步步变得强大。有师长教导保护,有朋友相助,能驱鬼除妖。

但是作为南柯城城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面对强大的鬼怪,只能束手无策。眼看着城池陷落,妻儿百姓在自己面前化作妖邪。

现在他终于释然,不再执着于科举。

或许人生一世,不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走什么样的路,最后都会心生后悔。

此刻的他甚至有些许庆幸,自己走上的,是一条有选择的路。

“儒道衰微至此,前路早就断绝不通,你还是执意要走这条路吗?”楚狂人叹道。

“虽九死其尤未悔。

前方道难通、道不通,是因为有的人不相信道会通,有的人走不到让道通的地步。

圣人前贤,在没有路的时候尚且能走出一条路来。

难道我们,在知道有路的情况下,还走不通这条路吗?”

张旭言辞固执,丝毫不听劝解。

楚狂人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着拊掌,道:“我相信你能。”

张旭转身看楚狂人,他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当着一位绝世高人的面讲出这种天方夜谭般的话来,对方却愿意信他。

楚狂人却不再多说多问,站起身来,道:“心愿算是了了,我该走了。”

张旭被他的话又说的一脸懵,心愿?什么心愿?

不过表面上不流露分毫,道:“前辈慢走。”

“临走之前,我想赠你一瓢饮,也算是不辜负这场相逢。”

楚狂人解下挂在腰间的木瓢,弯腰舀上来一瓢瑟江水,递到张旭面前。

木瓢并无奇特,与寻常百姓家装水的水瓢一般无二。

水也是平平无奇,清晨的江水微凉。

张旭虽不知他是何意思,也不拒绝,双手接过一气饮下。

楚狂人将木瓢挂回腰间,人已不见踪迹。

张旭转身时,扁舟也消失不见,只有星沉躺在岸上。

江上传来隐约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一瓢寻常江水饮下去,张旭身体却有些不寻常。

从他清醒就一直能感受到的丹田灼热与阴凉,此刻居然渐渐平复。

张旭立刻打坐,试着调息。

被叶全山的“鱼跃沧波”伤到支离破碎的脏腑躯干,此刻完好无损,甚至强韧程度更盛从前。

丹田内原本的黑色地狱火凝珠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黑白混杂的珠子。

两股颜色扭在一起,时而互不相让,时而融为一体。

黑色是地狱火的颜色,白色的是什么?会是浩气吗?

张旭试着从调动珠子中的白气,果然是浩气。

实在没想到,他体内一直呈现游离状态的浩气,居然也会凝实。

张旭惊觉,他现在不论是调动地狱火,还是使用它,都不会觉得疼痛了。

看来是楚狂人方才的一瓢饮帮了他。

真是奇妙,他亲眼看着楚狂人从江中舀起来的水,居然有此奇效。

那便是他那只木瓢大有文章。

让浩气单独运行周天,地狱火单独运行周天,和让它们一同在体内运行周天。

张旭发现,需要先让地狱火经过脉络,运行三个周天,再让浩气与地狱火一同运行三个周天,最后浩气收束,再运行三个周天。

一共九个周天,这样修行最快。

一瓢饮,加上如此修行,张旭居然又突破了。

之前就突破到练气八阶,张旭就在打算为筑基做准备。

现在已经到了九阶,自然不能再拖了。

筑基才是真正修行之始,往后一切修炼都从筑基的基础上来,所以筑基一定要坚固扎实。

一般练气士,都是修行地,水,风,火,四气,筑基也是从此四气上来。

但是张旭很少使用四气,一直以来都是用浩气居多。

所以张旭筑基,不打算按寻常练气士的路子来。

且不说他使用浩气最多,就凭他是儒者这点,也私心地更加偏重浩气。

至于地狱火,现在虽然和浩气缠绕凝结在一起,也没必要非要用它筑基。

张旭以为杂不如精,与其各种混合在一起,不如纯使用浩气筑基。

再者张旭也怕现在用地狱火筑基,影响他以后探求儒道修行的路子。

张旭最终决定,用浩气筑基,但是地狱火和四气也不能浪费。

让地狱火做辅,四气做又辅。

既然分了主次,就不能任由浩气和地狱火自行融合在一起。

得想办法让浩气占据丹田最中心的位置,地狱火在中间,四气可以远一些。

在张旭控制下,一缕浩气和一缕地狱火在混色球上抽离出来,各自又凝结成一个小球体,然后慢慢从混色球上吸收变大。

只是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要完全分开,恐怕得等到张旭九阶巅峰,开始筑基的时候。

需要等待才能解决的事,张旭也不着急,索性不再管它们。

又运行了下霸王决,霸王决功法也有提升,不过因为没有修炼的缘故,相比较修为速度,还是慢了太多太多。

过了这么久,还是在第二层“山麓”,距离第三层“峦腰”还有些差距。

张旭虽然想好好修炼一番,但是现如今莫树根和小癸还不知安危。

无涯地宫的事,也悬而未决。

不好在此关头修炼。

之前的这段经历凶险万分,不过九死一生之下,修为也上升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张旭停止修行,睁眼就看到星沉蹲在身边看着他。

“张旭你没事了?”星沉说着话,一直盯着张旭看。

“嗯,我没事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星沉摇摇头,还是看着张旭,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张旭笑着摸向脸颊,却呆住了。

手指所触,十分光滑。

嗯???

掀起袖子再看看。

果然,手臂上业火留下的疤痕消失无踪。

看来楚狂人那一瓢饮,不光替他解决了地狱火带来疼痛的问题,还帮他治好了身上的伤疤。

星沉道:“张旭,你以后不用再戴面具了。”

原来她想的是这个,“嗯,脸好了,不用再怕惊吓到别人了。”

星沉却道:“不怕,张旭什么时候都不吓人。”

张旭虽然不是很在意外表,但是听她这么说,心里很暖。

“根师兄和小癸可能还在地宫,我们回去找他们。”张旭道。

星沉听到这话,手指跟衣摆绞在一起,大眼睛蓄满泪水道:“我......我不跟你一起了,我要回去了。”

张旭知道她是自责先前不听话,非要跟去。

“我受伤不是因为你,就算没有你,我也躲不过叶全山最后那击。

你反而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忘了是怎么带我出来的吗?”

张旭不可能同意星沉说的“她回去”这种话。

她能回哪儿去呢?回清平镇继续当小乞丐吗?

原本打算先送她上来,找个安全之地。

但是回风城现如今这种状况,哪里还有什么安全之地。

此时将星沉继续带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