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捱到了，却并非什么宝塔，只是一间低矮的破草房子。智聪趴到破木板门上，用尽全身力气举手拍了拍门。
“谁呀？”老半天屋里才传出来一声苍老的嗓音，却没有人来开门。
智聪又使劲拍了拍门。
“爷爷，我去开。”随着一声稚嫩的童音，门被打开，智聪一头栽了进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他悠悠醒来，才发现躺在人家的炕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颌下一撇山羊胡子颤抖着，一手端着个豁了口的大破碗，一手举着个黑呼呼的小铁勺，正哆哆嗦嗦往他嘴里灌米汤。
智聪心里很失落，眼前要是个漂亮的女军医该多好，现实跟平素幻想的场景竟如此大相竞庭。
屋里很脏乱，墙面都黑乎乎的，墙上贴着一幅小胖娃娃骑金鱼的年画，画面上全灰尘，屋里似乎还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儿。
“你是县城里的学生吧！”老头儿见智聪睁开眼，面无表情地问。
智聪没回答，他觉得不得劲，米汤滴的满脸都是，都淌到脖领子里面了。
“惹了祸，怕挨揍，跑出来的吧！”白胡子把碗往他面前一举:“自己把它喝了。”
智聪坐起来，双手捧住碗，一仰脖咕咚咕咚全倒进肚子里。
“在这呆一宿，明天天亮我儿子过来，我让他把你送回去，你爸妈一定急坏了。”
“我不回家，我要去XX岛当兵，参加战斗，保卫祖国。”智聪挺坚决。
“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XX岛早就不打仗了，就是再打起来，你还没个枪高，上去有个屁用。”
“我们的队伍有的是红小鬼，小八路。”那时候都是这类故事，把智聪都整魔怔了。
“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想当兵的有的是，没门没路根本当不上。能要你？你蛋上的毛恐怕还没扎出来呢吧？”
老大爷说完不再理他，点上烟袋锅咂起来。
智聪身上有了劲，脑子又开始转上了:不行，不能等到明天让他儿子送回去，必须继续前进，非当上兵不可。
智聪穿上鞋下了炕，来到外屋地，那老大爷只顾低头抽烟想心事，没有理他。
刚才给他开门那个小孩，站在门边背着手正盯着他看。
智聪过去搂住他的肩膀，小声问他:“想不想去城里玩？城里好玩的东西贼多。”
那孩子天真地点点头:“想。”
“那你跟我一起去，你告诉我城里往哪边走行不行？”
小孩子又点点头，智聪拉着他就出了门。
“你们干什么去？”抽着烟的老大爷问了一句，似乎并没太在意。
“我让他领我出去拉泡粑粑。”智聪反应挺快。
他心里慌张，出门顾不上问小孩怎么走，拉着他顺着来路就跑。
“小蛋呀，你上哪儿去啦？”没跑多远，身后传来老头的呼喊声。
“快跑。”智聪加快了脚步，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去城里玩的诱惑大，跟着智聪跑起来。
“小蛋儿呀，你快回来呀！”老大爷凄凉的喊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得听不见了。
智聪这才定下心来，问那小孩儿:“你知道XX岛怎么走吗？”
“知不道呀。”
智聪这才发现这小孩傻傻呼呼的，好像有点缺心眼。
不能带他去当兵，部队肯定不能要这样的，弄不好连我也不要了，这家伙是个拖累，得把他给甩了。
智聪打好了主意，忽然松开那小孩的手，顾自往前猛跑。
“小哥哥呀，你等等我呀。”小孩儿在后面连哭带喊追他。
智聪有点良心发现，想停下来等他。忽然一咬牙，狠下心又跑起来，直跑到听不到孩子的哭喊，自己也累得直喘，这才慢了下来。
转个弯，上了更宽的一条大道，智聪奔着一片灯光而去。
越往前走智聪越沮丧，坏了，得儿了喝的又走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吧，看着眼前一片灯光，智聪真没有胆量再折回头走向黑暗。
智聪正身心神不定地顺着大道走，猛地背后传来马蹄声，一道亮光照到他身上，他回过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光线晃了晃射到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孩子，真的是你呀！可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马儿已经冲到跟前，马上的人跳下来，抱起他放在马背上，又踩着马镫一翻身上了马，把他搂在怀里。
“驾。”那人双脚一磕马肚子:“认得出我是谁不？淘气孩子，跑哪去了？家里学校找你都找翻天了。”
“认识，你是杨伟的爸爸。”杨伟是智聪的同班同学，他家就在学校旁边的大车店住。他爸爸是大车店的负责人，外地来城里的马车总在大车店歇脚。大车店寻常挺热闹的，智聪和同学们经常上他家去玩，他们都喜欢看威武雄壮的高头大马。
“你个淘气包钻哪去了，我骑着马到处找，也没看到你的影儿。”杨爸爸贴着他耳朵问。
“叔叔，咱这是要去哪儿啊？”智聪没接话茬，却反问了一句。
“回你家，你爸爸妈妈都快急疯了。”
“啊？好叔叔，求你了，别送我回家，送我去XX岛吧！我要参军，我要打仗，保卫祖国。”
“噗哧。”杨爸爸憋不住乐了:“小傻瓜，打仗还轮得到你？你知道战争有多残酷吗？子弹不长眼，上战场的哪个不是脑袋拴裤腰带上，说没命就没命。”说完还长长叹了口气。
“叔叔我不怕死，我要上战场杀敌当英雄，求你了，千万别送我回家。”智聪边说边挣扎着想下马。
“这都是让好日子给烧的呀。”杨爸爸抱紧他，叹着气说了这么一句。
杨爸爸的双臂太有劲儿了，智聪一点儿也动弹不了，他忽然听见有好几个人在喊自己，细细一看，有几道手电光在黑夜中晃来晃去。
“喂，回去吧，孩子找到了。”杨爸爸扯起嗓门，拉着长音继续大喊:“互相传一下，让大伙全都撤了吧。”
“老杨啊！还是你厉害啊，不愧是骑兵连出来的。”黑暗中有人回了一句。接着那人又拉长声音高声喊:“孩子找到了，收兵喽。”
黑暗中，四处都有人跟着喊，一声接一声，刺破了黑夜的宁静。
智聪突然感到不妙，刚才为能骑上大马的一丝得意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叔叔，好叔叔，杨叔呀，求求你了，别送我回家了行不行？”
杨叔叔不答话，用腿一下一下磕着马肚子催着马加快脚步。
“杨叔。”智聪哭上了，哽咽着道:“我上你家，行不行？我给你家当个小狗，就住在你家狗窝里，行不行？行不行啊？杨叔叔。”
杨叔叔没吭声，智聪感到后脑勺上落下两滴湿湿的东西，浸得头皮有点痒。
“老杨，我的好大哥，真是多亏了你了。”一道手电光胡乱晃动着迅速靠近，光线后面传来了父亲带着哭腔的喊叫。
智聪脑袋瓜嗡的一声，失望变成了绝望，只好闭眼等死。心中却又闪出一个念头:就义前该不该喊一句，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
杨叔叔抱着他递给父亲，父亲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亲热地蹭着他的脸，他这才感到，这口号是用不着喊了。
他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眼泪噼里啪啦掉在父亲的后背上。
父亲跟杨叔叔寒暄了几句，杨叔叔策马转头离开，父亲抱着他往家走。
“爸，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父亲不回答，紧紧地抱着他，脚下磕磕绊绊，匆匆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有手电光射过来，给父亲照着亮。越往前走，手电光越多。
院门口被一条条手电光照得亮如白昼，母亲抱着妹妹，智晨拉着她的衣服，都站在那儿眼巴巴往这边看。母亲身后苏大妈，小建妈妈，黄丽妈妈，大柿子妈妈，一大群妈妈和她们的孩子们，都立在那里向这边张望。
她们的丈夫也打着手电从四周往这儿汇聚。
到了跟前儿，众人呼啦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东问西，有胡噜智聪脑袋的，有捏他脸蛋儿的，有摸他后背的，还有握他胳膊的，弄得他无所适从，不知该回答谁好？
“大家都散了吧？孩子找回来就放心了，都回去抓紧休息，明天还得上班呢。”人群中苏站长大声喊了起来。
在父母一连串的道谢声中，人们慢慢散去。
回到家，母亲眼圈含着眼泪，在他身上摸摸拍拍，仔细查看。父亲低着头，烧了一大锅热水，把他按在大盆里好顿洗。
母亲给他炒了七八个鸡蛋，个个上面撒上白砂糖，这是他最喜欢吃的。
他撑得直打嗝，脖子一仰一仰嗝喽个不停。跟他借光吃了三个鸡蛋的智晨，猴里猴气地在屋里到处转着学他的狼狈样，那夸张的神态把父母都逗笑了。
躺在炕上，智聪心里不禁得意起来:虽然逃跑没成功，当兵的事泡了汤，一时半会怕是指挥不上千军万马了。不过今天这么多人为了自己东奔西走，忙活了小半夜，也足以证明自己是个当将军的料，动动腿就能调动起一彪人马。
又想:以后跟父亲得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再挨揍扛得住就扛，扛不住就跑，非把他给折腾老实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