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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朝辩

“......明知其弊,不以为戒,委用任使,致营私作弊,更逾往时。”

太后高座珠帘之后,死死地瞪着王老尚书站在大殿之上声若洪钟一条条数落着景王历年来所犯下的罪行,满口银牙几乎快要被咬碎。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无论是谁都会赞上一声德高望重的王老尚书,竟然能背信弃义,做出这等临时毁约之事。

“够了!”太后一声历呵,将王老尚书打断。

他顿了顿,将捧在手心上的奏章慢慢放回,回答道:“太后,臣这还有剩下几条没念完呢。”

“王福忠!污蔑皇子!你好大的胆子!”

王老尚书目视前方,面上古井无波,淡淡开口道:“太后,老臣既然敢站在这说这些话,自然是有实据的。”

他转过身,看着这偌大的朝堂,穿过大门,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座座古旧高耸的城楼。

大乾已经病入膏肓,非壮士断腕不能自救,但看着这些国朝重臣,和史书中前朝大夏灭国之前“龙座空悬,群臣无主,人心惶惶,四面楚歌”的情景何其相似。

再看堂下。

这里的哪一位大臣入朝之时,不是朝气十足,踌躇满志,梦想着将来能有一天能一展抱负,诚如那句古话所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但朝堂如此,诸多挫折,诸多不如意之事,让这些人慢慢发现,这朝堂并非自己想象中一般,所学的本领无法施展,所学的道理一次次被践踏,满腔的热血终究敌不过现实。

所以,有人就此沦陷,就此败退,就此消极,将往日的誓言抛之脑后,满心的钻营陷入权谋之术。

他的眼光扫到后方,看到了自己的那位得意门生。

他似乎也是在看着自己?

年纪大了,看不清了,想来他是在看着自己吧?

五年前自己临走时于永丰敬佩期翼的目光似乎还在眼前,他似乎看到了自己。

年轻时金榜题名,潇洒肆意,怒衣鲜马好不快活!

这一生曾位极人臣,光宗耀祖;也曾身陷囹圄,打入天牢。

人生自然没有一帆风顺,但如果就此妥协,就此放弃,那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他回头看了眼那座高高在上金光灿灿的龙椅。

为人师者,自当为其表率。

“列位臣工!”

王老尚书突然提气,振聋发聩的声音传遍整个朝堂。

“大乾已经到了如此危难的时刻,列位仍旧还要明哲保身吗!”

他向前一步,指着五位内阁大臣怒斥道:“尔等身为国朝重臣,陛下驾崩,竟六神无主,让后宫把持朝政!如此行径,于误国奸臣何异?自我看来,平帝在时,五年不理朝政,尔等却各怀私心,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而今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皆因汝等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建极殿大学士严成志面色涨红,怒道:“你!.....王公慎言!我等数年来呕心沥血,夙夜难寐,皆为国朝之事操劳。”

王老尚书声若洪钟继续道:“那值此国朝危难之际,严大人有何作为?”

严成志一时无言,只得讪讪退下。

何景成心里怒极,稳操证券之事,竟然乾坤翻转,成了致命的打击,他有些失态的涨红脸大声喊道:“王公如此背信弃义,便不怕日后糟了报应吗?”

王老尚书则是眯着眼,抿着嘴唇淡淡问道:“哦,何大人此话何解?”

“你不是......”

何景成到底是内阁大臣,很快便反应过来,只是恨恨的朝着王老尚书瞪了一眼,不再说话。

王老尚书有些遗憾,不过还是继续开口道:“如今天下纷扰,百姓难安,尔等既食君之禄,岂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陛下驾崩至今已半月有余,天位空悬,诸君竟六神无主,喏诺不言。大臣之职悉数尽忘,尔等有何颜面去见大乾二十三位先帝?”

柴信然终于有些憋不住,上前一步开口道:“王公此话言重了。”

王老尚书冷冷的盯着柴信然,说道:“柴大人,你身为首辅,为何天位高悬,你却像是无事人一般。身为首辅,难带柴大人不该带领群臣,早立新君吗?难道柴大人是把持朝政太久,不愿交权于新君?”

此话一出,柴信然面色一变,大声斥责道:“王公!”

“那便请柴大人说说看吧。”

柴信然暗中恼怒不已,这杨老太傅此时已经棋高一手,将景王的制胜之法破解,反为其用,但又为何非要拖自己下水?

“这....”柴信然有些犹豫,“如今几位皇子均是仁义宽厚,贵不可言,下官不敢妄言。“

王老尚书仰天长笑道:“好一个不敢妄言,那老夫便替你说!”

“便从最近的说起吧,征和四年,景王在雍州以扩营为名,大肆征地,致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易子相食。报至朝中,却被压下。“

“征和元年,西南布政使司传报........“

一条条奏报如流水般缓缓道来。

柴信然面无表情,打断道:”王公,这些事当年我早已呈报陛下。“

好一句呈报陛下,内宫早就不理朝政,这奏折还不是左手进右手出,始终在你内阁手里?

王老尚书没有点破这句话,而是看着柴信然,意味深长的说出一句话。

“柴大人,新君之立,不在于后宫,而在这朝堂之上。”

柴信然一怔。

这话....

太后此时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声音透着着寒意她开口道:“王福忠,你已是布衣之身,也敢在此攻讦皇子,妄议朝政!来人,将他拿下!”

殿外侍卫鱼贯而入,将王老尚书团团围住。

“老臣不过说上几句话,太后何故如此激动?便是陛下在时,也未曾让老夫刀剑加身。“

又转过身,朝着这满堂文武叹息道:“在座诸位都是朝廷栋梁,国朝之基,此时竟能一言不发.....“

但他身影依旧挺直。

他看向太后道:“太后,可知老夫今日为何在此?“

太后没有回答。

柴信然又大笑道:“太后不说,那老臣便替太后说。”

珠帘背后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将他拿下!”

“你们谁敢!”

王老尚书一甩袖,单薄的身影却散发这某种气势,震慑着诸多侍卫踟蹰不敢上前,五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又重新上演,只不过龙座之上,已经没有了陛下的身影。

“诸位先皇待老臣恩重如山,今日若不将这心里的话说出来,实在是愧对大乾先皇。“

“而今在朝诸公各为自身谋私,乃至于国朝大乱,朝纲昏聩,陛下在位六年,众臣碌碌无为,大乾一片衰颓,今日老夫便要在这奉天殿,对着这龙椅,对着满朝文武,对着历代先皇英魂,以一死唤醒诸位!”

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踏入奉天殿,坐在皇位之上的是灵帝,这位心宽仁厚的帝王虽没有祖先们一般雄才伟略,但也至少算是励精图治,称得上是位合格的帝王。

只可惜灵帝突然驾崩,朝堂大乱,那真是一个黑暗的时刻。

而后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但总算这大乾王朝又有了新的主人,武帝一扫大乾颓势,整顿乾坤,几乎快将这大乾王朝又提到正轨之上。·

但也只是几乎。

陛下与贵妃离奇死在西凉边境之上,刚刚冒出的盛世之象,被直接掐断。

而后陛下即位,却是无心朝政。眼下大乾四周诸国日益强盛,那么大乾到底该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不是景王,也不会是永王。

赵广源,你就是我和杨老太傅的希望。

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杨老太傅也已是须发皆白,但大乾需要的是中兴之主,而并非玩弄权术的帝王。

所以我们愿意去赌。

我希望你能和昭帝、光帝一般,开创出一片太平盛世,希望总有一天你的名号,能传遍千古。

太后是不会放过老夫的,但人固有一死,老夫最后能为你做的,便是在这朝堂之上,给你留下些希望的种子,用老夫的一腔热血去唤醒身后的年轻人们。

如此一来,老夫即便是魂归九泉,亦可含笑面对历代先帝。

柴信然似是略有察觉,目光一凛,连忙上前几步大声喊道:“快,拦下他!”

“老师!”

于永丰几乎是以飞速从后面奔跑过来。

但还是来不及,这位一生刚正不阿克己守礼的王老尚书,笑着说出最后一句。

“大乾不能再折腾了啊。”

随即面朝东,撞柱而死。

享年六十二岁。

.........

赵广源和杨老太傅慢慢行走在雪地之中,朝着奉天殿走去。

吴长起搀扶着楚平川已经前往御医处疗伤。

“殿下,现在害怕了吗?”

赵广源微微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嗯。”

“那殿下便更要珍惜这个帝位。做一个好皇帝。“

“为什么?”

“因为已经有人为了殿下而死,这是每一代帝王都要经历的事。”

赵广源沉默了,咬着牙说:“那....会死很多人吗?”

“殿下很在意吗?”

“我当然在意!”赵广源几乎是喊了出来。

“若是殿下能做个好皇帝,兴许死的人会少些。”

“那....我父亲有人为他死过吗?”

杨老太傅脚步一顿,闭上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赵广源抬起头,看向这个眉宇间似有哀伤的老人。

“有,许多人,包括我的儿子。”

赵广源愣住了。

“你....”

“但是殿下,我相信我的儿子并不后悔那个决定,因为至少武帝登基换来了大乾十几年的安宁。”

“殿下,日后殿下登基,耳边会有无数个声音,也会有无数个意见。他们会告诉殿下,老夫是个权臣,把持朝政,胁迫天子等等,怕是弹劾老夫的奏章殿下看上三日都看不完。”

”所以这些人说的都是假的?”赵广源睁大了眼睛问道。

“不,”杨老太傅凝视着赵广源,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平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赵广源有些迷茫。

兴许是看出了赵广源的不解,杨老太傅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道:“殿下尚且年幼,也不必去理会这些事,只需知道,老夫这一心便是为了大乾,为了这苍生社稷,并且老夫也相信,大乾的未来仍是一片光明。”

“殿下心善,也不必为梁鸿云之死而去自责。应当拜其为师,牢记于心。“

“他是为我而死......”

”殿下!”杨老太傅微微提高了嗓门,”老夫这一路细细想来,无论是派遣梁鸿云来的人,还是梁鸿云本身,都没有杀殿下的意思。”

“....你说什么?”赵广源有些难以理解。

“殿下可知,梁鸿云此生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却从未杀过任何一个老弱病残。想来即便是派遣他过来之人,也是明白这个道理,不然直接派遣死士暗中刺杀,机会或许还更大些。”

“那他们是...?”

杨老太傅深深凝视着赵广源,缓缓吐出四个字:“杀人诛心。”

“殿下年幼,他便是想借此机会立威而已,让殿下明白,即便是殿下坐上了个龙椅,也不会安稳,仍要每日提心吊胆。”

赵广源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