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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拍案而起

黑龙江的春天来的特别晚,盼得人心焦,到了四月中旬大地才开始返春。外面天气渐暖,日光融融,照在身上温热得像淑女的手抚摸一样,柔柔的、软软的;然而早已熄了炉火的办公室却地面冷凉,寒气外泄,坐的时间长了,冷气把腿的下半部分都吸麻木了,对脚爱出凉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活受罪。彭校长不到校上班时,没课的教师常到外面窗前晒太阳;边德明和叶立秋出了东耳房坐在门旁,俩人提起今年学校种地的事。用不了多久就该为春播做准备了,可彭校长却把去年收获的大豆一下买个精光。没了种子,校田地怎么种?听吴主任和金老师说彭校长不打算再种了。不种地教学经费不够怎么解决?没人说得清楚。彭校长向来不爱回应别人问这问那。

没过多久,彭校长和村支书因为这件事情还发生了一场争吵。据当时在场的村会计讲,那一天,彭校长到村上对支部书记朱村来说,他已经把校田地全都承包给了村民。朱村来一听就火了,他指责彭校长擅自做主是没把村领导放在眼里。他说学校今后办公经费不足别再来找村上,村上杂七杂的事够多够烦人了,学校还节外生枝,给他添堵。彭校长只是两眼瞅着朱村来不说话,像个挨大人数落的小孩子一样温顺。朱村来却是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

“你当过主任,现在又是校长,听说你以前还在村上干过,村上的事你该知道一些,年年朝老百姓要钱多费劲呐,村里还有那些个五保户、贫困户、退伍的老兵,民办老师开支,村干部开支,逢年过节,遇着大事小情,村里还得打理一些个关系单位,主管领导什么的,哪里不需要钱呢?你说学校再跟着凑热闹,瞎搅和,这工作还有法干吗?这村上多难呐,困难……”

“啪”,彭校长突然两眼一瞪,一拍桌子霍声而起。坐在朱村来左边的村会计,身子一哆嗦,手里的烟头一抖掉在地上。

“困难?慷公家之慨,行不正之风不说,你们三天两头在村上吃啊喝呀,钱哪来的?你自己说说,这些钱得给学校添多少东西呀!”彭校长两眼剑光逼人。“我告诉你,我这个校长是乡党委任命的,不是给人溜须当孙子讨来的。我不是何三书,拿我当螳螂子不行!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种地的农场。”彭校长的一席怒言,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冰雹,一下子把朱村来给砸蒙了。他两眼愣怔怔地看着彭校长。——平日里看着挺面善的人,怎么眨眼间就变了脸,凶得像一只圆眼怒睁的老虎!

“老彭,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嘛。”朱村来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的,满脸僵笑着说。

“你这是个有话可以好好说的地方吗?”彭校长语气似剑锋直指。

彭校长的话也在无意中提醒了朱村来,叫他忽然想到自己坐的是什么地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他马上像酸菜汤熬土豆块一样里软外硬地拿出派头,抬起右手往下摆摆说:“老彭,消消气儿,坐下坐下。”

面对朱村来的藐视,彭校长脸部肌肉抽动两下。“我没心情在这里跟你磨嘴皮子。村上可以到处抬高利贷,到处赊账打白条子,逼急了,学校也不是不可以!”

“老彭,说气话没用,叫学校种地,又不是光咱们村,勤工俭学是上面的号召。让学生参加实践活动,培养学生吃苦耐劳的精神也是应该的,哪能光叫他们死读书?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才行。”朱村来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怎么说呢。你是新任校长,又是远道而来,村上理应支持你的工作。办公经费……如果实在不足,村上再想法给补点儿。”他低下头干咳两声。“你不知道哇,现在的村官儿不好当了,只要有个头衔就想来刮咱们,村上不出点血不行啊。”

或许是觉得朱村来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又见他话里求和,声调委屈,彭校长的态度缓和了一点。他掏出香烟递给朱书记一支,再递给村会计一支。他划着火柴亲自给他俩点燃。“书记你别生气,我这个人脾气不好,脑门子一热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改日我一定登门谢罪。”他话是这么说的,动作也是求和解的,但当他转回身坐下去的时候,脸上依旧余怒未消。

“没啥,没啥,你我个人从来没有过不去的事,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嘛。”朱村来强堆笑脸,说话的时候,两眼深处发怯地看着对方,似乎这一刻才彻底看懂了彭精亮,感觉他像个绵里藏刀的人!

坐在一边的村会计,手里夹着烟卷,吸了这口想不起来吸那口,只是似笑似惊地一门儿咧着嘴看他俩。对他来说,刚才的事就像团“噗”一声突然爆发到眼毛梢上的火焰,虽没烧着他,却把他吓得一时真魂出窍,差点儿傻了。

彭校长从村上回到学校里,只对大家说校田地已经包给了村民,大家从今往后可以安心搞教学,种好自家的承包地,不用再忙得顾头顾不了尾。和支书吵架的事,他只字没提,但村会计却把这件事当成开心果,说得全村人都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了一出很刺激的好戏。提起朱村来被怒斥的经过,他说起来绘声绘色,乐不可支。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学校里,听说朱村来被彭校长搞得威严扫地,大家无不讶异又心情畅快。

“新官上任三把火,谁承想竟然先烧到了书记头上。”柳丛彬嬉笑着说。“他连书记都敢烧,我告诉你们,真得小心点儿。”

左林听了满不在乎地说:“你吓唬谁咋的?吓出病来找你要医药费。”

大家听了都嘻嘻哈哈地乐起来。吴谞文也跟着短笑两声。他飘忽闪躲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心中有什么预感。

“比不了你呀,你哥是乡长。”赵千枝说话时矜持着胖脸上的鼻子,又翘了翘单侧的嘴角,像笑又像没笑。

“切,你爸不也当过书记吗?”边德明甩过脸来说。他从机耕队被强行调进学校那会儿,赵千枝的父亲正是在任书记。

“翻老黄历有用吗?”

听到赵千枝话里有怒气,边德明没再说下去。

学校不再种地,教师们自然减轻一份负担,但家里的承包地还是必须要种的;否则仅凭从村上挣得的那点工资,民办教师们的家庭生活并不会比一般农家好维持多少。公办教师较之民办教师,生活条件只是相对好一些,家属分得的土地也是非种不可的。

新婚不久的叶立秋,家里不仅新添了于素珍一口人,也增加了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一份耕地。叶立秋的身下还有个弟弟,按照惯例,成家的儿子早晚要另立门户,所以叶父叶母并没强留他们,婚后就让他们分家单过了。

婚后的于素珍对叶立秋非常疼爱,小两口日夜如漆似胶。于素珍是个很勤快的人,她比他大一岁,常把他当成弟弟,支配着他干着干那;他也在心理上慢慢接受了她的强势,享受着她的照顾,顺从着她的安排。结了婚他才知道,她不仅管理班级很出色,干家务做农活儿同样是把好手。

这一天,小两口在农田里给大豆除草。叶立秋问:“素珍,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她说:“以前是嫁个可心的男人,这个我实现了。我还希望生个儿子,一个太孤单,要是再生个伶俐的女儿就更好了。咱得有自己的房子,家里生活条件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一天能转成公办教师的话,我就啥都知足了。”

“我问的是你最大的心愿,说了好几个。”叶立秋笑了——她的心愿倒挺朴实,只有家和眼前的这片小天地。

“这些都是啊。”她也笑了。

他看一眼妻子,暗自摇摇头,微微苦笑一下说:“你的这些心愿里,最难的就是转成公办教师,恐怕没啥指望。”

“闭上你那个臭嘴。”她嗔怪道。

“嗐,你有民办编制了,也许能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我呢,到现在连个正式民办教师还不是呢,转正?说不定哪一天就叫人撵回家了。”

“没完啦?老说这种丧气话,多没劲。”

见妻子有点要不高兴,他嬉笑道:“我有劲没劲,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去你的,说着说着就下道了。以前看你有模有样的,原来都是装的。”于素珍被他给逗笑了。“立秋,得民办编制不难,将来咱俩就是不能转正,当一辈子民办老师,边教学边种地,挺好的,别老胡思乱想了、啊。哎呀!该她想说该死的……你铲错了,瞅你,把豆苗都铲掉了,留下的那几棵是老苍子!”

叶立秋脸一红,赶紧锄掉那几棵苍耳,结果这一段豆苗出现了断空。看着锄掉的苍耳,白兰的身影一晃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了那年和白兰在校田地拔草时,她把苍耳当豆苗的情景。他的心里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快意、一丝酸楚、一丝失望。他看一眼身边的妻子,使劲甩甩脑袋,他想甩走白兰的身影,结果发现他的动作和努力都是徒劳的。他目光躲闪着妻子,像是刚刚做了对不住她的事。为割断对白兰的回忆,他改变了话题:

“素珍,我总有件事心里别扭。”

“啥事?”

“我老觉着彭校长的沉默里有股子霸气,一看见他那张脸就身上不得劲,感觉瘆的慌。你呢?”

“我也是,一看见他就心里打怵。我好像没怕过谁。”

“你看出来没有?有个人就不怕他。”

“谁呀?”于素珍停下,手拄着着锄头杠子问。

“正经人呗,别人都不敢玩乒乓球,他却常领着学生玩。”

“诶呀,你这脑袋长的,还看书呢,一脑子浆糊。他不是借了教体育的光吗?”

叶立秋被于素珍给说乐了,但他还是不服气地说:“别忘了人家正经人是公办老师!”

“公办老师咋的?他正经人再能耐,我看彭校长也未必就制不了他,等着瞧吧。”她伸出锄头使劲铲着地。

“可也是,彭校长这个人特有心机,有尖儿不露,”他又猫腰铲起来。“就是太好喝酒。如果他将来误事,也得是坏在这酒上,你信不?”

“男人,你们男人有几个没点儿臭毛病的?胆子大的,吃喝嫖赌,胆子小的,说不定也心里暗地痒痒。”

“瞧你说的,什么话呀?”

“没有例外。”

“我发现你这个人说话……有时候就不留余地。”

“咋不留余地了?瞅你那样儿,委屈你了是不?”

“本来嘛,我可没那样。”

“装,你就装吧,一天到晚围着我,像个尝到甜头的猫似的。你是娶了我,要是娶了赵雅洁,她那么漂亮,你还不得疯喽。”

“你提她干什么呀。”

“咋的?娶我后悔了吧。”

叶立秋松开手里的锄头,转身一把搂住于素珍的后腰:“这会儿啊,谁后悔都不赶趟喽。”

“哎呀,大白天的,叫人看见。”她半推半就。

“你这脑瓜子也是跟不上溜那伙的,比李彩凤强点儿不多。拥抱一会儿有啥不行的?你看人家电影里演的。”

“啥你都羡慕!”

东边隔过一片玉米地有片柳树丛,枝条繁多,茂密的柳叶在明丽的阳光下闪出亮眼的绿色;里面满是红柳、青草和浓浓的蘑菇气息,好听的鸟鸣不绝于耳。

“这天儿热的,进去歇会儿吧。”叶立秋拥着她穿过玉米地走进柳树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