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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新校长

白兰走后,她的座位一直空着。早上的阳光把玻璃窗的影子,变了形状地投在桌面上,亮出一块块寂静晃眼的菱形。于素珍走到空位旁边,眼睛看向窗外说:“还是这个位置暖和,冬天有阳光。”她转身坐下的时候,脸色微微一红。

于素珍占了白兰的位置,叶立秋的心里涌上一阵凄凉。他把头转向办公室北边,幻想着何三书和白兰能再次出现在门里。他眼神无助的样子像个被家人遗弃到荒原里的孩子;往日对这间办公室的亲切感更是荡然无存。

这些日子吴主任进屋坐下总是少言寡语,神情沮丧得好似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的宝贝。他嘴上不说,其实他从骨子里是崇拜何三书的。俩人在艰苦的岁月里有过许多共患难,同渡风雨的经历,这更使他对何三书别有一份其他人不具备的特殊情谊。他确实是何三书的好搭档,俩人在一起搭班这么多年,从没红过脸。他比谁都舍不得何三书。金老师也是闷闷不乐。虽然他俩相向而坐,但平时很少说话。今天吴谞文发现金老师依旧脸色愁苦,他仿佛见到知心人。

“一想起何校长挨那一棒子,我就心里难受,我干啥那么爱多嘴,说他会跳舞……”他嗓子发紧得说不下去了。

金老师只是愣愣地听着,木木地坐着,好似魂灵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开学第二周,乡里管教育的左副乡长和中心校陈校长,在村支书朱村来的陪同下走进了龙泉学校。他们还带来一个叫彭精亮的人。这个人将近四十岁的样子,一米六几的个头,微微发胖,面色红润,稍厚的上唇留着好似总也长不长的黑胡子。在人们相互寒暄的时候,他一直很少说话,表情平静,目光淡定,让人觉着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叶立秋认出他是南面太平屯小学的彭主任。

平时喜欢在人前表现自己的左林,这会儿溜了边。他躲着他的哥哥左副乡长。浓眉俊眼的左副乡长看不上这个长得和他一点都不相配的丑弟弟,嫌他不争气,总不拿好眼神瞧他。当个民办老师还得叫他费一番心思,几处搭人情,他一看见他就心烦。

等把全体教师都召集齐了,坐在何校长位子上的左副乡长宣布:经乡政府和中心校领导协商,决定任命彭精亮同志为龙泉学校的新校长。他又简单地介绍了一点彭精亮的个人经历。最后他语调一转,说话口气激动起来:“何校长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让人调走了,多好的同志啊!也怪我对他关心不够,那是个用金子都换不来的好人。希望村领导要尽力支持学校工作。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谁工作咋干的我心里有数。”朱村来在座位上欠欠肥胖的屁股,眼睛里飘忽出一点不自然。宣布完任命,中心校陈校长问身边的彭精亮是否也讲几句,他只轻声说句:“没啥说的。”

送走领导们以后,新校长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工作在一起了。我的文化水平不高,今后的工作怎么干,你们看我就行。我怎么干,大家就怎么干。”

他的话就这么三言两语地没了,大家面面相觑。

彭校长上任第四天招来一个新民办教师。此人名叫王尚侨,家住在东南离学校三里开外的马架子屯。他中等个头,身材单薄,面容清瘦,习惯下巴前伸,书生气里掩盖着一点傲慢。他曾经一连三年参加高考,每次都是只差两三分名落孙山,被人称作大学漏子。据说他的化学水平相当不一般,彭校长选他是来教白兰空下的化学课,并兼任初三班主任的。

王尚侨的座位被安排在于素珍空出来的位子上。他坐下的时候,先垂耷两下单眼皮,既不和人打招呼也不看人,叫人觉着有点怪怪的。

当天校研时,彭校长公布了他对任课教师的调整。他的安排和以往相比,最引人注意的是,何校长在时教的是初中地理,他却把自己的任课安排成小学地理。在大家的眼神里,这个新校长的能力不过如此。

没过几天,彭校长领着几个没课的教师,放倒已经裂纹的老旗杆,然后把刷上蓝油漆的新旗杆竖起来。村上的二十马力拖拉机给学校拉来一车石头,卸在旗杆北边。没几天这堆石头就在原地变成了一个小讲台。

过了麦收,村干部把村委会办公室从龙泉屯搬出去,迁移到了何三书他们藏过宝的那片林地的西边。忙着拉运东西的拖拉机出人意料地拐进校园,给学校送来四张大半新的办公桌子,五把椅子。办公桌都是那种左边带卷柜的,椅子是红皮革包海绵套背跟坐面包海绵垫的,比学校里的光板椅子好多了。这些椅子背朝外的那一面都竖着写上了村干部的名字。字是用毛笔写的,个个都金黄金黄的,荣耀地向教师们谝着它昔日的主人。

办公室里有了这些桌椅立时增色不少。可是彭校长依旧使着何三书用过的那张旧桌子,他只把椅子换了。他原来坐的那把椅子,一活动身子就“吱吱咯咯”地响,搅得人心烦。这回他换用的椅子是叶立秋替下的,虽说还是旧的,好在它不一坐人就喊冤叫屈了。

周六下午,学生正常放假,教师则继续上班。彭校长领着教师们把办公室重新布置一番。北墙上的一排挂了蛛网的奖状全被揭下来放到金老师的卷柜里;两张旧地图也换成新的;棚面糊上了一层大白纸。在座位的安排上,他把他和吴主任的桌子对在一起摆在了靠北墙的地方。办公室的门就在他后背的东边。金老师的桌子则横过来,由原来的脸朝西坐着改成了朝南,仍和中学组摆在一起。彭校长说冬天到来的时候,要冷先冷他,金老师岁数大了,离门远点好。

秋收过后,赶在周六下午放假,教师们家里又没什么大活计的时候,彭校长常自掏腰包,让工友做上两个小菜,请几个好酒的人喝上一顿60度的讷河老白干。他的酒量很大,一瓶二锅头下肚,找北依旧不成问题。他喝起酒来神采飞扬,和大家说说唠唠,亲热得很;他笑起来也很豪放,与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喝到高兴处,他还会把自己的红盒葡萄牌香烟掏出来,一支一支分给大家。他在酒桌上常说:“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吱一声就好使,我头拱地也给办去,但工作上不能差事,打开天窗说亮话,必须得干好!”

冬天里,办公室中间搭起砖炉子,冷大劲才会有人过去烤烤手,围着炉子长坐的现象没有了,因为彭校长除给炉子添煤外,从不在炉子近处久留。

彭校长在工作期间很少说好,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大家对这个平日冷着脸,喝完酒像触碰了快乐神经一般满面笑容的新校长,还都摸不准到底是个啥脾性,除下课时间外,只要他在办公室里就没人敢说闲话,安静得只有翻动纸张和写字的声音。

办公室里少了何三书的随和,多了彭校长的严肃;少了白兰的明快爽气,多了王尚侨的孤僻傲慢。感觉像是由吃哗哗作响的火锅改成了吃凉菜,而且是加盐后搅拌不均的凉菜。原本气氛活跃的办公室一下子冷清成这个样子,实在叫人心里不舒畅。只有当彭校长公出或参加干训的时候,大家才能放松下来闲扯一会儿。

周一,彭校长去县城教师进修校开校长会,大家按捺不住自己,围起炉子取暖。炉子小,只能轮流烤烤。

大家都说今年冬天办公室里的温度比往年低,冷的格外难熬,其实是久坐的缘故。以前何三书在的时候,大家时常围炉子,甚至何三书也和大家坐在一起边烤火边交谈,即使天冷也没大感觉。现在,彭校长一见上课时间有人围炉子,就会两眼射出寒光,叫人一下子冷到心里。

叶立秋烤暖了手回到座位上,转脸看向窗外。一头大肥猪冻得正叼着一缕干草,鼻孔向外喷着白气,急慌慌地从小石头讲台南边跑过去。他自言自语道:“外面的讲台不大不小,水泥面抹得也挺光溜,只是矮点儿。要是再高点儿,就能当乒乓球案子使。能抽上一会儿乒乓球多好,一活动就暖和了。”

“我这儿还真有乒乓球,都是小孩子捡到交给我的,就是没球拍。”边德明拉开抽屉说。

“那好办,我今天回家用破木板锯两个不就行了?”柳丛彬说。

“是个好主意,上体育课的时候还能让学生练练,省得没啥玩的瞎跑。”郑敬仁插话道。

第二天,柳丛彬果真拿来两个自制的球拍,只是锯得边缘像个多边形。大家看了都说行,总比没有强。郑敬仁从村民的柴草垛里抽来一根向日葵秸秆,并捡回两个半截砖头。然后把它们支在讲台中间,算是球网。大家围到讲台边上,左林说应该叫吴主任和叶立秋先来,一个是领导,一个是先出主意的。吴主任推让后接过柳丛彬递来的球拍。边德明把一个鲜红的乒乓球交给了吴主任。他抓在手里笑道:“人家运动员用的都是白球,你这咋是红球?也好,岁数大了,得眼神儿。”

叶立秋也不谦让,接过球拍,拉开迎战的架势。

下了课的学生围成圈看热闹。

吴主任一球发来,叶立秋一拍子打回去。吴主任又一拍子打回来,他哈哈笑道:“还真行,接着了。”叶立秋一个反手把球抽回去。吴主任那边呦一声,“球哪儿去了?”他身边的张柏涛冲着学生说:“小心点儿,别踩两瓣儿了。”有个男生从人群里伸出手来:“给你,张老师。”张柏涛接过红色乒乓球要递给吴主任。吴主任没接,他把球拍往讲台上一放:“还是让给你们年轻人玩儿吧,岁数大了,眼神不灵。这玩意儿贼溜溜的,快得连影儿都看不着,不行。”他笑着走了。

“来,我来。”左林抢先抓过球拍。“两下子就把老头儿打跑了,看我咋收拾你!”他左手把球向空中一抛,右手一抡,“啪、嗖”一条红线直接向叶立秋胸部射来。叶立秋向侧后一闪步,一脚绊到操场上的一块凸起的小石头上,他歪斜着身子摔了一个腚墩儿。

“叶老师中弹了。”于素珍在学生群里笑道。

“哈哈哈……”围观的师生们都笑开了。

赵千枝笑着扶起地上的叶立秋:“你中弹了,回屋好好养着。”

在这一整天里,几乎每到课间都会有人到外面打上一会儿,直至星期三,大家的新鲜兴头也没过劲,连于素珍和李彩凤都上去玩过。大家说这玩意儿真好,打一阵儿身上就暖和起来,比在屋里死丁丁地坐着强多了。

周四,彭校长回来了。乒乓球和球拍子都被主人分别放进抽屉里,一切恢复如初。

对彭校长的管理方式大家开始感觉不适应,更被他忽冷忽热的表现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叶立秋的心情更烦躁,家里对他的婚事催得越来越急;离开家到单位,对面的于素珍,整日对他上一眼下一眼,明一眼暗一眼,搞得他神经紧张,烦上加烦。她自从坐到他对面,对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热心和耐心,今天抓给他一把瓜子,明天往他杯里放进一捏茶叶,后天又替他擦干净落了灰的桌子。她那渴求的样子,好像他稍有松动,她都恨不能老鹰捉小鸡似的一下子就把他抱进怀里。他依旧不怎么和她说话。她比他大一岁,却一会儿笑着问他“新买了一条围脖,你看我戴上好看吗?”一会儿又把手伸过来说“我昨晚儿不小心把手烫了,你瞅瞅,都起泡了,可疼了。”她在他面前的温柔好像姐姐硬要把自己装扮成妹妹,叫人看了心里不忍又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他明白她的心思,但对她实在没有兴趣。她坐在白兰的位置上,在他心里恰好成了白兰的反面参照,他越比越不喜欢她,越比越觉得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回家父母唠叨,他恨不得堵上耳朵;到单位又总想回避于素珍,恨不能遮上眼睛。他两头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