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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容阳往事篇(二)

夜半三更,乱葬岗中阴风阵阵。

多年不曾为人祭拜的孤坟,经过一些动物的拱食和大雨的淋泡,腐败裸露在空气中,残尸人骨胡乱堆着,到处都是。

不过,有棺材的毕竟是少数。

多数尸体不过是随便裹了张破席子丢在地上,经过日积月累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上面落了乌鸦啃食,也不知还有几具完好的。

阿眠拂袖化出一阵寒风将那些乌鸦吹散,瞧着那些通身漆黑的鸟惊得四下飞散撞进附近的树林中,有些还回头冲她怪叫了两声,似是不满。

她笑眯眯地朝着它们喊:“对不住了各位,等我找到了人,你们继续用食就是了。”

回答她的,是乌鸦的“桀桀”叫声和它们撞入树林时刮到枝叶的“飒飒”声。

这里都是死人,又与她没有半分干系,谈何怜悯。

因为孙婉死了不过一日多,还算新鲜,所以阿眠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一处崭新的席子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原本容颜姣好的女子瘦的脱了相,脸色灰白地躺在那,连嘴角的血渍也没人帮她弄干净,身上穿的,还是她咳血身死时的衣裳。

她明面上好歹还是李府的正室夫人,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阿眠从孙婉的袖子里摸出一方沾血的帕子,将她嘴角的血渍擦拭干净,又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好,神色温柔:“你这个人啊,从前最重洁净,怎能就这样躺在这污秽之地?”

阿眠将手上的帕子团成团扔在地上,掐诀让孙婉的尸身飘离地面三尺,自己在前面领着,往几里外的山坡上走去了。

于是,在迷蒙月色中,只见一个小姑娘神色轻松、嘴角含笑地走在官道上,身后飘着被席子裹得严实的新鲜女尸。

这副场景,还是挺有震慑力的。

可惜阿眠化形不久,维持人形已经算是勉强,此时还要掐诀牵引尸体难免吃力。

所以孙婉的尸身忽高忽低,有时还要晃上一晃,活像拴了根绳子挂在那里。

也不知是不是夜风太凉,阿眠觉得自己的心有些冷。

她开始哼孙婉生前最喜欢的一首小曲,叫做《良人配》——

月过西窗,风吹海棠,一年春休美景沉塘。

公子昨个许了美娇娘,可还记奴家,哪处女郎?

容阳拂花作雪,料峭东风减消。

怎奈,此去一别经年,玩笑旧言,误姻缘。

妄念良人配此生,空余一城春梦。

人道几声荒唐,却自缚以网,偏要博个如意郎。

哼了几句,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声叹息消弭在了夜色里。

容阳城外十里处偏僻的荒山上,孤植着一株十多年往上的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

这树是孙婉的夫君李直亲手栽的。

不过,若是放在孙婉刚进李府那会儿,阿眠或许还会承认李直的身份。

毕竟那时的李直,对孙婉还算体贴。

可是,那些陈年旧梦,是何时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是李家老夫人的那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是因为后来纳进门的方氏娇媚可人?

或者,正如戏台上所说——天下男儿皆薄幸?

阿眠想不明白,她只希望孙婉和李府断个一干二净。

她在附近找了块扁平的石头,拿根结实的树枝,用藤条将二者系紧,便当做铲子用了。

在这株老杏树下,阿眠刨了个坑出来,将孙婉的尸体放进去,又从自己的衣裳上扯了块布盖到她脸上,最后跪在坑前,拿手掬着土,一捧一捧地倒进去。

看起来虔诚极了。

阿眠看着那些土有一部分顺着草席滑下去,一次又一次,后来渐渐与坑口持平,最后溢出成为小丘。

她忽然生出几分感慨来。

她觉得,自己的十一年光景,好像跟着孙婉的尸体,一起被埋进了凡世的泥土里。

也许还会一起腐朽,最后变成自己漫长岁月中的一点尘埃。

阿眠又趁着天还未亮跑回了乱葬岗,在一堆堆尸骨中翻找,每到一处就要说一句“对不起,打扰了”。

那些乌鸦这次理都没理她,自顾自吃着食,或者立在在残尸中睡去。

她翻了大半个时辰,才从一个烧焦的尸体下面发现了一块形状不错的木牌子。

临走前她甚至拿了一块被烧成黑炭的、看不出形状的人骨,算是有了写字的东西。

她依着记忆深处在书院里看过的字,在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容阳孙氏小姐之墓。

后来,在身后深邃微白的天空的衬托下,阿眠双手合十跪在孙婉的墓前,闭着眼,像极了佛庙中虔诚祷告的信徒。

将那些杀念尽数压下。

“你总喜欢求神拜佛,可惜到了最后,也没见哪个神仙来救一救你,所以啊……”阿眠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瞳子里有什么东西破灭了,“我想去当神仙了。”

这样,就能帮到你了吧。

便可以瞑目了吧。

孙婉……等我啊。

吾玉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容阳城。

城门口的右侧摆了小茶棚,远远就能看到极为亮眼的幌子,摊主坐在三桶半人高的茶桶后,大声的吆喝。

摊主热情的朝着吾玉招手:“小伙子来喝碗茶吧?”

吾玉作为水神,身上多的是功德,但是若说人间的银子,他是一个子都拿不出来的。

所以,他只能站在官道旁,咬牙拒绝:“不!我不渴。”

摊主瞥了他一眼,转身和客人搭话:“哎呀,这些富贵公子哥,总是嫌路边摊哩。”

吾玉充耳不闻,理了理衣衫正准备进城去探探消息,就瞧见一缕阴气包裹的小泡儿从地下飘出,落在了他耳边。

这是冥界用来留音传信的东西。

阴气绕着他的耳廓一转,小泡一散,传出轮转王抱歉的声音:“水神呐,就在昨天夜里,那个孙婉已经在本王殿中露了脸,随后按照规定发往酴忘台孟婆神处了,估摸着已经投生了。”

这凡世诸国,一日身死者众多。

虽说冥界各阎罗手下动作不慢,可是按照往常的速度,孙婉的鬼魂怎么也要排个三五日的队才能往生。

这次动作如此迅速,先不论真假,明显是找自己的茬啊!

吾玉的脸色陡然阴沉,开始思考怎么能悄无声息的给轮转王找点麻烦。

虽然不好动手,但是这么想想,也能让他的心情好上几分。

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奇怪,一会儿欣喜,一会儿苦恼,更遑论他本人就站在容阳城门口,人来人往,大家看着他总要往旁边躲一躲,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得了疯病的可怜人。

甚至有个高瘦汉子惋惜地叹了一句:“这么俊俏的人儿,怎么是个傻的呢。”

还没等吾玉想出一个子丑卯来,天界传信的一点金光已经晃到了面前。

里面传出天帝严肃的声音:“禁法已破,你在容阳查探一番,看看那孙婉死前接触过什么。”

阿眠颇为苦恼地坐在老杏树下,撑着脸开始思考修仙的事情。

她自开灵识至今,已经过去几百年了。

先是在空桑国的御花园里混吃等死了几十年,每日看着后宫争斗、皇子夺嫡调剂心情,可惜后来亡国了。

随后她在一个书院窗下的花盆里待了几年,跟着后排插科打诨的学子看了不少话本子,认了些字,可惜后来书院关门了。

紧接着,她决定去看看海内的大好河山,却被一个臭道士诓去做了法阵阵眼,过了一段斩妖诛邪的热血时光。

可惜后来,那道士丧心病狂到连没做过错事的妖怪都要斩杀,她便找机会逃了出来。

之后,她依着先前的决定,游历人间。过了几十年的逍遥日子,见证了许多男女的爱情纠葛。

她想,若是自己当时没有心血来潮藏进那个白衣剑客的衣袖,也许就不会遇到孙婉了。

在遇到孙婉之前的那些年里,她只想安心做个小妖精,每日在人间混混,无聊了就去戏园子里听戏,或者去看看话本,逛逛庙会,快活一生。

可这样荒废时光的结果呢?

她想让孙婉不再愁苦,却发现自己的半吊子修为,连个障眼法都施不出来。

若是她从前好好修行,没准,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所以,她此时突然想找个师父修仙,简直难如登天。

正当她唉声叹气之际,一个白影站在了她身前。

阿眠抬头去看,瞧见是个年纪尚轻的白衣道长。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小姑娘是不是正在苦恼,想找个师父修仙啊。这画中之人便是海外的仙人,你只要能扒上他,还愁没有前途吗?”

这位道长虽然生得玉树临风,可是此时的做派明显就是典型的江湖神棍!

阿眠笑着看向他,问道:“这位道长,你已经骗了不少银子了吧。”

道长笑得一派正气,确有几分仙人之资:“非也非也,贫道游历人世数载,此番不过是觉得你我二人有缘罢了。”

“因缘际会”四字,总能作为所有怪异行为的解释。

容阳城西街的市集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路边一株杏花树下,发间插着稻草,脖子上用细麻绳串着挂了个木牌,上面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卖身葬父。

她身前铺了一块破席子,上面躺着一具老汉的尸体。头发灰白,蓄了一把胡子,身上套着一件蓝灰色涂了补丁的衣裳,赤着脚,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着一块块尸斑。

这块地方往日人流较多,等着四周聚了不少人,姑娘便开始伤心的抹眼泪了。

她声情并茂地卖了一通惨,随后泪眼朦胧的扫视着人群,哭道:“哪位公子发发善心,买了小女子吧。只要四两银子,小女子日后定然当牛做马报答公子。”

四下围着的人大多都是平民百姓,只能指指点点道上几声“可怜”,一时间也没人上前说要赎身的。

姑娘眼瞧着不对,又抱着她爹的尸体哭了起来:“爹爹,您怎么这样狠心,留下女儿一人在世上,可怎么活啊!”

这时,从外圈挤进来一个相貌堂堂的公子,两锭银子顺手扔到了姑娘脚边,中气十足地喊道:“姑娘莫怕,先拿着银子将你爹好生安葬了吧。”

公子头上金冠,身上穿了件绣了祥云仙鹤的石青色缎面长袍,腰间系着块羊脂白玉的牌子,脚上一双黑面白底刺金的靴子。

瞧这模样和作风,就知是个有背景的。

有人认出了这位公子:“这不是杨员外家的小公子嘛,果然有一副侠义心肠。”

那姑娘双手捧着银子,一个劲儿的磕头:“小女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正当这出戏皆大欢喜要谢幕的时候,人群外圈传来一个清脆温和的男声:“周姑娘,你爹爹不是早在几年前就入土吗?”

这一句犹如平地惊雷,众人纷纷回头去瞧。

只见男子一袭白衣,容颜如画不可逼视。如琼枝一树,似昆仑美玉,尊贵雅致,出尘绝世。

他身后背着一柄白玉为鞘的长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裹以秘银描金。

众人看呆了眼,那地上卖身葬父的姑娘悄悄贴着墙根往外挪,怀里的银子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发出两声响。

人们这才回神。

杨公子反应过来,一挥手就有两个小厮进来,各抓着那姑娘的一只手腕将人按在地上,一副抓人犯的架势。

他走到那神仙似的男子身旁,拱手问道:“这位兄台,可方便随我去衙门做个见证啊?”

容卿一愣,看了一眼被压在地上求饶的姑娘,神色犹豫:“这……不太好吧。”

苍天可鉴,他只是心有疑惑多此一问,并非想要揭穿什么凡人的把戏,将这姑娘送进大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