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历史小说 > 元玺 > 第八章 永王

京城,永王府。

此时正是清晨,大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下来。

王府庭院极大,连日的大雪将偌大的湖面冰封,丝毫不见平日里王爷最喜欢的淡雅之色,只剩下这千篇一律的灰白。

眼尖的管家瞧见永王早早的便站在院中凉亭,眺望着冰封的湖面,连忙喘着白气赶了过来。

“王爷,今怎么起这么早?外面风大,您还是进去吧。“

管家恭敬的弯着腰,瞧着天色眼看就要起风了,连忙想让王爷回屋。

“无妨,”永王披着厚重的暖袍,伸手捏了一把栏杆上的积雪,轻轻在手里揉捏,“这雪下了这么多天,难得停会,出来透透气也好,去,让人把我那副棋盘给端过来。”

管家只好无可奈何的先去命下人烧了盆热碳,又泡了壶热茶,这才亲自去将那棋盘从屋内端出来,放在凉亭之中。

这一来一去,也是花费了好些个功夫,待他回来时,便看见凉亭之中已经不止永王一人身影,多了位素衣老者站在亭侧。

将棋盘放下,管家朝着这位年逾古稀却仍气度非凡的老者恭敬行礼道:“老奴拜见太傅。”

杨老太傅点了点头,永王则是笑着对管家说:“吩咐下去,将高丽的进贡的参片泡壶茶,天气冷,端过来给恩师暖暖身。”

管家恭敬的下去了,临走时不忘嘱咐院外下人不得随意入院。

“风景倒是不错,只可惜了,若不是结了这一层厚冰,老夫还真想学那孤舟蓑笠翁,借你这小湖独钓一番江雪了。”杨老太傅眯着眼,看着虽被大雪遮掩,但仍难掩清秀雅致的巨大庭院。

”难得老师如此雅兴,还请老师稍后,徒儿这便命人前来破开冰面。“永王闻言认真说道。

“呵,“老人闻言笑了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般兴师动众的,为了我一个老头突如其来的念头,不值当。“

永王连忙行礼道:“老师言重了,若是您都配不上这份雅兴,这整个京城也没人能配得上了。”

“你啊,说话还是这么让人讨喜。”

他拉开椅子,搀扶着老人坐下,很感兴趣的问道:“老师今日似乎是心情不错,怎么想着来考究弟子的棋艺来了?”

老人露出师长才有的笑容,用手指轻轻扣了扣他的头,“怎么,老夫这些年没怎么管你,教你的本事都吞进肚子里去了?”

永王坦然笑道:“那便要看老师这些年棋力有没有退步,不然弟子还是会败的一样惨。”

两人端坐,永王先是递过热茶,这才铺开棋盘,两人取子落定。一时间院落内寂静无声,只剩下棋子落盘的啪嗒之声。

起初时,永王的捻子落子速度极快,如行云流水般看着惬意,让人赏心悦目。而老人则是落子缓慢,步步沉稳。

棋至中盘,永王已没有开始之时那般大开大合,而是紧抿嘴唇,小心落子。

老人则依旧还是那般慢吞吞的落子,但速度却并未落下。

北风骤起,本是清晨微亮的天色又阴沉了下来,一阵冷风吹来,盆中火光骤然亮起,溅出无数细小火花。

“还记得老夫当初教你下棋时说过的那句话吗?”老人见赵桓久久未能落子,淡淡开口道。

“弟子记得,”赵桓双目依旧凝视着棋盘,随口回道:“人生如棋,棋局亦如人生。”

“不错,”老人捻了眉棋子,随手放在一处,“难为你还能记得,那时候你.....约摸着也就七岁吧。”

“这棋盘之上啊,和人这辈子一样。这些年你做的事老夫都看在眼里,也没有多问,只是现在看来,这盘棋,你到底还是走偏了些啊。”

赵桓闻言刚放下棋子的手顺势一顿。

老人又捻下一子,黑棋好似行云流水一般,步步精深,压得白棋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师说的不错,可老师也教过弟子,在这棋盘之上,游戏规则相同,但实力决定胜负,这么些个星星点点的小地方,都是寸土必争。既然下了这场棋,那边就是为了一个赢字。”

“唔,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气势。”老人失笑道,“可老夫也记得曾教过你另一句,这棋盘之上,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如人一般,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永王默然,深吸一口气取出一粒白子,朝着棋盘一角重重落下。

“老师说的对,落子无悔!”

此时棋局已初现端倪,白棋好似困在笼中的凶猛野兽,暴跳如雷,左右冲撞,根本冲不出白棋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势。

赵桓额头已渗出细细汗珠。

“南边的那几个不安生的小子,我已经命南军以练兵之名,调遣北边那个李小子去操练了一番。这七万南军再加上李小子的名头,应该够抵得上这几个小子号称的什么....南境二十万大军了吧?“

老人捻起黑子一枚,随意的放下,将赵桓封杀至角落。

赵桓双手微微颤抖,咬牙放下第二颗棋子。

老人放下茶杯,看了一眼,笑道:“嗯,这招到是不错,有些个卧薪尝胆的意思,若是老夫不注意,这后十手也难免吃上亏。”

此时有管家匆匆而来,面色惊慌凝重,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王爷!王.....”见老人坐在永王对面,有些犹豫的不敢开口。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老人笑着问道。

管家仍是畏畏缩缩的不敢开口,永王则是依旧凝视棋盘,声音带着嘶哑的喊道:“说。”

管家小心的瞥了一眼杨老太傅,颤声道:“王...王爷,刑部右侍郎家中起火,刚有官人来报,说...说是给烧死了。”

永王沉默片刻后道:“知道了,退下吧。”

管家却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的开口道:“王爷,还...还有....”

“还有什么!”赵桓转头厉声喝道。

那管家几乎快哭出声,颤抖的继续道:“还有,吏部的几位主事今早都被都被刑部官差给拿下了,说是背上了不少人命官司。还有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通政司的左右参议今早也被查了。还有就是.....“他瞧了王爷一眼,不敢继续说下去。

赵桓捏了捏眉心,疲惫道:“继续说,说下去。”

“还有菜肆口的李掌柜,望月楼的陈妈妈,芙蓉酒楼的王老板,西南码头的张老头,都被京卫指挥使司给拿下了。现在门口站着许多府上来的管事,都说是...是来退礼的。”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赵桓木然的点了点头,示意管家退下。

老人这才捻起棋子,放落在棋盘之上。

“这些年你暗中经营,老夫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朝局混乱,谁人不求个自保?陛下无后,且重病缠身,你想争这皇位,老夫并不阻拦。只是你为了这皇位,都做出了些什么事?”

赵桓神色惨淡的笑道:“既然学生做的一切都在老师眼里,那为什么不阻止学生。”

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些年,我的确也有想过若是陛下稍有不测,这大乾该由谁来继承。”

赵桓神色微亮,双手不自觉的捏住了掌心。

老人站起身,瞧着阴沉的天色,叹息道:“老夫这一辈子,几乎都交代这在大乾的朝堂之上,先后辅佐过四代帝王,是亲眼瞧着这大乾衰颓下来,不复当年盛景啊。灵帝在位时,这大乾的朝堂便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武帝虽勤勉,但却仍是阻挡不住这股子颓势。“

他话音一转,深深的看着赵桓一眼道:“赵恒,你可相信,即便你旗胜一招,赢了太后,最后登基的也不一定是你。”

赵桓咬着牙道:“我不信!老师!为了这一天我已经整整谋划了三年!每日每夜我都在盼望这这一天!如今太后大势已去!平凉侯压得他不敢动手,那赵煦还有什么本事和我争?除了他那姓徐的舅舅,他简直一无是处!”

老人没有回头,反问道:“所以你便和平凉侯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赵桓冷哼道:“又有何不妥?我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太后那两万大军逼退,他平凉侯则是给那个小家伙立威,各取所需罢了。“

杨老太傅摇摇头,沉声道:“你错了。”

赵桓一怔。

“你还是把西凉的那位军师想的太简单了。你可知道便是这短短数日,平凉侯已在京城里布下无数暗招,一旦你与景王拼斗起来,他们便可乘势而动。若是老夫不插手,你即便扳倒了景王,也会被他们趁势逼入下风,到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赵桓霍然起身,惊声道:“不可能!若是真有动静,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知晓?”

“谋定而后动,深思而熟虑,这位西凉的军师的确不简单,老夫六年前,到是看走了眼。”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自然是不知道,因为这位白衣军师的布下的暗棋,都在皇宫之内。“

”断不可能!“赵桓斩钉截铁的说道:”皇宫禁地,本就是全是太后的手下,他再怎么算策无疑,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能将人插入宫内,除非他是在此之.......“

他突然顿住,面色大变,喃喃道:“除非他是在先帝驾崩之时便开始谋划!”

嚯的站起身,咬牙切齿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平凉侯本就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然也不能守住边疆数十载。那位白衣军师更是了不得,只往那西魏寄出三封信,便搅得整个西魏天翻地覆,五年不得安生。”他眯起眼睛,似是在回忆那书生文弱的模样,喃喃道:“后生可畏,了不起啊。”

赵恒呆呆的坐下,沉默道:”看来老师是觉得平凉侯更有胜算,决意帮助他去了?“

老人笑了摇头道:“你又错了。”

这位立朝五十年,柄国二十九载的老人认真的看向赵桓道:“老夫并非觉得他有胜算,反而觉着你这个老夫的得意门生,棋局更广,赢面更大。但正是老夫对你太了解了,反而让我心中犹豫。你可知最终让老夫下定决心的,是因为哪两件事?“

赵桓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深深看了赵桓一眼,缓缓道:“一是平凉侯在抵达京城之前,下令撤回了五年来耗费无数心血布置的所有部署,只亲自写了一封信交给老夫。二是.....”

他眯起眼,那张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捋笑意:“便是那孩子认真听教的模样了。”

赵桓没有理会后面那句,而是咬着牙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老人站起身,起身准备离开,看了眼棋盘,他缓缓开口道:“还记得,你拜老夫为师时立下的宏愿吗?”

赵桓一怔,侧着头努力回忆起来。

是了,那年也是大雪,武帝才登上帝位没几年,他听母妃的话,懵懵懂懂的来到了杨府,在一片热闹声中,给面前这个白胡子老头磕了几个响头。他哈哈大笑,问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自己说......自己说的是.....

“我要好好读书,要....要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要让我们大乾永保昌盛!”

老人缓缓离开,丢下一句话。

“为师虽废了你的根基,但终究你是老夫弟子,新皇年幼,我会替你讨个摄政王的名号。切记老夫从小教导你的那些话。“

“名利似纸张张轻,世事如棋局局新。你这一步错棋,老夫允你一次悔棋的机会,这皇位不是如你想的那么好,要知道,多少人杰,都死在那方宝座之上。”

赵桓再也忍受不住,朝着老人的背影大吼道:“我不行!难道那七岁小儿便行了?!”

老人脚步一顿,开口道:“他自然是不行,但是还有老夫在。这孩子的确许多地方不如你们,但这孩子身上也有许多你们没有的东西。老夫承四代帝王之托,便是要寻个继往开来之君,我相信他能做到。”

永王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死死的看着面前这副被困死的棋盘,双手握拳,指甲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