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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重生

户部尚书池家。

西院后罩房。

盈持自井中打了盆清水进屋,把脸蛋贴到水面浸透下去,她吹了一口气,“咕嘟”,一个泡泡从盆底浮到水面。

大半年前,当盈持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九岁的年纪,然意外的却是,她成了一名粗使的三等小丫鬟,心情一度无比复杂。

井水的清凉让浑身的毛孔舒展开来,盈持拿手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并且长长地舒了口气。

净手之后,端起木盆拖着疲惫的双腿出门倒水,恰有两个十五、六岁花般年纪,打扮得山青水绿的二等丫鬟,俏生生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进来。

是与盈持同屋的浅语和水仙。

经过盈持身边时,穿水红衫子的浅语顺口道:“咦,大素,你倒是利索,都洗完了?”

这些日子以来,盈持已经适应了这个新名字。

然而盈持懂得,浅语并非纯粹和自己打招呼这样简单。

她忙搁下手中的脸盆,又往井边去打水,端进去给浅语二人洗完,大家才各自歇午觉。

外头赤日炎炎,来回跑了两趟的盈持额角又淌下汗珠子来,打湿的手迟疑地往粗糙的老布夏衫上蹭了蹭,径直往自己那张窄小简单的板床走去。

这是一间给普通下人住的屋子,一目了然地简陋。

半旧的柜子,掉了漆的小方桌,三条细细的凳子,此外就只有并排的三张板床了。

盈持走到最里面坐了下来,她的板床两侧挨墙,眼下是夏天,南北窗户大开通着风,还算凉爽敞亮,去岁一整个寒冬腊月,她却没这么好过。

歪身歇下,硌得骨头嘎达嘎达地一串儿细响,板床太硬,可相比之下盈持实在太想好好睡个觉了。

睡意朦胧间,耳边又传来轻细而连贯的嗒嗒声,反复好几下,像是手指抠着草席的纹理发出的声音,中间床上传来水仙的悠叹:“咱们十四爷将来模样自不必说,定是好的。”

语意令人难懂,似含着淡淡的失望。

显然这不是说给盈持听的。

果然,最外侧的浅语嗤地一笑,接着是翻身的声音:“这你就别妄想了——依我说,八爷虽说人混了些,年纪倒还能凑合,更胜在脾气温和,你还不如学学原儿……”

“别说了。”

“碍的什么?她才那么点。”

“还是小的好……“水仙语带微酸。

“各人有各人的命!这模样大了顶多出去配小厮,还是家生子,兴许瞧在老嬷嬷的面子上,能许给二门上传话的已是顶破天了。”

回答浅语的,是水仙的一声轻笑。

再无别话。

就在盈持意识全无睡过去的那一刻,却忽觉有人再三发力推她:“大素、大素!“硬是将黏人的瞌睡虫赶跑了。

盈持木木地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

却见浅语知心地对她道:“大素,想去外头玩吗?我这儿要买金银线,得往大胜门去才有。”

说完,拎起手中的一串小钱扬了扬,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盈持听着响儿,眼睛亮了亮,接住浅语扔过来的几个铜板,内心充满了幸福感似地欢笑:“好啊,我带妹妹一起去。”

她立刻跳下床板,头也不回地往后街家去了。

背后,浅语和水仙相顾得意地一笑。

……

大胜门外十里、小河桥畔。

这个月,盈持已是第四次来到这里,三次空手而归。

烈日如火,黄土地面泛着耀眼的白光,蜿蜒的水面也亮得不能直视,这里两岸搭着连绵的棚铺,人像被搁在烧红的炭炉里炙烤,晒到皮肤辣得发痛。

盈持已经汗流浃背,她的身后,妹妹小素撑着油伞紧紧跟随。

出来一趟时间有限,且只有这样的三伏天,她才有机会替大丫鬟们跑腿,顺找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块石头。

石桥下,一株蔫头耷脑的大枣树,树下有个麻子脸的掌柜。

今日麻子掌柜的货架上,多了一块古怪的石头。

盈持想了想,先在这家挑了一支满身铜绿的簪子。

然而让盈持直皱眉头的是,大麻子今日心情似乎不佳,买卖做到一半竟搁下了,粗犷豪迈地与邻居起了争执,甩开粗膀子与人你来我往地推搡着,竞着嗓门,将鸣蝉嘶哑的叫声都压了下去。

引得爱看热闹的小屁孩与好事之人从门后抻出头,不断张望起哄。

盈持心下发急,买卖做好你们再了结恩怨也不迟啊!

稀里哗啦一通声响,大麻子一屁股摔进了自己的古玩堆,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纷纷从架子上掉落,其中一块灰白的石头“啪嗒”摔到地下,不巧又被后面一块大的石头冲下来实笃笃砸中,顿时裂成一大一小的两瓣,稍大块的半边露出更多铜绿的霉点与紫黑色的斑点。

大麻子挨了打,扭头又见满地狼藉,便揪着对方索要赔偿,一时拼起性命来,扭打上对方的店里。

连小素也不小心被麻子带倒,盈持忙将她扶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眼睛飞快地朝里扫视,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块带霉斑的石头上。

呼吸略顿。

她拣着空地走过去,郑重地将那半块石头捡了起来,拿在手中反复端详了几眼,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两个铜钱放在案头:“咱们走。”

谁知刚出得门,大麻子却转眼报完了仇,也吃了人一顿老拳揉着膀子回来了:“哎,站住。”

盈持暗暗叹了声气,转身、仰头。

只见大麻子一脸油汗,没好气地道:“你怎么拿我东西?一声不吭地就想走!”上前将盈持手中的石头拽了回去,顺便还瞧了眼发霉的破石头,敛下失望的目光,又往地下去寻另外小半块。

“你方才还把我妹妹撞倒了。”盈持理直气壮地昂着脑袋,瞪着大麻子。

麻子只望着地上那半块石头:“那你也不能随便拿人东西呀。”

“我明明给了钱的,怎么叫拿?你说的真难听。”盈持指着那两颗铜钱。

却见麻子弯腰捡起,眼珠转了转:“这石头少说值二两银子,你只给两个钱还不叫拿?”

盈持便低头往小素手里细小的烂铜簪子看去,麻子立刻道:“那簪子值二十个钱,这么大块石头可不得值二两银子?”

盈持低头略作沉吟,又打荷包里数出二十八颗铜钱,排在案头,抬头又看麻子。

大麻子撇了撇嘴,大膀子一挥:“去去去!没功夫答理你们,今儿真晦气,卖你一根簪子大不值当了。”

盈持冷冷地看了看大麻子,还赖她了?“您打架可别拉扯别人。”

再低下头来挖啊挖,煞费苦力又抠出十颗铜子。

大麻子也低头瞅着她,直瞧得两眼珠子发酸,撇开脸叹声气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来。

盈持见人半晌都不理会自己,遂假装上前欲将铜钱收回钱袋。

“等等,钱留下,石头拿走。”说着,将那半块丑石头重重地塞到盈持手上,转眼已将四十颗铜子捋进抽屉里了。

盈持双手擎着碗大的霉点石头,手臂上还挂着小包袱,鼻子里老牛耕犁冒着烟似地,吭哧吭哧往回走。

半晌走得脚酸,回头只见一顶撑开的油伞在走路,缀在自己身后。

小素整个罩在油伞下,黝黑的脸上亮晶晶的挂下数道汗水,下巴尖尖瘦瘦,才五岁的小身板单薄细弱,拖着步伐,也着实走不动了,盈持便拣了处树阴,拿块布往草上铺开,让小素坐下歇脚。

小素见盈持小心翼翼地将那石头放在脚前,看得比包袱还要紧,遂好奇的大眼睛圆溜溜地问:“姐姐,咱们走老远的路,你怎么只买这石头和簪子?”

盈持笑了笑,接过小素手中攥着的烂簪子,随手往后面草丛里一丢。

小素急了,想去找回来,被盈持按住:“那个没用,不过是障眼法,让那掌柜以为咱们是不识货的,没什么眼光——到家你拿着这石头,有人看见只说路上捡了砸狗的。”

小素倒也乖巧,嘴里嘟哝道:“摔坏的,没用了,回去路上丢野狗。”却仍不忘回头,再三顾惜那堆草丛。

盈持回到池府后街上的家中,朝隔壁瞧了一眼,只见她祖母李嬷嬷侧身朝里躺在床板上养病,咳嗽了两声。

她遂拉了小素往自己房里来,蒙头将那丑石头藏去床底下,退着爬出来,顾不得后背额头起了层密密的痱子,被汗水打湿了历历辣辣的疼。

是成是败,就靠它了!

但愿这就是那块石头,可千万别教她失望,时间并不多了。

盈持收回目光,走去水缸前舀了瓢凉水,先让小素喝过,然后自己喝尽,这才掏出方才在大胜门买的两块香糕来,递给小素,把声音压得低低地:“替我看好了。今儿这事谁也不许告诉,连祖母都不能说,不然下回再不能出去逛了。”

小素扒拉着香糕吃得香甜,闻言点点头。

盈持这才绕至池府角门,打二门回内宅。

二门边上或站或坐着几个爷们,大多挺胸凸肚,气定神闲地在那里与一簇年轻的小厮说笑,其中有个瘦刮刮衣着随便的老年人特别显眼,那人身旁斜着一个小矮个子的男人,约摸三十多岁,胡子拉碴,衣衫油腻,歪瘸着一条腿,呆滞地望着远处,不时嘴里还唱两声曲儿。

那老头盯着盈持走过,却忽然轻飘飘调笑着向身边的瘸子道:“喏,这女娃再大点你带回去做媳妇好吧?”

那声音不轻不重,盈持听得一字不落,只觉背上一凛,忙快步走开。

回到后罩房净了晒得发红发痛的脸和手,才往前头正房里去,将金银线给了浅语。

浅语接过,随口道:“怎么才回来?方才那谁还问你呢,亏得我替你打掩护——十四爷的点心怕是好了,快去大厨房取了来,十四爷下了学回来用着正好——今儿是香薷饮和八色糕点,可别弄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