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有很多酒舍，也就是卖酒的地方。
前面用粗布帘子一遮，内里摆上几块木案、坐垫，竖好绘有山水云纹的屏风，再打开酒坛子，任酒味飘散出去，便可坐等生意上门。
汉朝时候的人非常喜欢喝酒，甚至到了一种无酒不欢的程度，因此这种自酿自卖的小作坊数不胜数。但凡是做生意的人，都会有做生意的小心思，他们或摆棋局，或请乐者，要么干脆养一批舞姬，将酒舍门面装修一番，顺便往上头再盖几层，化作酒楼，也可以叫做——垆。
垆是长安城夜晚最平凡的光景。当然，清石楼在垆这类酒楼里面属于一个异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王爷撑腰，那些出身平凡的商户往往只能进行贿赂。
可贿赂谁？用什么来贿赂？
“等等。”
兰香楼里，韩邪叫停了席间叙述的说书人，“殿下，这不妥。”
太子刘据正陶醉于杯中美酒香气，他手中的这一杯兰英酒来头可不小，因其具有兰花的香味而闻名世间，偏偏又没有一味固定的辅料，因此各家的口味都不同。
这是兰香楼的头牌。
见刘据不答，韩邪只好看向季长，季长眼神迷离，于是韩邪只好看向后面木讷的黑影，黑影一动不动，活生生一块木头。
“你接着说罢。”
韩邪摇头，许说书人说这等官商隐秘后，自顾自拿起手中酒杯，杯中除却倒影外，更是一抹紫红的色彩，两千年前的葡萄酒依然是那般诱人。
除了度数低一点。
韩邪咂咂嘴，有机会一定要强化一下酿酒的储存条件，起码得向法国人学习，用橡木桶而不是陶瓦罐。还有，蒸馏酒也要提上日程，不然这常年喝果酒、米酒，实在是没有什么奔头。
如何说？千杯不醉，李白到了西汉将一诗无成。
很快说书人的声音又响起，伴随着微醺的酒气。
头一个贿赂的人应属小董大人，和儒家那位知名的大牛董先生不同，小董大人乃是当今皇后母亲馆陶公主的宠臣。
什么？难道您不知道窦太后是皇后的奶奶，我的天——
好了韩公子，咱们继续说这位小董大人。小董大人单名一个偃字，早些年是卖珍珠的，他娘在咱们这一带小有名气，是个貌美如花的可怜人。正因如此，得了馆陶公主的赏识，进了公主家后，貌赛潘安的小董大人便攀上了公主这条真凤。
且不说小董大人弃了母亲，投奔到公主门下当义子，单说他俊美无双，温柔贤良，又胆量非常，就足足让诸公羞愧。
白日他出门坐的是高头大马，替公主拜访朝臣，广结党羽，晚上他盛装出席宴会，风度翩翩，妙语连珠，变着法地讨所有人欢心，那些王公大臣都称他一声董君。
至于我们这些杂役，只唤作小董大人。
为何？
小董大人早些年流浪长安，少不得受我们的好处，如今过上好日子，没有忘记咱们每一个。但凡是谁家中有难处，只要向他说道说道，不到半日便解决了。
韩邪此时心下了然，自己在史书上看到过此人，是一面首，开了长公主养男侍的先河，是宫闱女子的福音，也是大老爷们的耻辱。
季长啐一口：“还不是收钱办事。”
不错，的确是收钱办事，而且还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一个俳优。诸位公子都知道，这俳优啊，乃是皇上的宠儿，每天光给皇上讲讲笑话就可得万贯家财。
如果只有钱财那还好说，可是小董大人得罪的那人不仅仅有钱财，还有权力。
刘据插了一嘴：“那便是东方先生了。”
此时太子双颊通红，积年累月疾病落下的苍白荡然无存，显露出原本的温润俊秀，很是得韩邪的欢心，仿佛有一种天然的熟悉感。
不巧说书人的话语打断了他追修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正是东方狗贼。
东方先生？那都是做给公子秀才们看的。东方朔此人极为轻狂，当初天子登临帝位的时候，他上书自荐，偏偏就被拜为郎，而后升迁不得志，终日只会讨皇上欢心来换取职位。
说书人呸了一声，又指点起来：他以前在学堂上学的时候名声就传遍了长安，是长安最机灵的小鬼。每户人家但凡有喜事，都会请他去说上几句漂亮话，然后赏他几口吃食。如今官是越做越大，却被猪油蒙了心，忘了本！
季长咳嗽两声，微微不喜，这东方先生早年便没爹娘，寄在兄嫂篱下，受尽苦楚。十三岁发奋读书，十五岁学剑，十九岁学兵法，二十二岁便大胆上书天子，在天子威仪下依旧谈笑风生，比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好上不知道哪里去！
怎么会落得如此个名声？
刘据微微一晃手，扔出一块碎银子，说书人捡起藏到袖子里，半躬着身子退下了。
“韩邪兄，你明日便要随大军西去了。”
韩邪巧妙躲过太子想要握住自己的手，保持一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距离：“殿下但说无妨，定当为您效劳。”
刘据笑容有些凝固在脸上，不过不碍事，他很快撇去眼角的一丝不快：“你只当了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不会对我感到失望吧？”
既然人说了失望，便一定要做出倒失望又不失望的表情，韩邪深谙此道，便微微一叹：“虽为百夫长，能得殿下信任，也是美事一桩。”
“这个你不必担心。”
刘据亲切地夹了一片鹿肉到韩邪碗里，用的是私筷，韩邪当然不敢嫌弃私筷没有公筷干净，只是微微诧异太子礼贤下士竟能做到此步。他起身一拜：“谢殿下厚爱。”
当然，心里还是有些介意，虽然现代人筷子都在一个盘子里夹菜，并且研究表明唾液交换有助于补充肠道益生菌群落，促进身体健康，可是——麻烦您把这筷子带回去，别扔我这不要了好吗？
韩邪活脱脱一个小怨妇。
刘据不以为然，身为太子，他将自己用过的筷子交予他人，是他人三生修来的福气，并且，韩邪还必须用他用过的那双筷子。
嗯，韩邪顿时没了食欲。
可惜了这道松茸烩鹿肉。
“殿下如此礼遇，可是细君公主那事——”
自前日细君的公主称号分封下来，韩邪就在等着太子的下一步指令，如今果然来了。
“此次你护送细君妹妹下嫁乌孙后，去探探有没有别的路到大宛。”
刘据面色凝重，“我担心这次大宛打不下来。”
“李广利将军盖世神武——”
“噗。”
刘据扑哧笑了出来，“明人不说暗话，韩邪，这一次父皇他丢出去的五万人你可知来自哪里？”
韩邪心下大骸，原来史书中一征大宛失败的原因竟然是——
“诸侯国？”
“正是！”
酒楼外的天色很美，初夏的傍晚总是容易让人动心，特别是最后一个即将要分别的夜晚。
“呐，卫青，你说，我还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