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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酒后失态

周一上班,叶立秋的心情还沉浸在时而幸福,时而疑惑里。赵雅洁长得漂亮叫他遂心,同时在他的直觉里,她好像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想不出来自哪里。

第二天叶立秋发觉边德明、左林等人都拿异样或蔑视的眼神看他,就像他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第三节课下来,于素珍使劲撇着薄嘴唇,回到座位旁边一顿坐下,把脸扭向窗户说:“我当有多值钱呢?原来是半斤换两!”

王尚侨看看于素珍,又瞅瞅叶立秋,呲牙一笑,站起来走了。

他偷看她一眼,想不出她哪根神经又搭错了。

上课的钟声响过,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彩凤和叶立秋。她问他:

“听说你订婚了?”

“你咋知道的?”

“你父亲昨天到学校来说的。”

“我父亲!他来干啥?”

“你不知道哇?我看见你父亲把彭校长和金老师都叫到工友室去了,好像有什么事,后来听说是叫学校给开个证明,证明你是咱学校的老师,并保证能长期干下去。”

“什么意思啊?”

“你真不知道?是写给你对象家看的,她妈怕你这个民办老师干不长。”

叶立秋心里一惊,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回到家里问父亲,去学校开证明的事是不是真的,他父亲说是真的。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场相亲原来并没有完全订下他们的婚事,只有见到那份证明,赵家才能彻底答应下来。他也恍然明白,相亲那天三姑说的“我和你爸出去再说个事儿”就是背着他叫叶父给开这个证明。

他父亲还告诉他,证明已经托人给赵家带过去了。

没过几天,三姑传过话来,赵家没啥说的了,要求近期就过彩礼。

叶家和周边的村民一样没有好家底,虽不穷得只有个空架子,敲起来叮当响,但要拿出两千多块钱来给儿子结婚,也绝非易事,仅眼前的百块钱就得让叶父东挪西凑,到处给亲友们赔笑脸。常有帮不上忙的人问:你儿子的工资呢?叶父只好苦笑道:差不多都叫村上扣没了,剩下那点儿要不出来呀。

好在彩礼单上的其它所需,能在结婚前置办齐全就可以,要是一次性都拿出来,叶家就更吃不消了。凑够了钱,叶父要借辆自行车一个人送往赵家。叶母一听就急了:“荒天野地,隔江隔水的,你不怕遇上歹人啊?抢了钱不说,再把你害了咋整?”

“别瞎唠唠了,大冬天的,哪来的水?”

“那么老远找个对象,一想起隔江坐船,飘飘悠悠的,我就不乐意。”

叶父话说得硬气,但终究没敢自己去,而是叫上叶立秋的二叔,俩人套上马车不声不响地偷着走了。

两个彼此互不相识,更不了解的人,在媒人的撮合下,一见定终身,依据的只是两个人的外部条件。说是允许两个人先相处着,而事实上,过彩礼,搞订婚仪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把两个人拴到了一起,其中过彩礼是最拴人的,尤其是对男方更具有约束力。——按当地的习俗,过彩礼以后,如果男方在和女方的相处中,发觉女方不是自己最理想的对象,提出退婚,那么女方家大多是不会退还彩礼的,理由是男方不守婚约。这种毁约行为会叫周围的人们认为女方一定有某种缺点;捕风捉影,什么乌七糟的说法都会有,使得女方在家里家外都抬不起头来。女方无端地被泼上一身脏水。招人猜忌了,再想订婚只得降低身价。按村民的普遍想法,给女方带来坏影响,当然要付出代价。但如果是女方提出退婚,那么女方家是一定要退还彩礼的,否则就会被人耻笑为耍臭无赖,拿嫁女儿行骗。乡下人本来就穷,赔了彩礼可不是件小事,所以男方能不退婚就不退婚;为能达到退婚又不损失钱财的目的,想退婚的男方少不得有人要动些歪心眼子,好耍弄得女方主动提出退婚。乡下的青年男女们想不接受这种束缚,不接受这种被彩礼绑架下的所谓恋爱,几乎是不可能的。规矩一旦在人们的脑子里形成信条,想破是不容易的;个人的思想意识和大环境之间的关系有些像胳膊拧不过大腿,甚至能达到鱼死网不破的程度。开证明的事更叫叶立秋心里不痛快,这哪里能谈得上爱情?纯粹就是外部条件的相互交换嘛。对此,他无能为力,除了哀叹自己所处的环境太糟糕,除了认命,再就只能自我安慰地想:交换就交换,只要她是高中毕业,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婚后再差也不会像个泼妇一样出去骂大街吧。

过了一九五年元旦,叶立秋按照三姑的嘱咐,在春节前夕买了四盒礼。所谓的四盒礼一般包括,二市斤白糖、两瓶水果罐头、二市斤点心、两瓶白酒。带上这些东西,只是新姑爷初次上门时的礼节需要,是一种拜访习俗,完全是象征性的。平时一般的走亲戚只带两盒礼就可以了,四盒是重礼。

他拎着上门礼物,冒着寒风,迎着刺眼的雪光,徒步近二十公里,于午后来到三姑家。热心的三姑叫他先等着,然后独自到赵家叫来了赵雅洁。

见到赵雅洁,叶立秋赶忙起身让座。她的着装没有任何改变,这说明她的家境并不富有,说不定这身衣服还是为相亲特意新做的。

“走着来的?这天儿真冷。”肯定是因为隔了一段日子的缘故,她眼神有点生分地打量着他说。

“这段路真的不近,江面的冰好滑。”他紧张得所问非所答。

赵雅洁没好意思坐下,转身说:“跟我走吧。”

她跨过外屋门槛走出去,他拎着礼物跟在后面。到处是雪光的村子里静悄悄的。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欣赏地看着她的背影。三姑说的一点不错,她的身高,走路的样子确实迷人,但一想到开证明的事,他就心里犯堵。同事们怪异的眼神,于素珍讽刺的话语,无不像针一样扎得他心里难受。爱情,在他的心中,在他的想象里,曾经是多么神圣,多么美好,多么甜蜜的两个字啊!而今却被那一纸证明给无情地玷污了。他越想心里越失落,越想越无奈。

他跟在她后面默默地走着,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在他眼前总像隔着一层雾。羞怯是一种美,因羞怯而产生的躲避和距离,同样是一种美;但这样的美,只有在彼此都能感应到的时候才动人。他俩走在一起的样子,只有乡下人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对城市里人来说,他们更像是一对赶巧走在一起的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有个人牵着狗刚好从他们旁边经过。狗身上系着绳套,后边拉个雪爬犁。爬犁上架着一角子带冰渣子的冻猪肉,看样子是刚从庭院背阴处存储猪肉的冰堆里刨出来的。忠诚的长毛大黄狗爪子呲滑地抓挠着雪皮地面,卖力地向前拉着,样子感人又可怜。不知道主人到家后会给它什么犒赏。叶立秋虽然跟在赵雅洁身后,但他反倒觉得狗拉雪爬犁的情形更真实,更能打动他的心。

赵雅洁的家在村子西头,很普通的两间草房前面长着五棵粗壮的杨树,房盖上同样压着厚厚的雪,也是一开房门上边就会往外冒出热腾腾的白气。面积不大的庭院是敞开的。正南边树空之间的一根横木杆上搭着许多黄色的玉米吊子。树下的雪里立着一个木制的风扇车子。煽了一秋天的谷物皮壳,这会儿是该安静地歇息了。院子西南有个门朝东的黑土垡子猪圈。圈门和南面、西面的墙头上各立了一个用柞树枝弯成的套圈。圈套外皮还有为了好打弯用火燎过的一段段发黑的痕迹。这三个假套圈是用来吓唬野狼的,据说很管用。虽然庭院不宽敞,但扫得很干净,不像是为迎接新姑爷上门刚收拾的。这里多数人家的庭院都不利索,除了草叶,断枝,再就是牛马的粪便。冻硬的马粪蛋子,踢上一脚能飞出老远。

跟着赵雅洁进到里屋,叶立秋见到了她的父母。赵母是个有了年纪的女人,但她的面相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昔日的美貌。赵父是个相貌平平,少言寡语的庄稼老汉,倒是他脚上穿的百褶皮鞋叫叶立秋格外好奇。这种被东北人称为山焐庐的皮鞋,穿的时候里面要絮上砸软的焐庐草,走在雪窝子里很耐寒。因为怕赵母觉得他少见多怪,神情显得太没见识,他不敢把眼睛老盯在他的鞋上。看得出这是个女主人当家的家庭,在她面前要格外谨慎些才好。赵母接待叶立秋的时候笑起来有点困难,眼神里含着疑问。他猜想可能是那份证明并未完全解除她心中的疑虑,还可能是来自对三姑的不信任。媒人们都自认为给人做媒是件积德行善的事,浮夸一点也是为了成人之美,所以做起媒来大多口若悬河,而且惯于察言辨色,顺水推舟,尤其像三姑那种出了名的媒人,说出来的话更是云山雾罩,叫人真假难分;他是三姑的娘家侄子,她愈加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那可是女儿终身的依托呀!是不是还有别的啥原因,他就想不到了。

赵父见过叶立秋以后,便戴上长毛狗皮套袖,木讷地躲到院子里“咔嚓咔嚓”地劈起了木头。赵雅洁也到东边外屋做饭去了。他只能偶尔看见她在热腾腾的白气里忙碌的身影。

赵家的屋子很简陋。抹得光平的墙面上,还能清楚地看见和泥时掺在里面的碎麦秸、麦壳;在里屋门南侧和火炕相连的土坯间壁墙上还有个灯窝,灯窝上边依旧留着煤油灯熏黑的油烟痕迹,显然这是所没安装电灯之前就已经存在的老房子。靠西墙的一对坐柜上,立着两面大镜子,镜子前面有三个贴着苹果图案的罐头瓶子,瓶子里装了清水,都插满了达子香,枝上的花朵开得密密麻麻;花的样子和画上常见的梅花差不多,新发出的叶芽小得叫人怜惜,但又脆嫩得使人不能忽视。镜里镜外的花挨在一起,真可称得上是繁花盛开了。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能看到这样淡雅又鲜香醉人的花束,怎不叫人欣喜?赵雅洁身上的鲜香也许就是从这些花上熏染来的。

这会儿,赵母上身靠着东间壁墙,右脚鞋尖着地,双手交叉放在垫高的左腿上,斜坐在炕沿边看着叶立秋的一头鬈发。从她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的躲避姿势,到她闪开上身的那个拧巴劲儿,都没法叫他感觉亲近。半晌她才慢声慢语地问道:

“你教的那个英语是老毛子俄国人话吗?”

“不是,是英国话。”

“英国是哪国?”

“英国……”叶立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英国就是英国,这话太冲撞,说英国是外国,那不是废话吗?不回答又不合适,当英语老师的不知道英国是哪国,岂有此理!

“英国是位于欧洲的一个小国,但它的势力范围挺大,是过去有名的日不落帝国。”他明知道她听不懂,却也只能这样回答。

或许她自己也觉得没必要再问这种听不懂应答的话,接下来的就是:

“你家有几口人?”

“你爷多大年纪?”

“你兄弟姐妹几个?”

“你上班几年了?”

……

两个人的对话时断时续,有一搭没一搭,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白苍苍的几乎没有一点热度。

赵雅洁终于进了里屋,她摆放桌子的时候,目光一直害羞地躲避着叶立秋,但晕红的脸色却隐藏不住地漫溢出了内心的甜蜜。她扭动着身后的长辫子,很麻利地摆上四个家常菜。赵父重新回到里屋时,身后还跟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经赵雅洁介绍,来人叫任和平,是她的异父哥哥,原来她母亲是后改嫁到赵家的。所有人都落座后,赵雅洁在哥哥的要求下先给叶立秋倒酒,由于慌张,酒倒多了,流出酒盅。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给父亲和哥哥各倒一盅。一桌人边吃边聊。叶立秋见赵母总是面目难得舒展,亲自倒满一盅白酒,双手敬到她面前;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任和平很有酒量,叶立秋又不得不陪,结果他也喝多了,好在他还没醉到当即就胡言乱语的程度。

饭后离开赵家,他独自登上村庄北面的山顶。他踩在脚下的就是著名的大兴安岭。大兴安岭中的山多不险峻,登上山顶比较容易。被积雪覆盖的山上长满小树,新长出的柞树上还挂着许多黄色的大叶片。树丛下的厚雪里常能见到野兔踩出的弯曲小路,偶尔还能发现山鸡的足迹。

他住的沙家屯处在平原与山地的过渡地带,属于半丘陵地区,他天天都能在远处看到这里的山,但他却从来没有爬过山。再次靠近这么多大山,他心里极好奇。上次要不是来去匆忙,他是不会放过登山机会的。他之所以要爬北山,是因为他发现这座山上除了有几处裸露高耸的岩石堆,还有个土木结构的校舍。这是一所被废弃的学校,校舍的长度和龙泉学校的差不多,房屋部分坍塌,有的窗框已经被拆除。在室内的地面上还有几截裹着黑毛的白色粪便,据说狼的粪便就是白色的。校舍四面乱树丛生,很荒凉,昔日的校园迹象已无从辨认。

山脚下的村庄很安静,几缕袅袅的炊烟在懒洋洋地上升。被冰雪覆盖的嫩江由北向南紧贴在大兴安岭脚下,把所经之处的山根切割成壁立的陡崖。雷击石近在多西浅东头的村口上,几乎成了村标。村里的房屋破烂地散落在江岸上。三姑和赵雅洁家的房子尽收眼底,矮得像伏在山根下的地窨子。在苍远的天空下,南边背阳坡里长满小树的山体发出幽蓝的雪光。他越看越觉得这里像另外一个世界,壮丽却又闭塞,比沙家屯还与世隔绝。

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加重了他的醉意,他的思绪变成纷扬的碎片。他想起了李彩凤,直觉叫他预感到她的婚姻将来不会幸福。不是来自心上的,哪有舒畅、甜蜜可言?和李彩凤失之交臂,让他多少感觉有些怅惘。他俩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这轨迹曾经是那么靠近,但最终却没有重合的机会。不能实现重合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内在的距离,他的新思想,她的保守和盲从,在他们之间形成栅栏;外在上,做倒插门的养老女婿,纵使他叶立秋同意,他的父母却断无接受的可能。与李彩凤相比,白兰和他的内在完全一致,可悲的是她立于山巅,高高在上,他陷在阴壑里,自哀自怜,悬殊之大,唯有“天仙配”可与一比。“天仙配”是来自民间的美好传说,只是一曲荡气回肠的浪漫之歌;走出剧情,回到现实中来,爱情不但需要面包,甚至还得抹点黄油。眼前的赵雅洁,除了外表,他对她的内在陌生得几近一无所知。赵母的疑神疑鬼更叫他心里闷得慌。这种先订婚后恋爱的成婚模式,与他的愿望和思想意识格格不入。回想和白兰在一起的日子,因为有许多共同点,他的内心总是那么快乐,眼里的世界到处生辉;如今看看山下的小村落,连喜鹊的叫声都叫他感觉落寞;民办教师,工作不稳定,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他那颗因为渴望而膨胀的心,此刻倍感压抑。想着想着,借着醉酒鬼使神差般的起作用,他悲从中来,蹲在学校残破的窗台下抱头抽泣起来。

一阵沙啦沙啦的趟雪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山区时常有野狼出没,他心头猛然一阵惊怵,周身的血液也像瞬间停止了流动,一只面目狰狞的野狼形象立刻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他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已经站在近前的赵雅洁。她正惊异地看他,眼神里充满迷惑,很快又像明白什么了,憋得满脸通红,把前面的长辫子往身后一甩,一言不发地扭头跑下山去。

叶立秋擦干眼泪,跟在她后面一路追到赵家。寒冷的山风把他吹得脸色发灰,现在又挂上了无法掩饰的泪迹。

“不愿意你可以明说呀,干啥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去哭啊?谁又没赖上你!”坐在西墙炕边的赵雅洁像变个人一样,脸上的羞怯一扫而光。

“我没不同意呀。我……”叶立秋欲辩无言。他的苦楚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跟她们说明白的。

“啥都别说了,哭的那么伤心。”赵雅洁起身走到东边推开里屋门。“你出去吧,我高攀不起。”她扭过头去,眼里暗自盈满泪水。

“你们能听我慢慢解释吗?”他恳求地看着赵母。她只躲在一旁冷冷地看他,没有一点想听下去的意思。

“没必要听。你走吧!”赵雅洁怨气丝毫未减。

就这样,叶立秋被逐出了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