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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南海篇(六)

龙宫内外的布置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容卿和阿眠因为来的早,便在敖钦的安排下,暂住在龙宫之中了。

这里的寝殿不似天界人间般,用纱幔屏风装饰,而是珠帘玉石,以夜明珠为灯火,红玉珊瑚这种稀罕物都是成堆放在床边,看起来颇为奢侈。

不过,任谁都知道,人间托运物资财宝多走水路,遇上海难自然是人财两空。

这沉了海的东西自然是归当地龙王所有,所以,照理说龙族该是四海八荒中顶有钱的。

然而,这钱财金银也只能在人间使用。

天界来往靠功德,冥界来往靠阴德纸钱,魔界来往靠的是一种注入魔气的石籽,叫做归寂石,可惜因为名字绕口,魔界中人都直接以“石头”相称了。

所以严格说起来,这满海底的金银用处不大,只能挑拣挑拣摆出来,充充排场。

原本阿眠还觉得这寝殿颇妙,谁知等到了夜里,那些珠宝器皿一个两个都发着光,晃眼的根本睡不着。

她只好蒙着眼睡,昼夜不知的,往往还要婢女来喊,她才起得来。

阿眠的日常就变成了,每日掐点去和敖进和敖如沁去晒太阳,抽空了打打坐。

容卿白日里在南海转悠,夜里回括苍殿处理政务,免得担子全压到明仪一个人身上,将人压垮了。

在阿眠跟着那两个一连晒了三日的太阳后,南海龙王终于没忍住找她协商了。

敖钦这人原本胆子就不大,再加上阿眠身后的一众人都不好得罪,他站在那犹豫了半晌,才极为委婉地说道:“小姑娘啊,我家如沁年纪也不小了。你知道吗?她娘跟她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了一个了。”

这话说得,其实也没委婉到哪去。

阿眠不好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先向他行了礼,才笑着道:“龙王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几日日头有点猛,如此这般,于我无甚益处,我正准备避一避呢。”

敖钦捋着自己的一把胡子,觉得这小姑娘真是熨帖,笑道:“哎呀,老夫那侄儿虽然看上去有些不靠谱,但是本性是不坏的。”

阿眠并不想和这位龙王打什么太极,万一最后再把自己绕进去,可就不妙了。

于是她随便掰扯了几句,便找准机会开溜了。

等着敖如沁再一次来找她的时候,阿眠就将袖子往上撩了一小节,露出被晒黑了几分的手腕问道:“九师姐,你看出什么不对了吗?”

敖如沁两只手捧着她的手腕,研究了一会儿:“黑了?”

阿眠眯着眼瞧着她:“师姐,我是花精,再这么暴晒下去,我就要蔫儿了。”

敖如沁还准备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再拉上阿眠。

毕竟,她实在是不想和那位二表哥独处。

敖进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天上那轮日头催促:“表妹,现在阳光正好,不可多得啊。”

最后,在阿眠的笑容中,敖如沁苦哈哈地跟着敖进走了。

其实这两人最后如何,原本也就不是生拉硬套就能凑在一起的。

这世间最难懂的,应该就是“情”字了。

想想孙小姐,情犊初开,为情所困一辈子,如果得以重新来过,也不知她还会不会愿意再遇到那个人了。

阿眠心想,那种令世人为之伤怀感叹的东西,她一辈子都不要碰的。

如同陷入泥沼里苦苦挣扎,何必呢?

伏城在院子里躺了两天。

装了冉月骨灰的小木盒就在他边上放着,静静的。

好像只有这么闭上眼躺在那儿,他才能骗过自己的心,骗自己阿娘还活着。就在他边儿上,只是在和他置气,不想说话罢了。

他也是后悔的。

如果当初自己坚持,拦着冉月不让她去找伏修,也许他们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伏城缓缓地叹了口气,嘴角勾起的弧度看起来讽刺极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木盒低吼道:“是你识人不清!是你信了他的鬼话!我告诉过你的,我劝过你的啊!是你不信!是你非要去的!”

他神色暴躁地抓着头发,呼吸急促,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带着临近暴走的绝望。

接着,他的步子一顿,忽地弯腰将木盒抓了起来,骤然扬起手,好似想要将它砸了。

慢慢的,眼眶又红了。

这个动作维持了一会儿,他最终也没有把盒子扔出去。

伏城叹了口气,将盒子抵在胸口,身体向后一倒躺在地上,扬起了一层灰。

他放声大笑,又放声大哭,如同疯魔的野兽。

在这寂静的夜里,声音将虫鸣都压了下去。

在林子里回响着,癫狂又悲伤。

末了,他勾着嘴角:“阿娘,你果然是自找的。”

眼底冷漠的好似能结出冰来。

“可是啊。”他的目光又变得缱绻起来,“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你。”

阿娘,我去陪你吧。

这样,任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了。

海边的天气总是善变的。

所以在天色阴沉,乌云翻滚的这一日里,敖如沁终于摆脱了陪着二表哥晒太阳的命运。

可惜还没等她多高兴会儿,就想起另一件事儿了。

她三哥娶亲可就在三日后了,到时候要是飘着雨,难免影响心情。

不过这天气更迭是老早之前就定好的,慌也没用。

敖进这人除了晒太阳就没别的喜好了,在他忧愁望天的时候,敖如沁去找阿眠玩了。

当初碧草送的那身鲛纱长裙,阿眠一直没机会上身。

此番敖如沁来找她,倒是提起了这茬:“小师妹,这衣裳你一直不试,岂不是连合不合身都不知道?”

阿眠只得提醒她:“九师姐,我已经好多年不曾长过了。”

真是自戳痛处了。

敖如沁仍是坚持:“穿上看看嘛,万一呢。”

阿眠拗不过她,只得将衣裳一抖,又抓过那披帛一绕,换上了身。

人间有句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衣裳轻盈,又似沃雾沾染,瞧上去原本就如摇落繁霜,迷荡秋水,飘飘欲仙了。

阿眠端庄往那站着,秀雅绝俗,如同明珠美玉,终于有了几分仙人的派头。

敖如沁看愣了眼,点评道:“小师妹,你如今的身姿倒是与容卿绝配,都能让我想起西海迷风崖头菩提树的玉枝。”

阿眠没怎么听懂:“这是个什么说法?”

敖如沁想了想,奈何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只能摇头:“不好说,我每次去西海看到那树的时候,只能在心底感叹一句‘这树看着挺好,只该让人远远瞧着’,我是从不靠近的。”

这个说法其实可以说成“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阿眠大概也能清楚她的意思了,点了点头。

还没等敖如沁再夸上几句好的,外面突然进来一个婢女,行礼道:“六公主,外面林子里起火了,容卿神君已经去了。”

“起火?!”

敖如沁惊得声音都变了,伸手将婢女往旁边一推,化出原形迅疾如风地跃上海面。

阿眠紧随其后,但到底不如对方龙身迅捷,等她出了海,只见敖如沁已经飞远了。

林子深处火光冲天,热浪翻滚,浓烟盘旋直入云霄,间或传来整棵树烧断砸入地面的响声,声势颇为骇人。

隔得这么远,都能闻到一股子火烟味。

阿眠正要赶过去,却瞥见附近崖顶一抹瘦小的身影,贴着山崖边缘站着,好像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将人吹下去。

这人是……要寻死吗?

敖如沁赶到的时候,容卿已经施法设出结界将火势控制住了。

只是可惜他到底不司水,没办法灭火,否则也就没敖如沁什么事了。

不过,行云施雨是需要天界水神令牌的。

敖如沁就算平日里我行我素,此时也不敢将天界律法置之度外,如此,便只能在南海移水施救了。

正要施法,容卿拦住了她:“且慢,直接移水声势太大,若是惊扰附近百姓,这次你三哥的婚礼怕还是会受牵连。”

这话说到敖如沁心坎里了。

实际上,这火就算是把林子烧光了,都不归神仙来管,毕竟这事发生在凡人境地,又不是妖邪作祟,哪里能劳驾神仙?

但是她三哥娶亲在即,到时候新娘子来了,旁边乌焦一片难免会让她父王丢了面子。

所以她才火急火燎了赶过来了。

敖如沁闻言,一时也有些急了:“那怎么办?”

容卿沉思片刻,腾手画了个结界:“我施了障眼法以避凡人耳目,你快些移水来,否则这林子,怕真要烧完了。”

敖如沁略一点头,抬手掐诀,周身气浪翻腾,浅绿色的水纹激荡开来,南海水也变得不再平静了。

伏城站在崖边,迎着耳边呼啸的海风声,单手一撑坐了下来。两条腿在风中荡着,脚下就是南海。

他闭上眼,好像还能闻到林子里传来的那股焦糊味。

一把火烧了院子,没准等他做了鬼,还有地方住呢。

都是给他们陪葬的。

骨灰盒就放在他的膝盖上,风大时就会被吹得偏上几分,看上去没什么份量。

这时的海浪好像汹涌了些,从远处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撞在山崖壁上,变成水沫退下去,循环往复。

林子的火势渐渐小了,伏城知道,应该是南海龙族出手了。

还好他没选择把自己葬进这场火里,否则到时候南海里的哪个去阎王殿告自己一状,他可就要去地狱里服刑忏悔了。

他可不想将事情发展成那样。

他的目的,是要和阿娘待在一起的。

等到海浪再一次扑过来的时候,伏城将骨灰盒贴身塞进了怀里,然后嘴角含笑,翻身跳了下去。

看起来轻松极了。

阿眠原本就在往山崖顶赶了,谁知她刚摸过去,那人就跳海了。

伏城的身体在空中被风吹得翻了个儿,他看到了朝自己飞过来的阿眠。

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恍然想起,自己好像抢过这姑娘的包子,姓甚名甚他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妖精。

阿眠也看清了那张脸,是那个很像孙小姐的女人的儿子。

她记得这个人,他阿娘叫他——伏城。

阿眠周身灵力运转,披帛飞出在她手腕上一缠,另一端朝着伏城继续飞去,在他落水的一瞬间,缠上了他的腰。

只是到底迟了一步,几尺高的浪头迎面盖下,将两人冲进了海中。

伏城原本就是寻死的,苦涩的海水从他的口鼻灌入,压迫到胸腔中,好像堵着一口气,呼吸不上来。

他想,原来溺水的感觉也是很痛苦的啊,不过没关系,就快结束了。

阿眠看着这人一心求死的模样有些晃神,却还是赶忙摸出了避水珠,抓着他的手将避水珠放到了他的掌心,随后伸手将他的手包裹住。

避水珠便将他们两个罩在一方水纹晃动的气壁中,温和的白光就透过两人的指缝映照出来。

伏城脏污的脸经过海水的冲洗,总算能看出几分原本俊秀的样子。

他紧闭着双眼,连嘴唇都变得苍白,但是嘴角的笑容却那么满足,好似在做什么美梦,让人不忍打扰。

阿眠能够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双手,温度慢慢低了下去。

她想,这个人,是真的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