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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芩桑拉桑

夜色渐浓,黑幕逐渐降临。

冷风如刀,拼命灌进黑洞。洞内漆黑一片,虽偶尔几点绿光亮起,也不足以照亮漆黑的洞穴。洞外几声狼的嚎叫,惊动了睡在角落的小崽子。它身上披着几片稻草与碎布,个头娇小,四肢修长,它忽而站起了身子,朝着洞外望去,眸子清冷黯淡,疲惫至极。

它四肢着地,缓缓爬到洞口。

洞口月光如雪,余晖映在它的脸庞,风刮起了它的绒帽,一张小脸清晰可现,却无狼的鬓毛。脸上虽布满泥垢,但棱角分明,分明之中,带着几分稚嫩。它嗷嗷叫了几声,应和远处的狼群。

杏仁村外,村民手举火把,火光将其脸上的焦灼映射得更加明显。村民口吐雾气,白气缭绕与花白的发极为相似。而这些飘飘渺渺的白气最终都在火光的温度之下,瞬间消失殆尽。背后的妇女相互依偎着,忧容尽显。周围的狼群冲天嚎叫几声,村民闻声胆颤,不觉后退了几步,拿着锄头的双手,都不免得抖动了几分。

今年灾荒,杏仁村颗粒未收,牲畜也死了不少。朝廷救济粮食迟迟未到,村里的壮年已走了大半,只留下老弱妇孺,难以迁徙。村民自身难保,最近又时有狼群为扰,他们不得不奋起反抗,保护自己的粮食。然,狼的力量,又岂是他们这些弱势群体所能够抗争的。而他们到了迫不得已之时,竟还打算捕狼为生,但此等想法,也在狼的嚎叫声中,一点点消失了。

月色凄迷,光影移动,它娇小的身子十分适合藏匿在树林边,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村庄门口几十个人类,冷漠至极。

月色入林,小崽子脸上的沉着淡定更加明显。只见它眉目一挑,转身,缓缓爬走。

它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

六岁以前它都是由狼养大,稍大些时它便常常跟着狼群到附近村庄偷取村民的牲畜。村民很怕它们,因为它们是凶狠残暴的狼。那个时候它也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没有人性的狼,而人类必须是怕它们的。

它每每看着那群战战兢兢的村民,脸上虽无波澜,但是心中总能够被牵绊住,它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多年来为狼的本性,使它丧失了人类的本能。

六岁那年,从小抚养它的那只老狼王气息奄奄,它不懂怎么救助,它想老狼王吃点肉应该就会好的。

它第一次脱离狼群,独自去狩猎。它趁着黑灯瞎火之时,潜进了时常光顾的那个村庄。它转悠了很久,都没有看见能偷的牲畜,只好作罢,去村庄附近转转。

它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村庄东北部灯火通明。再走近点一瞧,原来那里驻扎了一个军队,军队众多火把点燃,搅得这片地方的黑夜亮白如昼。它看着对方人多势众,显然不好下手,只能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那些人类大口大口吃着肉喝着酒,兴致勃勃,它饥渴难耐,禁不住咽了几口口水。

途中一个人类跟周围的几个人说了句话,便偷偷摸摸去了旁边的小树林。它好奇,便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他望了下周边,发现没人,便解了下半身穿着的那些东西。它不懂他在干么,便使劲盯着,盯着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小便。它瞧了瞧自己,又瞧了瞧他,发现两人小便的姿势不一样,因为它不是这样站着的。因为好奇,它便一直盯着他,盯得出神,可谓是忘乎所以,差点忘记了自己今天前来的目的。

无奈中途它被其他过来方便的人类发现了,其中一个人将它拎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得无比开怀,爽朗笑声直入它的耳膜。它狼的尊严瞬间被挑衅,便嗷叫着,以让这些人畏惧。但是他们不怕,反倒因为它的叫声而特别开心。

他们将它提回了军中,用铁笼子装了起来。

它看着这个笼子,甚是惶恐。它爬过去,使劲拍了拍,只有砰砰的回声。起先,它是慌乱不堪的,一直在笼子里爬来爬去,但是外头的那些人将它团团围住,它瞬间觉得周围的诡异了起来,而开始有半分的恐慌。它再次使劲拍了拍笼子,依旧没有反应。不到半会,它便放弃了挣扎。由于困意十足,它在无可奈何之下就这么没出息的睡着了。

半夜,它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有动静,猛地惊醒。它看着不远处缓缓靠近的人类,忽而冲过去,趴在铁笼子边对着他嚎叫。

他蹲了下来,对着它温和一笑,从衣服里拿出一块肉,放在笼子前,便起身离开。它望着那块肉,又望着那个人魁伟的背影,爬过去嗅了嗅,发现人类给的肉还挺香的,跟以往吃得不一样,没有血腥味,多了一股以往都没有尝过的香味。它再嗅了嗅,感觉并未有毒性。它饥饿之下,便登时大口大口吃着,发现这块肉真的特别美味。因为一块肉,它竟然又没出息地,怀疑自己过去的狼生,忍不住对着月光嗷叫了一声。

隔天,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天边泛白。第一缕阳光冲破薄暮,照射在它的脸庞上,是如此静谧。青草上的露珠闪着白光,营帐在日晖的渲染之下,更显静籁无声。

它还在睡梦中,登时一阵噪音入耳,它不耐烦地睁开了双眼,发现好多人在向它靠近。他们在商量着什么,它听不懂,只是觉得他们的表情很兴奋,两个人两个人轮流着用手在比划着,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昨天将它提至笼子的那个男人忽而面色失落,走到了笼子旁边,开了锁,将它从笼子里拽了出来。它明显感觉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死命拽着笼子不肯出去,那个人恼了,用脚大力踹了它的背它的腰它的小腿,它痛到手一缩,便被丢到了地板上。

它冲着他们嗷叫,试图显示狼的凶狠与威严。他们更开心,全部人都在拍着手起哄。它冲过去抱着那个男人的大腿,一口咬了下去,鲜血入嘴,甘甜无比。那个人痛到大叫了一声,便用另外一只脚揣在了它的脸上。它觉得特别痛,鼻子也渗出了不少血。

那个时候它才明白,原来人类是不怕狼的。

他们把它身上裹着的全部东西撕掉,它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枯草有点刺人,寒风吹来十分冻人。而那些士兵看着光着身子的它,顿时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表情都奇怪极了,互相看来看去的,无比别扭,不敢多看它两眼。

太阳有些刺眼,它在刺眼的阳光之下,意识渐渐弱了下去。

有个人,慢慢向它走了过去,用衣物将它裹住抱了起来,抱进了一间小房子里面。它躺在软绵绵的榻上,舒服到了骨子里去,又因为刚才那些人的力道着实有点大,它很快就没了意识,也不知道是困了,还是晕过去了。

又是一个绚烂多彩的早晨,清新降临世间。

一张毛绒毯子盖住了它大半张脸,露出半截脑袋,显得滑稽可笑。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了上去。它明显感觉到床陷进去了一块,作为狼无时无刻都该有警觉,它猛地惊醒,未多加思量便用头去撞他。他一把按住了它的头,无视它的龇牙咧嘴,将它抱了过去,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摸了摸它毛毛躁躁的头,它的心忽如雷电击中,竟然很安心地就平静了下来。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依稀能够记得,那一次拉桑的笑脸,如月光般柔和,不,比月光更加柔和。

那也是她第一次正眼看拉桑,只有十岁的拉桑,很温柔很帅气的拉桑。拉桑的笑容很好看,唇角微微勾起,漾出非常好看的弧度,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柔和的光。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周围的阳光都变得异常温柔,微风也不燥了。

跟着拉桑的前半个月,她学会了说一些简单的话,不流利。但是她已经知道自己不再是狼,她是人,是自然界中统领牲畜的人,狼才应该怕她们。今日拉桑跟她说,他们得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她知道他们走走停停,并不会在某个地方定居,走了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现在的她有比以前当狼时更好的生活能力,但是她放不下那只养她长大的老狼王,同样也放不下拉桑,她便瞒着拉桑偷偷回去找那只老狼。

她走到那个山洞的时候,那只老狼还在,比她离开时稍微有精神些。她跪下去,用手抚摸着他的毛发。她抱住它,用脸颊蹭了蹭它,它很惊喜,对着她微微叫了几声。她把口袋里装着的一小袋肉拿了出来,摸着它的头,示意它多吃点。老狼打量了一下她,眼神忽而暗淡了下来,但是转瞬,还是低下了头,细细品味着那块美味无比的肉。

她知道老狼活不了多久了,她试图说服它跟她一起回军中,她要照顾它终老,她要报恩。它不肯,它的意思是人类是残忍的,它想待在这里,但是它又十分舍不得她。她淡淡一笑,自知自己说不动它,便只好嘱咐其它年轻的狼照顾好老狼,而后跟它们道别了。

往后的五年,她都是跟着这个军队一起生活。拉桑教她做人,教她说话写字,带她去见世面,看大千世界的山山水水。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爱上了他,用狼话来说,就是她想给他生狼崽子。但是年纪尚幼,她一直不懂得如何向拉桑表达作为人的爱意,只得一直拖着,拖了五年。

跟着拉桑他们军队流浪的第一年,她说话越来越流利,已经达到了可以与人交流的地步,拉桑也越长越俊俏,她深深迷恋上了这一个刚毅帅气的男子,每每看见他俊朗的模样,她都不免得被摄住了心魂。

有一次,拉桑问她几岁了,她说她不知道,而后一想:“按你们人类来说,大概七岁吧。”他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那就七岁吧。”

她还没有名字,军中那些大哥都叫她狼崽子,她没觉得哪里不好,但是拉桑他不乐意,他总是训斥那些人,说他们不正经。每次一想到拉桑对她的保护,她的心里都不自觉地开出了一朵花。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拉桑这个军队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但是不管怎样,都不碍于她对他们的喜欢日渐增多,他们让她觉得很温暖很踏实。所以即便他们是逃匿的罪人,她都乐意与他们继续呆在一起。

拉桑说,他们要去干大事。听到这句话她特别兴奋,因为,她也将成为干大事的人。

跟着拉桑的五年,他们很照顾她。虽然有时候有好酒好肉,看起来似乎过得很潇洒。但是他们真的很穷,常常吃一顿没一顿的,有时候只能靠摘一些野果为生,最难过的时候,他们吃过蚯蚓,青蛙,蟑螂,各种各样的昆虫。即便如此,他们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那种即便生活在泥淖之中,依旧能够笑得洒脱的模样,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而正是这种,不论顺境还是逆境,都不忘记希望的心,方才是最让她觉得动人的。

他们一路都在锻炼自己,挥刀弄剑射靶子,还会相互决斗。拉桑很厉害,军中没有人打得过他,他每次都轻而易举就把其他大哥撂倒了。她开心得拍手叫好,心中甚是美滋滋的。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个特别棒的人,他是个英雄。

她跑过去跟拉桑说她想学,拉桑不肯,他说她是女孩子。她不懂,为什么她是女孩子就不能学这些东西,为什么男女有别。那个时候的她已然开始明白,这就是歧视和不平等,而拉桑,应该是不尊重她的。

拉桑知道了她的不悦,他走到河边安慰她。他说,男人生来就比女人强壮,他们有多大的能力就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她应该去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而不是一味地将别人的责任当已任。他说,她活在这世界上,肯定是有一件事只能靠她去完成。

她跟拉桑说,她想学这些东西,仅仅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依旧不同意,他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靠武力解决的,而武力便是最愚蠢的办法。他跟她说,柔可以克刚。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拉桑的话,既然武力是最愚蠢的办法,为什么他们还要每天都在拼命练习,有时候还会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依旧不肯罢休。她只觉得拉桑是在安慰她而已,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她的世界里不是只有吃喝玩乐,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更好的死吗?那为何不可以遵循自己的本心。她假装自己是个大人,她假装自己听懂了拉桑的话。她不想让拉桑觉得,她还是条没有人性的狼。

拉桑摸了摸她的头,淡然一笑,道:“以后你就叫芩桑了。”

八岁那年,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还是她最喜欢的拉桑给她取的很好听的名字。她开心到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军营,她炫耀着跟那些大哥说,他们也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还笑着说她终于有了点小女生的模样。那个时候,她再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她是个人,还是个被大家宠爱着的小女孩。

之后的几年,他们就这样安稳地生活着。拉桑总有一段时间会带上几位大哥消失在队伍之中。他从不愿跟芩桑说起他究竟要去哪里,但是芩桑知道,他们只是出去平息祸乱,而拉桑是迟早会回来的,只不过是消失几个月而已。

十一岁那年,在跟拉桑这只只有一百二十几个人的军队行走在南方的时候,遭到了当地强盗的袭击。那条小道两旁尽是小山,对方人多势众且又在对方的地盘上,他们狡诈无比,从山顶上丢下了数块大石,拉桑等人根本无处可躲,只能与那些土匪强盗誓死拼搏。不幸的是,当时那一场争斗折损了二十多名同伴,才得以脱险。死伤惨重之下,芩桑隐约觉得队伍之中气氛变得沉闷,诡异。

那天过后,拉桑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爱理会芩桑,常常独自一人待在月光下喝酒,月光笼罩在他身旁,散发着清冷,那是孤单的颜色。她很难过,只觉得如鲠在喉,但是拉桑的冷漠一次次将她推远,芩桑根本靠近不得。

几日的远离,让她体会到了思念的滋味,终于,她还是悄悄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她想,她好好陪着他就好了,就像以前老狼王出去找食物被人类打伤一样,她也是默默坐在它身边的。

拉桑转身,看着她。那个时候,她很明显地看到了拉桑眸子里的清冷与绝情,那也是芩桑第一次,看见失了月色光彩双眸的拉桑。拉桑跟她说,找一个好一点的村庄就把她放下,让她一人好好生活。拉桑说,她是他们整个军队的累赘。

那个时候,她依旧不懂拉桑,不懂他为什么明明抛下累赘是一件那么开心的事,但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喜悦,多的不过是绝情,绝情之后,便是藏在月色清风之下冷漠和淡然。拉桑在她心中从始至终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对她一直都是温柔宠溺无比,如今却要狠心抛下她了。她很生气,她生气拉桑为什么不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像她喜欢他那样喜欢她。

她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不明白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要那么扭捏,而牲畜是很直白的,喜欢就会跟你一起生活。

她愤懑,怨恨,委屈,不满,通通负面的情绪都在这个时候涌现了出来。她没有跟他们道别,便离开了这个待了快五年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