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来弘文殿找书瞧的神仙也不少，但是像容卿一样提出来要自己找的，还是头一个。
昔朱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滞，好在反应不慢，很快补问了一句：“殿中的书册虽做了区分，但是想要快些找到神君想要的，也有些困难。神君当真不需要帮忙？”
容卿露出礼貌疏远的笑来：“多谢仙子好意，只是我心里也没个谱，想着先随便瞧瞧。”
话说到这里，昔朱也不再多言，行了个礼便绕过容卿，去到后面的书架子处开始清点书册了。
容卿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从第一个架子开始，一本一本挨着瞧，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专门记录神魔两界的书。
按理来说，这类书都是要被收起来的，此时出现在这里，委实会让人觉得有些猫腻。
只是，管他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总归容卿已经瞧见了不是？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有几束透过薄薄的窗棂纸照进来，落在面前紫檀木雕花描金的书架上，愣是将那些书册烘烤的带了几分温度。
容卿身子往左边侧了侧，将昔朱的目光隔绝在外，拿了那本书翻看起来。
最后一页写到——天元二十八万四千年，吞天魔君退守北界魔地，容庚上神身陨，葬于无妄海域。
相较于前面几场描述详细的大战，三万年前昱辛发起的那一场战争，结尾处只在书上留下了语焉不详的几句，潦草的像是在遮掩什么。
容卿抓着书页的手不由紧了紧，冰冷的目光在书页上扫过，心中转了几转，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拿了旁边的另一本翻看起来。
…
荣余栽倒在深潭旁的一处草地上，右手掌心焦灼一片，血肉模糊。有风席卷一层细土覆在他身上，若不是这人胸口还有起伏，怕是要被当做一具尸体了。
断魂剑斜插在一旁，面儿上还有几缕黑气，灼得附近的土壤发出类似干柴遇烈火时的“噼啪”声。
鸦长羽找了潭边的一块石头坐下来，扯了几条自己的衣裳下摆，在腰上裹了几圈，勉强止住伤处不住外淌的鲜血，开始打坐调息。
他倒没有趁着荣余这副模样，想着上去补上一刀，了结这人的性命。毕竟说来说去，荣余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
四下竹林歪斜倒塌，一片混乱，地上的花草也被踩的一塌糊涂，有些地方还被两人先前打斗的气浪削秃了，露出黄褐色的地皮来。
暮禾收到消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指着地上失去意识的荣余，气愤地喊：“前辈你果然是在诓我！这是欠的哪门子人情，竟是要拼上性命的！？”
鸦长羽“啧”了一声，掏了掏耳朵，开始坐在那里玩手指，可见也没把这话听进去。若不是他脸色惨白的吓人，还真会叫人觉得是暮禾在小题大做了。
可惜这位妖王年纪尚轻，提着袍子咋咋呼呼数落人的样子，看上去一点气势都没有。
甚至于说到后面，他自己的眼眶先红了：“前辈，你是不是同那些人一样，说什么还人情，不过是想要远离妖界、远离我的借口。”
对于暮禾的过去，鸦长羽早前是专门了解过的。
所以此时看着眼前似乎立马就要掉眼泪的少年，鸦长羽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口讲上两句了。
他想了一下，问道：“你此番离开妖界，可是安排好了？”
暮禾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气势更弱了：“我太担心前辈了，所以刚收到消息便赶了过来……”
鸦长羽抓住了重点，语气有些森冷：“是哪个小妖在你跟前嚼的舌根子？”
暮禾觉得这人肯定是生气了，早将自己先前答应别人的忘了个干净，连忙摆手：“不不不，前辈误会了，我是……听吞天魔君说的。”
鸦长羽听到那四个字，瞬间站了起来，扯得腰间伤处愈发疼痛，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昱辛现在何处？”
这副异常严肃的样子，暮禾自打认识鸦长羽以来，根本没瞧见过。
他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时也忘了去关心这处是个什么情况了，迟疑道：“吞天魔君只是来传了个信儿，随后便离开妖界了，至于后面的行踪，我也不清楚。”
看着面前脑筋还没转过来的暮禾，鸦长羽只觉得气血上涌，生出一股子无力感来。
按着他从前的想法，妖王之位还是要选个心性纯良的妖精来坐的，否则哪一日走了自己的老路，或者非要图谋一下天地共主什么的走了弯路，岂不是要赔上整个妖界了？
因此，暮禾是他再三了解后选出来的人，虽说年纪小没心眼，但是平日处理妖界事务勉强还算可以。
可是现在，鸦长羽忽然就觉得，暮禾这么实心眼的当妖王，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叹了口气，冷着一张脸，态度强硬：“即刻回妖界去，日后不论魔界哪位魔君来找你，都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暮禾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头一遭没有听话应声，反道：“前辈已经受了伤，孤身在外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不如和我同回妖界吧。”
鸦长羽的目光落在地上气息微弱的荣余身上，随口扯了个谎：“你先行一步，等我将此处处理干净，便回去。”
暮禾还要说话，却见鸦长羽抬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笑问：“怎么，信不过我？”
暮禾将临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扯出一抹笑来，寂寥的很：“前辈说的哪里话，我这就动身回妖界就是了。”
这副勉强的样子，真真可怜见。
若是放在平时，鸦长羽没准还有兴致鬼扯几句，逗逗这位妖王。可是现在他自身难保，又牵扯到吞天魔君昱辛，实在没那个闲情逸致。
暮禾此时其实是不信面前这人的，可是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也只会添乱，还不如回去守好妖界，起码能让鸦长羽无后顾之忧了。
末了，他盯着地上的荣余猛瞧了几眼，记准了这人的样子后，旋身化作一阵清风拂过天际。
暮禾想：若是日后前辈出了事儿，我就找这人讨说法，便是追到九重天去，与他们斗法，也无甚好怕的。
鸦长羽目送暮禾离开后，终是坚持不住虚晃了一下，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他踉踉跄跄走到荣余身边，正要弯腰去将地上的断魂剑收起来，只见那剑突然猛烈抖动起来，“咻”的一声，朝远处竹林飞去。
鸦长羽几乎是同时抬头去看，混乱的竹林中站了一个人，黑袍加身，面上的恶鬼修罗面具较之从前好像更加狰狞了。
那人抬袖将断魂剑收了进去，语气散漫：“本座原本还想看上一出好戏，怎奈渡鸦公子不给面子啊～”
这人……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就站在那里了。
鸦长羽站直了身子，不愿落了下风：“吞天魔君，别来无恙啊。”
闻言，昱辛发出了一连串的低笑，嘲弄道：“多年未见，不曾想你的修为退至如此地步，本座可不是来和你话家常的。”
鸦长羽弯了弯嘴角，带着几分讽刺：“那不知魔君有何指教。”
昱辛瞥了一眼地上的荣余，引诱道：“本座这里有一桩买卖，就是不知渡鸦公子还有没有当年的魄力了。”
当年之事，是鸦长羽心上的一根刺，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他嗤笑了一声：“地上躺着的这位可是天界的，魔君当真要在这里谈？”
昱辛早知这人不会乖乖“合作”，所以提前打点好了一些事情：“来此之前，本座已设法将思邵引来，总不会真的耽搁了这位千秋殿下的伤势。”
鸦长羽知道，对方如此说便是硬要知道自己的态度了，便干脆大声道：“我若是不应，魔君打算如何？”
说到最后，竟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
三月后，天界的晓纪钟长鸣七七四十九声，响彻了四海八荒。
这个晓纪钟因为吸收天地灵气早就有了钟灵，平日里也就是有人飞升，或者听一群仙官聚在自己跟前聊八卦的时候，鸣几下捧捧场。
如今一连响了这么多声，那便是有大事发生了。
原来是妖界新上任的妖王和天帝订了个为众妖谋求福利、方便妖精修仙积功德的和平友好协议。
天界弄了个灵识阵，以聚灵石稳固，沟通灵识于雾霭空间，还能瞧见各人的模样。
里面时常会有神官下放功德值不等的任务，让众妖协助上界神仙做事，以此换取功德。
当然，能进去灵识阵的妖精那必须是身家清白、四代近族都不曾为祸人间的好妖精，还要由神兽白泽和弘文殿层层选拔。
其中为了方便安排还根据地域选出精英来做个领头，叫做渡灵使，也避免了每次发放任务时众妖疯抢的混乱场面。
原本妖精想修炼成仙那可谓极其艰苦，因为这年头凡人对妖精的偏见，导致正经修炼的好妖赚取功德艰难。
妖精们没有奔头，自然想走捷径害人吸元气什么的提升修为，反正成仙对他们来说就是痴妖说梦的事情。
现在这协议一签订，妖界众妖修炼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相对应的，为祸人间的妖精数量便大大减少，这个协议说是天帝最明智的决策也不为过。
于是弘文殿每天都能收到从妖界传上来的厚厚一沓名单，连从前极少露脸的白泽都忙碌起来。
有时候阿眠起得早，站在岸边看风景，便能瞧见白泽穿着一袭蓝白相间的广袖袍子，抱着几卷名册往返于天界和不虚岛。
阿眠虽然在蓬莱修仙，但是本质上仍属妖类，自然也是想要进到阵里去的，于是去问了长韶上神的看法。
长韶上神当时正在看前几日王弘从海内带回来的话本子，听见阿眠问他，很是勉强地给了她一个眼神，然后继续看书：“为师听闻那些进了灵识阵的妖精，最少也有三四千年的修为了。”
阿眠眨了眨眼，很是苦恼，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唔？自己连两千年的修为都没有啊。
长韶上神提点道：“白泽就住在咱们旁边的不虚岛上。”
这是让她去白泽那露露脸走关系？没准就进去了？
阿眠有些不太相信，自己一直以来十分敬重的师父会给自己出这种主意，结巴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长韶上神把书一合放在膝上，点头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出了碧游殿，阿眠又认真想了想，觉得长韶上神应该不是让自己去走关系，而是想让自己去白泽大人那儿表现表现？
说来自己也是身家清白，在海内行走多年不仅从无恶劣行径，还因为跟过道士攒下了少许功德。
而且自己只是想要一个进阵的机会，又不是想直接混个头头来当，有什么不敢去的呢？
况且……
阿眠解下腰间的功德袋打开凑到自己面前，里面金光闪闪，却仅仅填了个底的功德让她很是无力。
若是自己单枪匹马去海内做好事攒功德，怕是再过个几万年都别想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