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历史小说 > 绍宋 > 第六十六章 无二

第六十六章 无二

张宪、田师中各引岳飞、张俊所部背嵬军自南洛水小道而来,着实震动了整个长安。

兵不多,两家加在一起不过六七千而已,也不可能太多,否则东线便是伤筋动骨的危险,也很难不引起隔河对峙的金军的注意,更不要说其中岳飞还准备在近日直接渡河去相州了。

但无论如何,这两支部队出现在长安的意义都是不言而喻的。

首先,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在所有人都在为摊牌算账的时候,双方每一点兵马的增减都会引起战略天平的晃动,而这六七千人,已经足以让很多人在心中为某个趋向加码了。

其次,背嵬军这个名号本身发源于西夏,广泛存在于西军,一直到御营兵马整编时才算被韩世忠推广到了中原,所以关西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两支部队本身的战斗能力与政治含义,也明白他们出现在此处所代表的政治宣告这是岳飞和张浚两个节帅对官家的绝对服从与支持。

而最后,所有人也都不得不重新评估和猜度起那位躲在使相府中的年轻官家。

毕竟,对于大部分西军军头来说,这次长安相会之前,赵官家始终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政治符号,而这些人的心底对这位官家的态度,看之前曲端便可窥知一二,而现在,这位官家却用直白的方式展示了他的权威。

与此同时,赵官家虽然通过托孤和潜行到长安的方式来做战略应对,但对于关西这里,到底是被动防守,还是主动出击,始终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平衡姿态大家都说守的时候他问能否出击,出击要多少兵?而大部分人试图出击的时候,他又开始压制起了出战的声音。

唯独与表态相比,总得看看这位官家做了什么,那么随着长安城内的兵马越来越多和今日两支背嵬军的到来,无疑所有人都对这位官家此战的决心有了新的评估。

五月上旬,暑气日盛,而长安城内也同样随着难以散去的暑气渐渐躁动,因为端午之后,军情迭现,人心难以持重。

“按照曲端和吴璘的回报,吴璘在环庆两州寻到了四五千人,曲端在泾原路寻到了一万人可哪来这么多兵马?”五月初七这日晚间,赵玖看着手中送来的加急汇报,不由蹙眉发问。“陕北三路这么穷,人口那么少,败了那么多次,死了那么多人,如何还能搜到兵马?而若是临时招募,又如何能用?”

“臣冒昧猜度,若说四五千,那大概是城寨兵无误了。”

最近活跃许多的西三路都统刘锡赶紧起来抢先认真对答。“自西夏起势后,国朝因西夏相隔大漠,袭扰无度,所以多沿边界建城寨,以做推进、防御之策,而这其中尤其以环庆路、泾原路军寨、军城最多据臣所知,当日曲端往延鄜路对敌时,便留张中孚统揽泾原路军寨、张中彦统揽环庆路沿边军寨,应该便是这些兵马了。其实,便是之前逆贼王燮伏诛后,宇文相公也多调度各城主、寨主充实将官,如秦凤路兵马都监慕容洧、兴元府兵马都监张忠、臣麾下兵马都监李彦奇、大将乔泽,还有御营中军统制官乔仲福、张景,俱为这两路边城城主出身。”

赵玖其实听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醒悟历史上,大宋西夏边界上的城寨倒是很有名气,这主要是因为宋与西夏战事大多发生在仁宗朝和神宗朝的缘故,而这两个时代的历史名人可不要太多但且不论这些,刘锡絮絮叨叨一通,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曲端和吴璘是将边防军抽调一空。

这当然是一个很可行的办法,且不说西夏但凡有点脑子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帮着更强一些的女真人,便是他们真就这么做了,也顾不得许多。

轻重缓急不要太明显。

“乔泽和乔仲福是什么关系?”赵玖一边听一边随口问了个奇怪问题。

“是同族叔侄。”刘锡赶紧应声。

“你说四五千众大约是城寨兵,那曲端这一万人是又从哪来的?”赵玖继续追问不及。

“臣冒昧猜度,剩下几千人大约是蕃兵。”刘锡到底是西军将门出身,对关西军事了如指掌。

“蕃兵?”赵玖若有所思。“吐蕃人还是党项人?”

“若是臣所驻熙河路自然是吐蕃人多一些,但环庆、泾原两路,自然是党项人。”说到这里,刘锡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顶头上司张浚,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语才继续说下去。“其实不瞒官家,吐蕃人野性难驯,且西面青塘一带地广人稀,颇难制约,所以素来通商容易、招募困难。倒是环庆路、延鄜路、泾原路三路北边,因为与西夏人久战的缘故,党项部族居其中,或属西夏,或属皇宋,实难摇摆,所以彼处蕃兵多慕王化。而曲经略在那边经营二十载,颇有名望,到横山下寻些蕃部来住也属寻常这是大大的好事,实属官家之前英明决断。”

赵玖点了点头不是对英明决断表示赞同,而是对蕃部这个解释有所认可,因为他刚刚想起来,眼下应该正带领御营后军往北线赶的杨惟忠杨老太尉,身为当今现存西军资历最老的一位,据说就是环庆路边界蕃人出身,改了汉名而已。

怎么说呢?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宋的战争潜力还是有的,前提是你得尽全力将这些最后的力量给挤出来才行。

“官家。”见到赵玖只是问些细枝末节,那边张浚倒是忍不住了。“官家之前便沿途收拢各部精锐,合而用之,加上御前班直已经聚众六千,而如今两路背嵬军又到此,长安城内这般精锐便已经有了一万两千之众,这都是可以与金人相当的兵马,再加上曲端搜括出一万人,还可以用吴璘代替吴玠守坊州,让吴玠南下,这又是四五千关西这里,十万之众已经远远超出了!”

“所以当出击野战?”赵玖看了一眼张浚,依旧显不出喜怒。

“是!”灯火下,张浚战起身来恳切相对。“臣以为可以出战,且应当出战,而且臣身为巴蜀五路转运使,须提醒官家,聚拢兵马是要时间的,后勤转移也要时间,战机更是稍纵即逝而曲端、吴璘此时汇报,固然是联络之后的例行日报,也是请求指示的意思,若官家想要他们南下汇集大军,便该速速决断的。”

“臣赞同张运使分析。”不等赵玖开口,刘子羽果然也昂然起身。“曲端、吴璘此举正是求问官家该如何用兵之意,而官家也该速速决断,但臣以为,官家正该下旨,让他们从保安军后世志丹县顺北洛水往东行,出雕阴山口,以图挠娄室大军之后!”

二人立场分明,赵玖一时并未表态。

“官家。”就在这时,御营都统制王渊也趁势开口。“臣以为此时出兵正在其时,昨日王副都统回报,娄室于端午日率大军渡过白水,却停在蒲城与美原之间的湖畔安营,俨然是畏惧炎热,以求临湖避暑,此时趁敌不备,且与活女部脱离,速速将其围上,正好能将金军堵塞在湖畔!”

“我只以为金军不止是在避暑,倒像是在引诱我们。”刘子羽毫不迟疑,重复了一边昨日的立场。

“引诱又如何?”王渊当即应声。“金军哪里算得到我们有那么多兵马?他这三万人只有两万真虏,我们合十万之众,完全可以一战而破。至于再挠娄室之后,已经无用了。因为丹州已经被活女攻下,被隔在梁山以北的龙门渡与已经失陷的白水城一般,其实已经很难防御,若北洛水通道被截断,娄室也可从容取道偏上游的龙门渡为粮道。再说了,以娄室的才能,挠后路未必能成。”

刘子羽毫不迟疑,当即再度驳斥:“挠后路不成,吞前军就成?”

言至此处,刘子羽复又拱手相对赵官家:“官家,莫忘了曲端临行前是何言语,彼时让他北走正是要他挠娄室之后。”

“彼时何曾想过吴玠如此得用?”王渊也毫不客气。“刘参军,形势一日三变,我们也当随机应变,强守旧策未必就能安稳!咱们眼下是真的有一战之力的!”

刘子羽沉默一时,但很快摇头:“金军远来,并不能持久,夏日暑气之后,连上秋雨,他必然退兵。”

“你怎么知道他必然退兵?”王渊到底是积年的将军,资历也在这里,却是步步紧逼。“若他休养过了这阵子暑气,不急不慢逼退了同州韩良臣、再汇集河东金军攻破了渭水,然后知道官家在长安,拼了金军十万条性命也要将长安攻下,绝了皇宋前途又如何?!你怎么知道娄室是在诱敌?你们知道金军不能持久?你说我们在赌,你这般固守,坐视金军从容往来,难道不是在赌?”

刘子羽面色微变,但还是缓缓摇头:“金军虚实,娄室心思,你我诚然不晓,诚然都只是猜度罢了以此来辩,我不能让王都统心服,王都统也不能让我心服。”

“所以,无论如何,足下都是不同意出战了?”王渊冷冷质问。

“然也。”刘子羽摇了摇头,之前紧绷的身体似乎突然间放松了下来,然后复又昂起首来,转身对着今晚来听日报的长安城内实权文武环视一圈,最后转回赵玖方向,方才拱手一礼,并严肃相对。“官家,臣为枢密院都承旨领职方司,受任御前参谋军事,自当尽心尽力,而臣所思,便是谨守不出四字而已官家总领百官万民,或许有所决断,但无论如何,臣都当将自己意见诚实奉上,如此而已!”

赵玖微微点头,便欲开口。

而这时,因为兄弟俱列坐,所以长久以来一直很少发言的刘錡却是忽然起身:“官家,臣有一言,或可解一时疑难。”

“说来。”赵玖抬手相对。

“可让曲经略、吴都监吴璘暂往宁州汇集,然后过子午山、经沮水出坊州,与吴经略吴玠合兵。这样,若官家何时欲发大军往白河畔野战,他们也可以何时从坊州南部南下支援,若官家欲挠敌之后,也可以让他们合兵一处,往攻金军北洛水河口大营便是活女盘踞丹州道路也会危险,届时娄室不得不退。”刘錡缓缓言道,却是给出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纯军事意见。“而官家,也可趁机发旨意,问问曲经略、吴经略战守之事。”

且说,赵玖与堂中诸人听得清楚,自然知道刘錡此番策略的真正意图通过延缓给曲端下令来继续和稀泥。

当然了,对于堂内许多头脑精明的政治动物们而言,刘錡这番和稀泥可能还有一层关于帅位的考量。

不管是谣传的那般赵官家一旦决意出战便亲自临前线,又或者是以宇文虚中挂帅,但无论如何,正如之前在鄢陵也只能让岳飞代为指挥一般,前线总是需要一位军帅实际上负责代替指挥的,而这个军帅位置的重要性自然不必多言,很可能一战成功便要加节度使的。

那么,在韩世忠无法轻易离开同州的情况下,刘錡长兄刘锡、曲端、王渊,便是理论上三名实际主帅的候选了今日王渊表现突出,几乎要压倒唯一的反对派刘子羽,身为刘锡的弟弟,此时支派曲端南下,自然引人遐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除了刘子羽一般会不留情面外,也无人会直接点破,而且此时也确实需要和稀泥的手段,偏偏刘錡这个主意从军事角度来说到底算是个好主意,所以即便是刘子羽也意外的没有说什么,赵玖也即刻从善如流,直接让小林学士当场写几封分兵给曲端、吴氏兄弟的使相钧旨。

而就在小林学士书写不停,日报军议也在继续不停之时,堂外忽然一阵骚动。

对此,众人并不在意,俨然已经习以为常。

毕竟嘛,时间已经相当晚了,而长安城内外兵马云集,防备严密,一到晚间便宵禁,此时骚动只有可能是紧急军情送到,实际上,之前也多次遭遇类似情况,譬如端午节后金军主力离开白水城,越过小白水南下,彼时便是前线各路军官忙不迭的来发讯息。

故此,上下只是一起噤声,除小林学士继续书写不停外,都只待杨沂中出去亲自交接文书。

片刻之后,杨沂中匆匆回来,果然带了一封文书,而赵玖接来打开一看,心中一动,却又当场失笑,并直接开口:

“你们有谁认得李永奇的?”

座中许多人面面相觑,然后几乎所有西军背景之人,从刘锡、刘錡兄弟,到坐在门内位置的田师中,再到立在赵玖身侧的杨沂中,几乎是齐齐拱手出声。

便是宇文虚中也在旁捻须相对:“臣也知道此人,绥德军出身,乃是当地党项大豪,娄室上次占据延安后,他全族被隔绝在后方,便直接引部众投了西夏,因为是党项名族,所以颇受重用,娄室也因为粘罕与西夏关系暧昧,不曾追究。不过,之后不久,李永奇便曾使人以蜡丸藏绢,把文书送到了到臣这里,说是心系国家,只因官家有不许降金旨意,怕日后无法相见,所以仿效黄权投魏云云臣之前便是通过他请西夏出兵的,只是西夏没答应而已。”

赵玖微微颔首,让杨沂中将文书转呈给了左手第一位的宇文虚中,却又感慨开口:

“西夏没答应,他便自己擅自答应了,胡寅加急文书在此,说是李永奇见西夏无意出兵攻金,便干脆假传西夏国主旨意,取了当地四千多匹战马,带着本部两千余部属,然后沿着横山向西绕行南下,他们沿途散尽家财,一面招募横山蕃部,一面抵御追兵,等到庆州为吴璘部所接应后,兵马已经到了四千满额之数,且俱是骑兵你们说,此人可信吗?”

满堂寂静无声。

一面是惊愕,一面是怀疑。

惊愕当然可以理解,这种辗转归国的故事,几乎是史书中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认识的人身上,总觉得有些荒诞和难以置信而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党项人,降了西夏,还曾蒙娄室不杀之恩,如此要紧关口忽然折返,若是间谍又怎么办?谁付的起责任?

实际上,当日李彦仙在陕州就曾干过类似的事情,他在娄室扫荡陕州的时候,让准备跟自己一起入山打游击的部分宋军去降金,然后这批人果然成为了陕州守军,结果就是娄室一转入关西,李彦仙便直接靠着内应入了城。

那么如果这李永奇是娄室安排的间谍,谁负责?

但如果不是,宋金关西决战的这道数学题,是不是又可以再重新算一算了。

“臣以为可信。”半晌之后,居然是刘子羽第一个出言作保。“且用人之际,正当好生奖赏、大胆使用,以做千金买骨。”

“彦修为何如此笃定?”张浚正色相询自家好友。

“两个理由。”刘子羽严肃相对。“一则,彼时金军降服折可求,是存了在关西立藩属心思的,折可求得以保全三州兵权便在于此,只是后来鄢陵一战,挞懒北走,这才只立了伪齐而已敢问,以彼时情形,李永奇若真存了降金之念,彼时金人给他整个绥德军怕是都无差错的,何必举家北走入西夏?而娄室是神仙吗?那是便算得鄢陵兵败,上次大侵攻无果而终?”

这个分析,倒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实际上,从理性角度来说,赵玖和在座的许多人此时已经信了。

而刘子羽却并未因为众人颔首认可而停下,反而继续略显艰难的说了下去:“二则,李氏父子此举看似惊人,但天下又岂是真的没有忠臣良将一心报国呢?想那马扩为臣父子下狱,却为金人开释,又与金国贵人交好,本可荣华富贵,安享太平,却反而抛家弃子,上了五马山抗金,前后五六载,赤心未变李氏父子与之相比,难道不算是寻常举止吗?再说了,自古艰难唯一死,李氏父子此举,比之靖康殉国者、太原战死者、淮上战死者、南阳白河战死者、鄢陵城下战死者,又有什么可惊疑的呢?”

张浚欲言又止,堂中许多经历了那些事的诸文武也各自凛然,连关西诸将也各自沉默。

便是赵玖,也盯着刘子羽缓缓点头不及:

“那便如此吧,让李永奇随吴璘一起行动,林卿,且加一份旨意,按着李永奇原本武阶升三级,再加他为统制官,知保安军。”

众人自然无话,小林学士也运笔不停为了尽量减少赵官家亲至长安这件事情暴露的概率,这种级别的日报会议,一般是没有起居郎随侍的,只能让小林学士一人辛苦了。

不过,辛苦归辛苦,从吴玠大胜之后,周遭消息多是好消息,众人渐渐没了一开始那种因为官家托孤而产生的强烈悲壮感,以及因为金军大军压境而产生的惶恐感,也是事实。

一句话,不管如何,相对于原来的悲观预感,局面总是在好转的,不然也不至于大多数人都渐渐倾向于出兵了,然后只有刘子羽一名重臣还在坚持保守策略。

而就是在这么一种气氛中,所有人都渐渐意识到,官家的态度才是最终的决断,而其中少部分人更是醒悟,这位官家其实早有决断,只是在等一些除了两支背嵬军以外的什么东西罢了。

而在这之前,想让这位官家最终表态似乎很难。

当然了,今日堂中还是有几个人明白赵官家在等什么的,杨沂中和刚来不久的张宪都知道,官家是在等岳飞渡河的成果,而张宪甚至知道自家兄长原本就准备在这几日渡河。

“今日是怎么了?”就在众人几乎准备结束这场平平无奇的日报军议的时候,使相府邸中再度传来喧哗之声,杨沂中也再度出去处置接应,见此形状,宇文相公先行失笑。“莫不是何处又多了几千兵?”

众人不及赔笑,便看到杨沂中果然匆匆捧来一封被汗渍浸染的文书,便再度凛然静候。

而这一次,众人目视之下,赵玖接来打开,只是一看,便面色一变,而等到他面色恢复如常试图调整姿势在灯下仔细再看之时,手中信纸却一时没有拿捏稳妥,当场落地。

信纸单薄,在半空中微微摇曳,却是飘向了一侧,而彼处张浚抢先一步,在杨沂中之前捡起,顺势一看,也是登时色变。

且说,满堂文武,之前便因为官家很难遮掩的一丝姿态而惊惶,此时看到张浚失态,也是更加慌张。

“是朕失态了。”就在此时,赵玖抢在张浚之前一声叹气。“其实早该有预料的不瞒诸位,这是李彦仙的急报,平陆今日刚刚失守了。”

堂武各自叹气,却也释然起来:

平陆失守,这意味着宋军在黄河北岸的唯一大型据点也消失了,也意味着河东十几万金军主力彻底荡平了身后道路,很快就能西进,而自古以来,从河东进关中都是不可阻拦的,韩世忠也只能是拖延一二罢了。

不过,平陆失守,本在预料之中,唯独河东那边之前一直隐忍,忽然发力,一战而破,倒是让人不得不正视三太子讹里朵的水平了。

杨沂中从闭口无言的张浚手中接过信纸,直接小心奉还给了气息渐平的赵官家,后者在座中接过信纸,随手一攥,并不再看,只是反覆摇头,俨然心中不甘罢了:

“本以为平陆能多支撑几日的而平陆既失,河东大军随时大举渡河,倒是不得不早做打算了便是娄室,此时来看,倒有些在等援兵的意味,再拖下去,确实要生变。”

众人心中微动,许多人都想趁机进言,而刘子羽也本欲言语,但鬼使神差一般,其人居然先行看向了张浚,而张德远却只是回到座中发呆,这倒是让刘彦修登时怔住,继而若有所思。

“罢了!”就在这时,赵官家显然是失了耐心,却是抬手一挥,让众人散去。“今日到此为止林卿将旨意拿来给朕看!正甫杨沂中去寻信使,让他好生安顿,不要将前方失利的事情传出去。”

前方失利,官家心情不好,众人无奈,只好告辞,杨沂中更是早早出去去寻使者。

然而,等到诸人散去,小林学士捧着旨意上前,赵玖面色不变,却直接出言惊人:“林卿,且撕了旨意,重写几份,乃是让驻扎渭桥的呼延通连夜南下蓝田!再发旨意给李彦仙,告诉他朕知道平陆已失,让他自己处置,但以后要小心回复关西这边的言辞!”

林景默默不作声,即刻当面撕掉纸张,然后坐回位中,去写新旨,而这时,杨沂中也匆匆去而复返。

“等一刻钟,召宇文相公和张宪回来,若之前出去的人有回来的,直接让他们进来,不要声张!再发一名妥当军官去蓝田寻呼延通,直接在那里接过所有关东文书,再转送过来。”赵玖劈头而对,惊得杨沂中连话都不敢接,直接转身离开。

就这样,赵玖枯坐片刻,却果然有人匆匆折返,正是之前无意间看到信函内容的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

“官家,如之奈何?”重新入的门来,张浚慌乱未减。

“你这副样子只会徒惹人笑。”赵玖严肃相对。“老苏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种事情几乎无人能做到,但既为国家大臣,初时闻讯有些惊惶倒也罢了,可木已成舟,如何现在还要慌乱?被下面那些军将看到,怕是更要失措的。”

张浚登时面红耳赤,却是勉力整理,深呼吸数次后再度在空荡荡的堂上拱手:“官家,敢问该如何应对?臣万死不辞!”

“不要你万死不辞,”赵玖摇头相对。“至于该如何应对,朕还有再确定一件事情才能与你交代。”

张浚微微一怔,一时疑惑,刚要再问,却不料身后稍许动静再起,回头一看,赫然是杨沂中引着好友刘子羽去而复返。

“官家!”刘子羽甫一归来便拱手相对。“臣与德远平素相交,刚才见他失态,略有揣测,还请官家直言相告,到底是哪里军情?”

“且等宇文相公与张宪。”赵玖再度摇头。

刘子羽无奈,只能与张浚相顾,然后强做忍耐。

但就在二人准备各自落座之时,杨沂中却又引第三个人进来了,而此人着实出乎赵玖的意料。

“陛下!”

利州路经略使刘錡直接当堂单膝下跪,大礼参拜。“臣冒昧但若局面有一二不妥之处,臣为武臣,当为国家、陛下效死!”

言罢,其人不待赵玖开口,便主动起身趋步后退,然后直接转出堂去了显然,他知道自己没必要也没资格参与最终决断。

见此情形,赵玖难得一叹。

又等了片刻,杨沂中终于将宇文虚中与张宪带回。

“张宪。”赵玖干脆至极。“朕只问你一件事,你尽量来答,你觉得此时岳鹏举可已经渡河了吗?”

闻得此言,除杨沂中、小林学士,以及张宪本人外,其余人等俱皆变色。

“好教官家知道”张宪深呼吸了一口气,也是勉强相对,很显然因为问题的突兀而有些措手不及。“臣大约猜度,应该是已经渡河了!”

“怎么说?”赵玖追问不停。

“臣并不晓得具体情形,只是早早出发前,他大约提过,说要五月初渡河”

“他给朕的札子里说的是五月上旬。”

“那便是说本月上旬内要完全渡过河到相州,并可发动攻击的意思。”张宪闻得此言陡然一振。“因为臣兄长因为岳帅用兵素来不浪费时间,不做冗余之事,也不做模糊之态。”

“但今日是五月初七”赵玖不由扶额相对。“明早才五月初八。”

“非要臣来说,他怕是五月初五端午日渡河多一些。”张宪也显得无奈。“可官家真要认真来问,臣也只是大约猜度。”

“且去!”赵玖抬手相对。“今日事不许说与别人,回去军营路上也低调些。”

张宪即刻会意告辞。

“官家!”刘子羽严肃至极。“到底出了何事?岳飞部渡河又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得到确切答复的赵玖扶额不动,一声不吭。

而渐渐平复心情的张浚无奈起身,却是对着莫名其妙的宇文虚中和神色严肃的刘子羽说出了一句话来:

“金军并未攻下平陆,乃是偷渡长泉成功!”

“长泉是哪里?”刘子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洛阳西北,王屋山之南,黄河渡口。”在两京之间厮混了几十年的宇文虚中面色煞白,脱口而出。“洛阳危矣!”

刘子羽身形晃了一晃,也是面无血色,半日方才失声相对:“怪不得十几万大军猬集河东,却连平陆都不能一股而下,也没有从龙门大股增兵,怕是早在王屋山下窥伺了”

“他们看到了龙纛,以为朕在那里。”许久都没反应的赵玖忽然于闭目中出声。“天下人也都以为朕在那里!”

“关键是该作何应对?”宇文虚中强压内心慌乱,严肃相对。

“两条路而已。”刘子羽也冷静了下来。“一则发大兵救援洛阳二则佯作不知,往白水寻机决战官家!”

“你以为该如何?”赵玖干脆应声道。

“其实金军未必就能渡过去许多兵。”刘子羽稍作思索,继而再劝。“因为他们乏船!不如发兵救援!可岳鹏举”

“若敌军兵少,翟氏兄弟自能抵挡,若敌军兵多,渑池通道狭窄,金军一旦堵塞,便无法及时从陕州发兵,所以便只能大略指望东京周边兵马从汜水关去救。”赵玖抬头相对。“但问题在于,岳鹏举此时到底有没有渡过去?还剩多少兵?”

“若渡过去,便是不亏!”张浚咬牙道。“东路军上下多来自河北,知道河北被突袭,怕是惶恐姿态不亚于我们”

“不对。”宇文虚中摇头不止。“岳飞若渡河过去,东京反而空虚。”

“官家,岳鹏举渡河一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子羽也想到了关键。

“不是他仓促起念,擅自发兵,而是上一次张荣烧了小吴埽,娄室南下前,朕便与他有过一些关于主动渡河的商量讨论。”赵玖坦诚相告。“这次临行前,朕决意死守关西,更与他有言语,彼时所想,他若出河北成功,便可与韩世忠、李彦仙、马扩一起三面牵制住河东金军,而朕在关西又能汇集强兵的话,便干脆一战而胜之便是关西这里不能战,他出河北也足以让金军震动,引河东金军分兵相对和背嵬军一样,朕未曾与其他人讲过此事,之前他在日报中稍有提及,也都被朕私藏了下来。”

刘子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这个计划固然不符合他的固守心思,赵官家对下属瞒着许多事情也让人不满,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好计划。因为一旦成功,确实足以为关西这里分摊压力,也最大程度上利用了张荣的水上优势。

“臣冒昧,”就在这时,一直低头写旨意的小林学士忽然起身。“臣以为岳太尉怕是已经渡河了。”

赵玖与其余几人一起愕然相对:

“你如何得知?”

“官家,臣冒昧猜度。”小林学士拱手相对。“小吴埽之后,金军乏船,而长泉渡又是京兆最西,正处御营水军巡视边缘,此番能偷渡,恐怕正是因为岳太尉在用张太尉的船只渡河的缘故。”

众人一时沉默,却无人能驳斥。

而赵玖更是生出一种荒谬感来,敌计成功,是因为自己一方的计策成功,这算什么,互相捅娄子吗?

还都捅到了要害。

众人渐渐冷静,却是将目光集中到了赵官家身上。

“如此说来,此事称不上得失,只是战局渐渐激烈,不为人力所制的缘故了?”赵玖想了半日,只能从座中站起身来微微一叹,继而负手走向了堂外。

几位可以称之为眼下关西真正决策层的大臣赶紧跟上。

且说,赵玖负手走出堂来,往院中一行,仰头一看,只见夜色之下,银河横贯,繁星点点,而夏日晚间,夜风习习,也比室内舒爽的多倒是让他一时看的痴了。

而这位官家吹了一阵子风,看了许久的银河,半日方才望天兴叹:“这里是长安,是关中,自古以来,得关中者得中原,继而得天下!所以关中不容有失。所以朕到了长安以后,别看暗中调兵遣将,似乎要如何如何,但只是为必要之时做准备而已,内里其实真就存了彦修那般心思,准备与金军耗下去、拖下去,比底力,看谁先撑不下去”

“官家。”刘子羽闻得此言,不喜反惊。

“但今日之事,却让朕意识到,这是国战,且说双方都已经倾力而为的国战,虽然现在双方都还没有全面接战,都还只是小心再小心,可稍有动作,却注定要相互牵扯,继而引出一团乱麻的”赵玖继续望天言道。“诸卿,有些事情是有规律的,恰如果子落地、日月更替一般,咱们是躲不掉的!”

“陛下。”

刘子羽面色愈发严峻,而与此同时,宇文虚中、张浚、林景默、杨沂中四人却俱皆沉默,只是认真望着这位年轻官家的后背听讲。

“朕之前不止一次说过,想要打败金人,就要有持久作战的心思。”赵玖没有理会刘子羽,只是终于回头相顾几名重臣。“今日也还是这般看法。但问题在于,一次又一次,金军当面而来,哪次是能靠耗着给耗下去的?耗下去,那是国家层面的战略,不该是打仗时的选择战事进展到现在,咱们有了些家底,有了些敢战的部队,为什么反而以为就该靠着固守等下去?”

刘子羽已经不说话了,他能说的已经全说了,而其余几人早已经神色严肃,只有赵玖一人喋喋不休:

“现在的情况是,洛阳作为防线的中段,很可能已经被金军突破了,关东必然震动。但岳鹏举也很可能已经成功渡河到了河北,对河东金国主力部队形成了战略钳制。而关西这里,我们暂时有了临时的兵力优势那么若局部战场有利,我们为什么反而要耗下去,被动等待?等什么?等局势变得糟糕以后娄室主动引大军攻城,还是等娄室自己忽然跟诸葛亮一样死了?”

说到这里,赵玖自己都笑了,但笑声即刻停止:

“王渊一心想做个元帅不提,他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彦修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是猜度,都不知道对方到底能做到什么份上,所以,正如彦修一再说的那般,野战出击是赌国运,朕以为一点都没错,就是赌,赌国运赌自己的性命!但问题在于,我们赌不起吗?还是我们不敢赌?不该赌?赌输了怎么样,死?”

“别人不知道,但朕这一次,真不怕死,更不怕赌!”

“你们都在给朕算账,一个人一个算法,但只有咱们这些人心里配有一笔账吗?咱们这些天,总是说战略,说兵力,却可曾问过关西老百姓,问问他们那些兵力中的关西子弟,问问那些兵力中的河北流民,问问那些中原之地被整个屠城的冤魂野鬼,他们还愿不愿意再等下去?想不想看我们去赌?!”

“你们总想知道朕心里的那笔账到底是怎么算的,而且总觉得朕心里的账目该装着天下人,该多么精妙、多么大义凛然、多么顾及全局”

“没那么多东西!朕心里这笔账早在东京朕就已经算清楚了,也说清楚了那就是对朕区区一人来说,要留下怎么样的一个大宋给后来人?又该留下怎么一个形象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如此罢了!”

“朕直说了,我今日之心与当日逃亡路上一般无二宁可死称昭烈,不愿坐享高宗之名也望你们与当日一般无二。”

听到这里,刘子羽也好,宇文虚中、张浚、林景默、杨沂中等人也好,皆欲出言。

而赵玖却早已经片刻不停,继续凛然出声:

“朕意已决,即日出兵开战!”

言罢,其人直接转身,穿过几名早已经无声的心腹大臣,试图转回后堂。

但也就是此时,一阵夏风吹来,早已经被自己说糊涂了的赵官家明显稍微清醒了一下,却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一声嗤笑,复又回身对几位大臣加上了一句:“不管怎么样,这一战我军十余万,金军加上活女那部也不过四万,优势在我!”

:先感谢过第八十萌阿斯顿地方官同学,再感谢第八十一萌灵狐同学,多谢大佬们的支持。

然后这几天很抱歉,主要是大前天那次吹空调吹出病来了,头疼鼻塞了两三天,一直好不了也坏不下去的那种难受的感觉,很难维持那种倦意,给大家解释一下。

最后再补个补丁,经书友相忘大佬提醒,北宋后期峡西路被拆分,兴元府,也就是汉中此时应该属于利州路,所以,刘錡应该是利州路经略使,我已经改过来了,以后也会注意,欢迎大家继续帮我指出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