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孟被麻绳绑住身体，悬挂在峭壁间，他双脚悬空，贴着石头缓缓下降，裙袄触碰到峭壁上的草木，发出令人不安的沙沙声。
以前，他在电影院看漫威蜘蛛侠，跟着那个红衣少年在纽约摩天大楼穿梭如飞，被3D特效晃得头晕目眩，差点吐出来。
没想到有一天机会亲自体验蜘蛛侠，只是这种方式有点让人意外。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和鸟叫，远处山谷传来狼嚎声，和昨晚听到的一样。
神道上有些人影，像搬家蚂蚁，连成一条细线，从均州城一直延伸到武当山脚下。那是进香的香客，他们从各地赶来，有的跋涉千里，只为跪倒在真武神像，祷告未知的未来，忏悔晦暗的过去。
悬崖和神道一山之隔，这里除了齐孟他们，没有任何人影，是荒蛮的存在。
晨雾浓厚，空气湿漉漉的，峭壁变得光滑，难以下脚。
距离崖顶约有几十米，道长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仿佛飘在半空中。
“看到灵芝了就扯绳子！停住摘采，小心峭壁有蛇！”
齐孟叹口气，也不说话，默默接受了自己蜘蛛侠的命运。
阳光温暖起来，阴霾散去，白鹤在山顶飞翔，齐孟心情愉悦一些。四周峭壁上有很多缝隙，从山顶冲下来的泥沙，长年累月积聚此处，偶然会有风或鸟将种子带来，在缝隙间生根发芽，长成草木。
一颗硕大的灵芝出现在视野中，看品相，是生长百年的极品，武当山人杰地灵，汇聚天地灵气，除了灵芝，还有黄岐、虫草等名贵药材，历来是医家关注的所在。
齐孟用力扯了下绳子，过了一会儿，上空传来铃铛声，绳子停住。他荡动绳子，停在一处石凹处，脚踩上去，伸手将背篓中的匕首取出，沿着灵芝根部，小心翼翼开始采摘。
前面两个采药的小孩已经完成任务，被绳索拉着缓缓上升，齐孟也不着急，只把这当成是蜘蛛侠的一日体验。
又采了两个小灵芝，日头升到头顶，已到中午，他觉得有些疲惫，准备返回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低沉的鹤鸣。
“在哪里呢？逮住它，改善伙食！”
待在子孙堂，估计半年也见不到一次荤腥，人饿得一定程度，焚琴煮鹤这种有伤风雅事情也是可以做的。
“在哪里呢？”
悬挂在空中，转身并不容易，费力张望，找了很久，蓦然发现身前一颗古松后面，一条红褐色的赤链蛇正昂着头，距离自己只有两三米远。
此刻脚下没有着力点，他握紧匕首，胆战心惊。
“天这么冷，为何会有蛇出来？”
齐孟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冬眠出来的蛇极度危险，搁在平日要是在地面上，别说是赤链蛇，便是眼镜王蛇，他也丝毫不惧。
赤链蛇虽然毒性不强，然而在半空中，真要攻击齐孟，他也没有还手之力。
他握紧匕首，努力控制住身体不随着绳子摇晃，以免激怒赤链蛇。
然而赤链蛇好像对齐孟视而不见，目光盯着松树上方峭壁缝隙，红褐色的身体缓缓朝缝隙滑去，鹤鸣声忽然急促起来，齐孟这才意识到，声音就是从那缝隙传出来的。
齐孟抓住绳子，借着惯性，用力朝松树荡去，试了几次终于成功，赤链蛇注意力全在鹤鸣，没有注意到身后出现的齐孟。
齐孟停留的位置，可以看见峭壁缝隙里的情况。一个鸟巢，鸟巢用枝叶羽毛编织而成，一只长满绒毛的雏鸟正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外面世界。
“像是一只幼鹤，”
齐孟自言自语，他野外生存经验丰富，对各类动物了解颇多，一眼就看出这是只白鹤雏鸟。
白鹤平时以蛇鱼为食，是蛇的天敌之一，蛇对鹤的恐惧根深蒂固，这条赤链蛇竟爬到了鹤巢旁边，还要对幼鹤下手，这简直是老鼠噬猫啊！
一定是幼鹤的父母都已不在，赤链蛇才如此嚣张。
毒蛇已经毕竟鹤巢边缘，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
背后一紧，绳子被人往上拉扯了一下，齐孟吓了一跳，匕首差点脱落。张道长在催他赶紧上去了。
他心里有点乱，比见到老奶奶过马路还要乱，到底扶不扶呢。
野外遇到过不少类似情况，本着让自然回归自然的理念，他对动物之间的捕食被捕食从不干涉。这一次，一个和他一样小的白鹤，即将被毒蛇吞噬，心中不免恻隐。
赤链蛇确定鹤巢周围没有危险，将脑袋伸入岩缝，巢穴中的幼鹤蜷缩着身子，绒毛瑟瑟发抖，本能的感觉到即将面临的危险。
赤链蛇身体弓起，露出森森白牙，要将幼鹤一口吞下，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强力，生生将它拉出岩缝，它急忙扭头来咬，头刚伸出洞穴，寒光闪动，蛇头被刀斩断。
在它最后的意识里，一个手持柴刀的少年正怒目而视，刀柄一拨，将蛇头连同蛇身，坠入万丈悬崖。
小鹤发出急促的哀鸣，齐孟很清楚，失去父母，把幼鹤留在峭壁上，必死无疑，即便不被其他动物吃掉，也会活活饿死。
绳子忽然开始向上拉扯，张道长失去耐心了，齐孟连忙把手伸进岩壁缝隙，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鹤，小鹤也不啄人，睁大眼睛望向齐孟
“饿坏了吧，给你喂好吃的！”
齐孟对毛茸茸的小鹤喃喃自语，所谓好吃的，应该就是张道长供应的黑暗料理——黑色窝窝头，估计不合白鹤胃口。
齐孟将幼鹤用枯草包着，藏在背篓里面，绳子拉着他吱吱呀呀往悬崖上方縋去。
一刻钟后终于回到地面，不等张道士开口，他便将背篓中的三颗灵芝递了过去。
“运气不错，一个时辰就采到了三颗！”
齐孟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张道长给大家分发了些干粮，齐孟咬了口，竟然是白面膜，心中大喜，刚要一口吞下，忽然想起背篓后面的小鹤，只得咽下口水，走在人群最后面，边走边将馒头碾碎喂给小鹤吃。
走在青石板路上，背着沉重的背篓，脚上很快磨出血泡，他强忍住没哭出来。
如果每天这样采药，或许能适应这一切，只是他不想适应。
他要赶紧离开子孙堂。
“他喵的比叙利亚难民还惨！
王道成要帮他扛背篓，齐孟没让，这位小弟今天虽没有体验蜘蛛侠，然而他在悬崖上面也没闲着，被张道长使唤不停，帮着拉绳子，帮张道长收拾灵芝。
“孟哥，这灵芝咋这么值钱，要咱们舍命去采！”
走上一段神道台阶，齐孟喘着粗气：
“不是灵芝宝贵，是咱命太贱。”
王道成不再说话，当年他来武当，以为能在子孙堂享福，没想到如此辛苦，还会有生命危险。
“想离开不？”
齐孟挤了挤眼睛。
“怎么不想？”
王道成脱口而出，他在齐孟面前没什么心机，无话不说。
“咱们都有道籍，离了武当山，能去哪里？均州城不收的，”
所谓道籍是明初朱元璋定下的户籍制度，要求各行各业，世代相袭，比如军户的儿子还是军户，匠户的儿子只能是匠户。不过到晚明时候，户籍制度早已全面崩溃。也不会有人去检查你是不是道士。
齐孟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咱们可以升道童。不再过着苦日子了。”
“当道童？哈哈，孟哥开玩笑吧？张道士说，我们子孙堂几十年没出道童了。”
齐孟昂首挺胸，自信满满道：
“那是因为你孟哥没来。”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几句，张道士从前面跑回来，两人同时闭口，张道士对齐孟道：
“想过好日子，得进宫殿，当个香火道童！不必风吹日晒！”
齐孟像抓住救命稻草，大宫就是武当山最著名的大宫殿，每处都设置有一个提点，提点相当于六品官员，品级与百户差不多，当然不是卫所里面的那种穷百户，而是锦衣卫百户。
回到子孙堂，齐孟寻了个废弃的鸟巢，又垫了些枯草，将小鹤安置在里面，将剩下的白面膜全都给白鹤吃了。
晚上，齐孟啃了半个窝窝头，仍旧难吃至极。
张道士晚上又来训话，齐孟等他说完，低声询问道。
“道长，如何才能进入太和宫？”
张道士冷笑：
“太和宫？想得美，太和宫是九宫之首，一般人能去？迎恩宫倒是是有空缺，下月月初有讲经考试，算了，你大字儿不识一个，安心留在子孙堂砍柴吧！咱们子孙堂就是这个命！”
齐孟冷冷一笑，字当然是认得的，穿越之前，他也杂书，这样的考试对他来说也不会太难。
道童到底负责干啥，需要什么条件，齐孟并不关心，只要能逃脱子孙堂这苦海就好。
“那就去迎恩宫！”
张道士哈哈一笑，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着齐孟。
“明天要去乌鸦岭砍柴，早些睡！明日不许再给我捣乱！”
齐孟不愿这样睡去，他试探问道：
“师傅，那道童要考那些书啊？”
“《三官经，《老子《庄子《列子，你听过吗？”
齐孟哑口无言，老子庄子他看过一些，列子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张道士看齐孟一眼，摇摇头就要出去。
“师傅，我想学。”
张道士白他一眼，没好气道;
“我还想学呢？！滚！老子要睡了，明日早起！”
齐孟对出家没什么兴趣，听说道童不用上山砍柴采药，还可以吃肉食荤，娶妻生子，想想还是很激动的。
一夜无事，次日天明，浑身酸痛，几乎动弹不得，在张道长威逼下，大家只得起来继续去砍柴。
吃完几个窝窝头，众人开始乌鸦岭深处进发，沿着灌木丛生的山道往前走，远处隐约有虎啸传来，万历初年，荆襄流贼肆掠，十室九空，附近百姓人口数量锐减，人少了，野兽就出来了。
道长规定每日采药不得少于半筐，否则回去后也没饭吃，虽然窝窝头很难吃，然而也比没有要强。
前面的车前草都被其他人摘完了，齐孟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几个小孩见山路崎岖，不愿再走下去，王道成跟着齐孟往前走。
“孟哥，咱们回去吧，山里有老虎呢！”
“没有，那是道长吓唬三岁小孩的，你几岁了？”
“十一！”
王道成瘦骨嶙峋，齐孟瞅了瞅半空盘旋的乌鸦，回头道：
“看到没，别担心老虎，要担心乌鸦，乌鸦飞下来就把你叼走了！”
王道成望着头顶上盘旋的乌鸦，那乌鸦个头比磨盘还大，搞不好真能把自己叼起来。
“跟紧我，看看那边林子里有没有野味，打来给师傅吃！”
“你不要命了！林子里有狼！”
“快跟上，遇到狼咱们兄弟俩也有个照应！
王道成一脸茫然，这时远处传来阵阵狼嚎，他打了个哆嗦，连忙跟着齐孟上去了。
两个半大小子拎着柴刀一深一浅走入神道旁边的密林中。
一只小兔出现在视野中，齐孟朝王道成做了个手势，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将小兔堵在中间，兔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没头没脑朝齐孟冲来，齐孟纵身一跳，牢牢将兔子压在身下。
“来帮忙！”
两人把兔子抓住，兔子被压的半死，齐孟举起柴刀······
齐孟将剁下来的兔子头放在一颗松树下，拎着柴刀转身去旁边灌木丛砍树，王道成注视着齐孟，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山上不能生火，你要干啥！”
虽然只有十一岁，武当禁止生火的规定他却是知晓的，实际上，每年都有香客在山上燃火被缉拿治罪。
齐孟嘿嘿不说话，将砍好的树枝一头削尖，回头对小伙伴说;
‘谁说我要生火了！’
他将兔血洒在松树四周，兔头放在树下，招呼王道成过来，两人将小树扳弯，蓄足力量，用绳子将小树固定好，绳子一段绑在旁边一颗大松树上。
“你要干啥？”
齐孟将兔血抹在额头上，像非洲部落酋长：
“杀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