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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九五二(再)

春雨后的夜,繁星挂满天,柳叶般的月牙从退散的乌云后面挣脱出来,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曹安堂家的堂屋里,刚灌够油的煤油灯代替了桌的蜡烛,正低头做工作记录的李芸燕感觉亮堂了些,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曹安堂抱着两件厚衣服站在旁边。

“李芸燕同志,这是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刚送来的,说看你穿的单薄,怕你夜里受凉。放心,都是洗干净了的,你披在身就行。”

说话间,曹安堂弯腰把衣服放在板凳。

李芸燕伸手摸着厚实的衣服布料,夜微凉,心里却暖得很。

“谢谢。”

“不用谢的,那两位大嫂子还说了,李芸燕同志你来村里指导妇女解放工作,还是她们应该感谢你。”

祝口村民风淳朴,欺压妇女的事情鲜有发生,但是一直以来的封建思想,导致妇女同志始终将家里男人奉作主。

而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绝不能只是男人作主,只有男女平等了,女同志才能为祖国的各项生产建设做出贡献,提高生产力。

这样的目标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今天给村里所有女娃起名只是开始,接下来就是要进行认真的思想教育。任重而道远,未来必定是一片光明。

李芸燕拿起一件厚衣披在身,冲着曹安堂展现出温和的笑容。

“曹安堂同志,我还要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哈,谢啥啊,革命同志之间无需道谢。李芸燕同志,你先忙。累了要休息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提前走。”

晚饭时,李芸燕这几天的食宿问题就已经安排好了。

领导来了祝口村,谁也不会让她饿着的,住就住在曹安堂家里,床铺也是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重新铺。而曹安堂只需要去徐老财家空着的柴房里对付几宿就行。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曹安堂平举着那小半截蜡烛出门去了院里,坐在院子当中石桌前,也拿出来纸和笔。

一个小院,屋内屋外两个人,笔尖摩擦在纸张的声音,就像一场动听的交响乐演奏。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芸燕终于放下手中笔,长长伸了个懒腰。微一扭头,就能看到那个还在石桌前奋笔疾书的身影。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亮光越发微弱,惹得曹安堂眉头越皱越深。

李芸燕急忙拿起煤油灯快步走出去,柔和的灯光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曹安堂的眉心,他急忙快速写下几行字,随后放下笔浑身舒展,好像很开心能在蜡烛熄灭之前完成了工作内容。

结果一抬头,才发现是李芸燕给他拿来了煤油灯。

“啊,李芸燕同志,你是不是要休息了?那我这就走。”

曹安堂急忙起身。

李芸燕赶紧抬手虚压。

“不不,我还不困,就是看你工作认真,怕没了灯光影响你的工作思路。曹安堂,你在写什么啊,看你刚才很苦恼的样子?”

“哈,没有苦恼,是我感觉到自己水平有限,没办法用合适的语句去恰当形容当前的大好建设形势。县委于庆年书记安排我书写‘三五’的工作汇报,真的是难为我这个以前拿枪杆子的了。”

曹安堂笑着解释。

李芸燕则好像第一次认识曹安堂一样,带着惊奇和有些敬佩的目光看过来。

“曹县的‘三五’工作汇报是你来写吗。我听说于庆年书记同志安排了几个工作能力极强的同志共同做这项工作,没想到你还是其中一员啊。”

“不不不,我还有很大的需要进步的空间,不能算工作能力强。这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考验,我肯定是要竭尽全力去做的。去年的镇反工作中,山东济南的同志形成了详细的工作报告递交去,获得了伟大领袖的夸奖。今年的‘三五’工作,平原地区领导同志也提出要争先进,争取伟大领袖的重视,这才会安排写报告的工作。于书记同志既然安排我了,我不能退缩的。就是不知道我写的这些东西,能不能被伟大领袖看到。”

曹安堂仰望北方,目光中充满憧憬。

李芸燕看着曹安堂,一种崇拜的情绪迅速蔓延。曹安堂所写的东西,都有可能被伟大领袖看到吗,这可不是谁都会有的荣耀啊。

“曹安堂同志,我要向你学习,没想到你做的工作是这么重要,比我的工作重要出去千百倍呢。”

“哎?李芸燕同志,这我可就要说说你了。革命工作无小事,妇女解放和‘三五’工作都是为了走向社会主义以及未来的**打基础,都很重要。”

“对,对,都重要。”

李芸燕说着话,坐在了小石桌另一侧,拖住脸颊看着曹安堂。

“曹安堂同志,你和我说说你的革命工作故事吧。之前,我也听于书记同志说起过你,说你是咱县里的先进工作者。徐州方面、济南方面好像都传来过消息,要把你调派过去,可你都拒绝了。这是为什么啊?”

“这……”

曹安堂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沉。

自从去年县里的镇反工作取得良好成绩,无论是徐州的特派员还是济南的侦查员同志都曾向他和胡爱国表达过调任过去的意思。

只是胡爱国那边,组织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不想让革命同志抛下妻儿远赴他乡,这才作罢。

而曹安堂这边孤身一人,其实是最好安排的。

可以说,只要曹安堂愿意,无论去济南还是去徐州都没有问题。

但他依旧选择坚定地留下来,至于原因,其实县里的于书记同志也是知道的,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在等一个回信。”

“等什么回信?”

“等一段深刻革命友谊的回信。”

“那你等到了吗?”

“算是等到了吧。”

曹安堂笑着,下意识伸手摸向怀里,可这一摸,顿时脸色剧变。

信呢,信怎么没了!

他腾的下站起身,扭头四下寻找。

那四十八封写给梁怡的信,以及特派员同志寄来的信,怎么就没有了。

今天这一天,带着李芸燕回村里,随后就是开展妇女解放工作,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以至于完全忘记了信的事情。

此刻突然想到,信却没有了,他哪能不着急。

看到曹安堂慌张的样子,李芸燕也紧张起来,急忙问道:“曹安堂同志,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

“我在找信。”

“信,什么信?”

“就是……”

曹安堂看着李芸燕,记忆的闸门打开,猛然想起来,今天午在妇联办公室的时候,伸手去接李芸燕的公文包,随手就把那些信件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了。

还好,有地可寻,不是丢了就行。

他松了一口气,不免有些尴尬,挠头笑道:“没事,也不是太重要的东西。等回头我再自己找找。李芸燕同志你累了吧,要不你休息,我就先走了。”

“别走呢,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呢。我看到你屋里墙壁挂着的照片了,你还是解放战争的英雄吗。能不能和我讲讲战场的故事?”

“这……”

“讲嘛,讲讲嘛。”

李芸燕像个好奇心爆棚的小女孩,下意识伸手抓住曹安堂的手,就怕他跑了。

曹安堂还真没想跑,只是第一次被女同志抓住手,那张脸腾的下就红了起来,傻愣在原地。

他发愣,李芸燕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急忙抽回手。

月夜下的年轻男女,全都心慌的好似有小鹿在胸口乱撞,曹安堂握了握拳,心里带了点怅然若失,但赶紧将某些歪心思从脑海里祛除,主动打破尴尬。

“李芸燕同志,那我就给你讲讲战场的故事吧。就从,就从济南战役开始说起。那是四八年的九月,十六号午夜,我所在的华野九纵……”

像所有过战场的人一样,曹安堂说起来战场的故事,就根本停不下来。

夜色越来越深,凉意渐浓。

可他想起来那些过往就是满心的热血沸腾。

“……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徐州,那时候我们连就剩下我……呃?”

曹安堂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扭头就看到李芸燕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小石桌睡了过去。

这位年轻的女同志,来到陌生的祝口村,开展了一天工作,怎么会不累的。

曹安堂慢慢放下“指点江山”的手,蹑手蹑脚拿起来桌的稿件放进包里,小心翼翼向后退,生怕吵醒了李芸燕。

只是等退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又觉得不妥,再轻轻走回来,伸手帮李芸燕将身披着的厚衣服盖好,转身去往门外。

但又是在门口回头,依旧觉得这样不行,第二次走了回去,轻轻推了下李芸燕的胳膊。

“李芸燕同志,回屋睡吧。”

轻声的呼唤,换来的是一声迷迷糊糊的呢喃:“别吵我,让我睡一会儿。”

曹安堂心说,没不让你睡觉,可你得去屋里啊。夜里天凉,在院子里睡一觉,壮小伙都要变病秧子的,更何况是你这么个身子骨瘦弱的女同志。

几次推搡,都不见李芸燕有任何醒过来的征兆。

曹安堂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把她放在这不管的。

“李芸燕同志,我向马克思保证,绝对不是要欺负你。”

说出这句话,曹安堂一咬牙一狠心,弯腰直接将李芸燕横身抱起,双臂尽量前伸,脑袋也是高高扬起,完全凭着感觉向屋里走。

从小院到里屋,曹安堂就感觉比当年怀抱炸药包冲炮楼还紧张,万幸,革命终究会胜利的,总算是来到了里屋床边,小心翼翼将李芸燕放好,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过程,却让曹安堂紧张得大汗淋漓,逃跑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家。

柔软的铺盖床,脸红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少女,双眼紧闭,往被窝里面缩了缩。

而月色下那个慌张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

一直来到村口,曹安堂的心绪才彻底平复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围,静谧的村子里各家各户早已经睡下,不会有人看到刚才那件事情,也就不会对李芸燕同志说三道四。

想到这些,他挠头笑笑,迈步前行,只是去的方向并非徐老财家的老宅院,而是直接出了村子,来到村头土路和外面大路的接口处。

路旁边沟里,高高的麦草垛子因白天的雨有些潮湿,曹安堂走近一点,轻咳了声,随后用低沉的声音呼唤道:“猛子?”

话音刚落,草垛另一侧顿时闪身出来个年轻小伙子,相貌端正,身板笔直,手里提着一杆三八大盖,枪头装好的刺刀在月色下反射着寒光,锃亮无比。

“安堂哥。”

小伙前一步,啪的下立正站好。

曹安堂欣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猛子,辛苦你了。”

“报告,保护祝口村村民,保护集体财产,为革命建设工作赴汤蹈火,不辛苦。”

猛子,大名曹安猛,是曹安堂当祝口村民兵队长之后,从村里挑选出来的最有能力的一个,当做祝口村下一任民兵队长来培养的。

猛子也没辜负曹安堂的信任,两年来成长了许多,和村里人关系融洽,也通过学习认识了不少字,思想觉悟提高,更重要的是……

“猛子,你的入党申请,级党组织已经批准了。”

“真的?”

猛子激动的有些不敢相信。

曹安堂笑得更开,抓着猛子的肩膀,震声道:“当然是真的。明后天的找个时间,和我一起去镇,和其他村新入党的同志一起宣誓。”

“是,保证不辜负党和国家和人民的信任!”

猛子激动无比,曹安堂也跟着高兴,祝口村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党员,他在村子里的工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那一刻似乎有很深的感触一样,欣喜之余认真说道:“猛子,成了党员之后,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个身份,带着全村人一起过好日子,明白吗?”

“明白。”

“嗯,那就好。有你带领全村,我也就能放心的走了。”

“走?安堂哥,你要去哪?”

“我,我听组织的安排。”

曹安堂抿抿嘴,没再多言,有些事情他早就在做了,申请资料也递交去了很久,只是组织一直没有下达指示,他也不能擅自做决定。

“算了,先不说这些。真等组织安排了,我再来和你交接工作。现在,猛子你和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工作的问题和特殊的发现吗?”

“报告,村子的守卫工作一切正常,带动其他同志进步的工作进展不错,曹定元和曹定年两兄弟已经可以读懂简单的报纸新闻了。至于特殊的发现,安堂哥,我今天发现四叔他拉着几袋粮食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呢,他是不是去找栓子哥了?”

“小栓子!有没有在村子周围发现小栓子的踪迹?”

“报告,没有。就是感觉四叔四婶都不太对劲,这些天四婶好几次找我,话里话外好像都是要打听栓子哥的事情。我把能说的说了,她也没咋样,就是整天关着家门,从不让外人进去一步。安堂哥你说四叔四婶不会也在密谋什么吧。”

“哎,别胡说。没有实质证据,不准随便怀疑任何一名革命群众。”

“是!”

猛子认真点点头。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曹安堂难免心中有些猜测。

正思考的当口,远处毛驴车铃铛响,曹安堂和猛子齐刷刷看过去,那正往村子口这边走的人,可不就是四叔曹业生吗。

曹安堂反应迅速,拉着猛子躲到麦草垛后面,审视的目光看着外面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