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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嫡系庶出两相厌

在风雨飘摇的江面上晃荡了大半日,直到哺食时分,混载着人马杂物的大货船才走到建康府的水域,此时早已雨过天晴,空气中散发着清新而又略带腥气的水草味道,黄昏的晚霞染红了西天的云朵,夕阳照耀下的一江春水,翻腾着波光粼粼的浪花,向东滚滚而逝。

吴氏兄弟二人肩并肩站在船头之上,极目向远处眺望,前面大约两三箭之地,就是长江和秦淮河交汇之处了,在大江南侧绵延数里的浅水滩上,停泊着数百艘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江船,其中有一艘鹤立鸡群的战舰,体形巨大,身长足足有三四十丈,三层船楼上的铁制桅杆直入云霄,顶端悬挂着一面血色大纛,上书一个斗大的“岳”字,毫无疑问,它就是岳家军在洞庭湖之战中缴获的那艘混江龙车战船了。

“咦,阿弟,岳侯不是去行在平江见驾了吗?他的背嵬军水师舰队怎么会在建康地界滞留?”

据他所知,太平州伏击案当天,王德在背嵬军水师舰队的护卫下,假扮岳侯入住临江水寨的渡河驿站,而岳侯则乘坐王德的官船顺流而下,直奔平江府而去,当晚事态平息之后,背嵬军水师舰队也赶过去与岳侯汇合了,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还在行在平江,怎么会跑到此地驻泊?

吴盖笑了笑道:“兄长有所不知,此前岳侯的确是去平江面圣了,不过,天子行朝早在本月初就已经从平江移跸到建康了,你没看附近一带停泊这么多官舟民船吗”

吴益随口哦了一声,难怪刚才韦渊等人乘坐的大舫船,在走到前面江河交叉口的时候,突然向右转舵调头,直接拐入横贯建康内城的秦淮河,原来天子行朝已经与宰相张浚的都督行府同城办公了。

尽管如此,他心里的疑团仍未完全解开,于是接着追问道:“岳侯既是随行护驾来到此地,那他的五百背嵬亲卒怎么被拒在建康城外?”

吴盖听了,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抬手向南指了指秦淮河方向,吴益这才注意到,就在沿河两岸的荒野之中,半隐半蔽着用木柱,布棚和草毡搭建起来的临时营垒,一座连着一座,一直绵延到十多里外的建康城下。

原来岳侯的五百背嵬士卒并不是孤军在野外宿营,吴益皱着眉头问道:“哪家的兵马在此地驻扎?”

吴盖轻轻叹了口气道:“唉,还能有谁啊?自然是形如乞丐一般的八字军了!”

王彦的八字军

吴益愣住了,这支大名鼎鼎的雄师劲旅,现如今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

要知道,岳飞当年就在王彦麾下做裨将,两人曾愉快的联手抗击过金军铁骑,后来因对敌方略严重分歧才不得不散伙,说起来八字军从北打到南,从西打到东,那是真正身经百战才锤炼出来的虎胆雄师,朝廷不光不加以重用,反而弃之如蔽履,想想真是让人心寒!

“阿弟,据我所知,朝廷不是早就已经将他们纳入正规军的序列了吗”

“兄长说的没错,现如今八字军的正式番号为天子行营前护副军,都统制王彦兼任都督行府参谋官之职,他们名义上与禁卫三衙一样同属枢密院管辖,实际上却受身兼数职的张相公节制。”

既便吴盖不主动介绍,有关南宋初年的部队番号以及编制,吴益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当年朝廷废罢御营司之后,御前五军、御营五军以及刘光世的巡卫军,随之合并裁撤,最终统一编组为天子行营护军,韩世忠、岳飞、刘光世、吴阶、张俊诸大将,分别兼任前后左右中军都统制,诸军自此以后皆有了新的部队番号,然而惟独王彦麾下的八字军无所隶属,后来经皇帝亲自协调,特意将其挂靠在韩世忠的名下,番号为天子行营前护副军。

前护军和前护副军虽有偏正之分,但却互不隶属,八字军仍像以前一样没人管没人问,直到几个月前,王彦奉命率部到行在整顿,宰相张浚趁机将其纳入都督行府,意图遥度指挥,自此以后他们才与禁卫三衙一起,共同拱卫天子行朝,然而正是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八字军命运的大事。

“阿弟,据说王彦的八字军在平江府驻扎之时,与解潜的殿前司发生过龃龊,双方士卒持械在闹市里大打出手,不知可有此事?”

有关这段糗事,各种史料里记载的都比较详实,不过按时间推算的话,王彦和解潜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罢官免职了,群龙无首,朝廷因此取消了天子行营前护副军的番号,将其与侍卫亲军合并,眼下他们仍打着旧番号驻屯在建康城外,这是怎么回事儿?

吴盖点了点头道:“王彦和解潜两军械斗确有其事,只是内情曲折,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经他细细解说,吴益这才知道,原来事情的起因不是在平江,而是在金州,当时王彦手下有个名叫王善的偏裨将佐,公然违抗军令,并刺伤了王彦的一名亲兵,之后连夜遁逃,一直没有下落。

八字军移屯平江之后,冤家路窄,王彦的亲兵偶然发现,叛逃者王善竟然在殿前司选锋军当差,回禀之后,王彦不说二话,当即遣派备将赵撙带人将其缉拿归案,选锋军管干使臣于辅自恃是天子嫡系,拒不交人,双方因此在闹市大打出手,如果不是御前忠佐军头司及时赶到,当场逮捕了指挥斗殴的两军管干使臣,后果会非常严重。

本来事态很快就平息了,影响虽然极坏,但性质并不恶劣,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平江城里突然发生火灾,殿前司选锋军的士卒以救火为由,争先恐后的冲到州民的居屋里抢东西,抢就抢吧,反正平头老百姓也不敢声张,可惜他们抢红了眼,连当时在平江筹措钱粮的巡幸都转运使梁汝嘉都没放过,时任侍御史的周秘与梁汝嘉皆为前任宰相吕颐浩的坐上宾,周秘为给同党友人出气,当即上章弹劾殿前司军纪败坏,有损皇家天威,最终导致时任主管殿前司公事的解潜为之丢官罢职。

事情到了这里,按理说应该告一段落了,然而解潜麾下第一悍将,也就是殿前司选锋军统制吉俊,却将这笔帐狠狠的记在八字军头上。

天子行朝从平江移驾到建康之后,由于继任主管殿前司公事杨沂中,刚刚从淮西战场上载誉归来,无瑕顾及细微琐事,因此将皇城外围防务全权委托给熟悉当地环境的吉俊。行都四壁巡阅使吉俊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朝廷下旨,严令在城外驻扎的都督行府下辖诸军,有面剌大字及烧炙者,不准踏入皇城门一步!

八字军的士卒几乎人人脸上刺有大字,可以想见,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有多糟糕了……

吴氏兄弟二人正饶有兴趣的细聊着殿前司和八字军之间的恩恩怨怨,不知不觉中,他们身处的大货船已经向右转舵,首尾摆正之后,徐徐驶入秦淮河的河道。

干江和支流真是泾渭分明,从太平州一路看过来,几乎全是水流湍急的滚滚白浪,而秦淮河就像温婉轻柔的秀女一般,河道水面恬静澄澈,两侧堤岸碧草如茵,就像一条绿意盎然的绸丝帛带,一直延伸到六朝古都的石头城里。

美不胜收啊。

吴益正扶着围栏看的出神,忽见一艘舠鱼船迎面急驰而来,这种由沿海渔船改造而成的轻型战舟,身长五丈,宽一丈有余,面敞尾阔,底狭如刀刃状,可在浅滩快速冲浪,此刻敞篷船仓里盘腿围坐着四五十名衣衫不整的持械军卒,一个头裹红布抹额的赤膊军汉伫立在船头,他背倚写着“前护副军”字样的铁杆大旗,手里举着一柄三尺制式佩刀,冲着对面用力挥舞着,显而易见,这是示意大货船立即靠岸停泊。

自从进入秦淮河道之后,由于吃水太深,大货船的航速已经被迫降到最慢一节,因此艄公们一接到前面传来的讯号,立马就侧划靠边停了下来。

“八字军的这些莽汉想要干什么?”

吴益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

吴盖一脸鄙夷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呗!水路入城只此一条道儿,过往商旅客货船只,但凡路过他们的地盘,全得脱一层皮。”

拦船抽税?

吴益诧异道:“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吴盖叹了口气道:“朝廷倒是想管,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此话何意?莫非八字军敢举旗造反不成?”

“那倒不至于,现如今连年征战,在外诸军日耗万金,国库极度空虚,在朝职事官吏自宰相以下,每月仅得半俸而已,然则如八字军这等非亲非嫡之师,军费更是难以全额支应,很多时候只能自谋生路……”

吴益听了这话,心情不禁陡然一暗,在太平州的时候吃喝不愁,一点都没觉得行伍里有多清苦,想不到手握天下财权的朝廷,已经困顿到节衣缩食的地步,看来史料所言不虚,刘光世拥兵自重,靡费国帑不说,却不思为国效力,而朝廷却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两相一比较,可谓是极大的讽刺。

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篇儿,忽听登船口有人大声喝斥道:“呔!光天化日之下,禁卫三衙的官船都敢拦劫,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禁卫三衙?

吴益听声音十分熟悉,急忙走到右侧船舷边仔细瞅了瞅,原来是李小宝这小子,他把刚刚从吴盖那里听来的新名词,一张嘴就秃噜出来了。

此刻这家伙正趴在船舷边上,怒不可遏的冲着下面大喊大叫,估计是看见那帮持械士卒衣衫不整,军纪散漫,以为是大白天碰到拦路抢劫的流寇军贼了。

八字军的巡逻队逼停大货船之后,本来准备例行公事,收取过路费之后就立马放行,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不光没打算给钱,反而亮出“禁卫三衙”的名头吓唬他们。

赤膊大汉愣怔了大约两三个弹指,突然回身大吼一声:“兄弟们,操家伙,来活了!”

下面那些昏昏欲睡的懒散军汉陡然来了精神,几个最先爬起来的士卒,纷纷往大货船上扔碗口粗细的铁爪搭钩绳索,赤膊大汉抓住其中一根,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性没问题之后,这才用牙齿叼着那柄三尺长刀,手脚并用,麻溜溜的往上爬,看起来动作娴熟的紧,估计没少干这种营生。

“这伙人分明来者不善啊!”

吴益眼瞅着情形不大对头,莫非是李小宝说的“禁卫三衙”捅了他们的肺管子?

要知道,禁卫三衙里向来以殿前司马首是瞻,其它两个侍卫亲军充其量跟着跑龙套,就拿刘锜的马军司来说吧,只有区区五六百人马,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凑个名号而已,是以禁卫三衙等于是殿前司的代名词,而殿前司正是八字军恨切入骨的死对头。

吴盖的刀削脸上明显闪现出惊慌失措之色,之前侃侃而谈的皇家宫干风度,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好半天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反而安慰吴益:“兄长莫要惊慌,光天化日之下,又在皇城根下,他们不敢胡作非为,充其量不过劫掠些财物,补充一下军需而已。”

这不是明抢?

抢就抢吧,船仓里除了香菇,乌奴,以及军头司的十来匹战马之外,就是老刘家那些杂七糟八的物什,他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反正刘光世穷的只剩下金钱了,借此机会接济一下友军何乐而不为

吴益背靠船头的围栏,抱臂而立,他倒要看看,这个人人脸上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八字军,究竟和流寇军贼有什么分别,然而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伙人像土匪似的一窝蜂闯入大货船之后,一无所获,最终两手空空的走了出来。

吴益正在纳闷儿,最先出来的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军汉,径直走到船舷右侧的登船口处,几个人合力往下放一个像吊桥一样的长形坡架,大概是要卸载什么重型货物。

“军头!大事不好了!”

就在这时,李小宝和熊二气急败坏的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