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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咄咄

盈持牵着小素的手走到街上,回眸,家门口李嬷嬷矮小而略微伛偻的身影,被门口泄出的昏黄灯光映衬着,微风吹动她腰间围的半截老布束腰的一角,那是在灶间烧火做饭时系的围裙。

老榆树撑着浓密而粗广的树冠,蝉躲在枝桠间断续嘶哑的叫声,黄昏吹拂着人面的风已不那么熏热了,四周已经昏暗不明,但前头的天空还未完全被夜色吞没,略带些灰蓝色,点点星子的光也是柔和清淡的。

盈持依旧因为风寒发散未尽而头疼脑热,她长长地舒了下气,似乎嗅到街坊家探出低矮的墙头那几支蔷薇花的清香,这样的平静与舒适,短暂而难得。

近来盈持进出池宅,早就改走北面的小门,可此时天色向晚,那门早已上了钥,姊妹俩便仍从东边角门往里走,却不想走到二门处,只见边上停着一顶四人软轿,二门里头正远远地有两排琉璃灯笼过来,盈持只得牵了小素的手让到一边。

站在树下的暗影里,盈持抬眼看去,只见迎面沙沙地走来一行人,中间两人被簇拥着,一个年纪在五十来岁,身穿家常的靛青夔纹团花纱袍,玉簪束发,衣冠济楚,有些发福的中等身材,面孔白皙,生的方脸浓眉大眼直鼻,留撮山羊胡子,相貌堂堂,走路时步履沉稳,肩膀也不动,端的自在从容。

此人便是现任户部尚书的池嘉行。

另一个与他差不多并肩的,只略稍后半步,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个头与池嘉行相仿,清瘦文气,穿着一袭淡色的纱袍,瞧着十分安静矜持。

盈持不禁眨了眨眼:那不是薛老太爷吗?

算来薛奇正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侍读学士,尚未做到翰林学士。

二人走近,只池嘉行在轻声说着什么,表情放松而诚恳,薛奇正侧耳恭听,两人瞧着十分熟稔。

前头,池家的何管家伸长手臂躬着腰引着二人往那软轿走来。

池嘉行将薛奇正送到轿边,又说了几句话,薛奇正会心地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长随先一步打起轿帘,薛奇正这才向池嘉行深深一礼,含笑辞行。

盈持等池嘉行进了二门之后,这才与小素一道朝前走。

只才进了二门走不多远,尚未与小素分开,就见迎头有个小丫鬟过来道:“十四爷叫你呢?怎的才回来?”

盈持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了,只得跟着过去。

到了阶前,是浅语领着进了屋,只见里头灯烛明亮,池羲光穿着家常纱袍,靸着鞋立在一盆茶花跟前,盈持进去行了礼,可等了半晌,也未见池羲光转过身来。

旁边明蕖几个也垂手侍立,半点不曾吭声。

最后还是明露开口打破了沉寂,问道:“肩上的伤可好些了?”

盈持忙道:“有劳姐姐记挂,上过药,挨几日就好了。”

有明露开了话匣,旁边浅语就将盈持从头打量到脚,笑说:“听说你会舞霓裳羽衣,看不出来么。”

只见明露打了个手势,水仙转身往里头去了,明露又对盈持说:“昨儿瞧着你舞的好看,给十四爷挣了脸面,十四爷说要赏你呢。”

“使不得,岂敢讨赏。”

昨夜舞霓裳羽衣是她私心要救蒋矛二人,与池羲光有什么相干?可池羲光居然要赏她,怎不教盈持心下一沉?

“十四爷的恩典,赏你你就领着,哪那么多话。”明蕖眼角觑着池羲光,立刻讪讪玩笑道,“说来,我与明露都不如你,我们虽觉着那昨夜那水味儿次了,只不敢当着辙世子的面指出来,也是怕冲撞了他,倒多亏的你替我们说了,不然显得十四爷身边没能人了呢——来来来,我和明露姐姐给你行个大礼。”

说着便去拉明露,盈持见了心下冷笑,果然另几个大丫鬟面色遽变,明橘忙忙地拦下道:“做什么呢,没的引得别人轻狂起来。”

说着站到池羲光与盈持中间,上前瞪着一双牛眼睛,含笑直问到盈持脸上:“那玉泉的水咱们府上也不是吃不起,十四爷的茶水一向都是明露明蕖两个侍候的,明蕖姐姐多周全细致的人,这么些年从不曾出过差错,怎会分不出好歹来,难不成反倒不如你了?”

明橘身姿丰润,又堪堪高了盈持一个头,盈持登时被咄咄地逼退一步:“原不过是我鲁莽直言,不如姐姐们识大体,虽说争得一时之气,却失了咱们府上的礼数与体面,姐姐们就当言传身教了,往后我自然知晓。”

众丫鬟方都递了“算你识相”的眼神过来。

才应付完这些大姐儿,就见水仙已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上头放着个荷包。

盈持叉着双手只道不敢领受。

水仙便拿了硬塞到她手中,还顺带又用那水仙式掐法拧了盈持一把,疼得盈持差些把荷包甩出去。

当下却也只得行礼谢恩,果然池羲光这才转过身来,靸着鞋坐到流云榻上,淡淡地道:“你以前学过那霓裳羽衣舞么?”

“并不曾。”

池羲光便抬高了声音,蹙眉不悦道:“那你怎的就会了?”

“说来其实不值一提。”盈持谦恭地道,“当时从头至尾瞧人舞了一遍,看着新鲜因而都记得,只是隔了一夜,时间久了就忘得差不多了。”

果然几个大丫鬟闻言目光闪闪,大有松了口气的庆幸,瞅着盈持的目光登时又换了光泽,那是凑趣瞧一坨烂泥扶不上墙的矜傲与得色。

只池羲光岂是等闲人?

“即是说,什么舞你看过一遍转眼就会了?”

也由不得盈持回话,他又道:“下月初七是老太太的寿诞,我找人来教你,给老太太献寿的时候你舞一曲。”

即使盈持早已有心理准备,可依旧闻言不胜烦扰,心中抓挠之下应得稍慢了一步,耳边就听得明露催促着:“十四爷的恩典,还不赶紧磕头?”

盈持便跪下磕了头,起身时听得明蕖几个已咭咭呱呱地商量着献哪一支舞好,有说胡旋舞,有说明君舞,有说掌上舞,一时满屋莺燕喧声笑语。

明蕖还三番两次提霓裳羽衣,说还想再看一遍:“你们是没瞧见,大素昨儿夜里为了淮王府那小哥儿,竟敢和辙世子讲条件,简直像吃了传说中的豹子胆,我们都以为她疯了!真正连性命都不要了,从池塘里爬起来,还带着伤,就那么痛痛快快舞了一曲,刚拿到身契就晕过去了,当场人事不知,将我与明露都唬呆了,真不知怎么收场才好。”

直念得池羲光好大不自在,脸阴沉沉地。

只是最后谁都明白,即便盈持看过一遍霓裳羽衣就会舞,然而却没有人听过一遍就能记下曲谱来的。

池羲光自然很快想通了这道关节,遂又撇下了,只问盈持:“你会哪一支?”

只见盈持怯怯地摇头表示:“都没听说过。”

池羲光便似被触了逆鳞般,眉眼阴厉起来,心道不拾抬举,将来把你指配给哪个小厮,也要看老太太太太的意思!说不得是什么样的!别自以为找到小女婿了,到时叫你哭都来不及。

可他嘴上却是自己要尊贵涵养,断不肯这样讲的。

倒是明露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盈持:“你这丫头真正是笨嘴拙舌,十四爷问话呢,你怎的跟秤砣似地拨一下才动一动?罢了,少不得我来替你选,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你就选胡旋舞吧!就这么定了!”

盈持只得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