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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晋商范明(二)

万历十五年的范明年纪尚轻,远不似后世以为他儿子范永斗的那般一副奸猾之像。

相反,范明虽其貌不扬,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见他身着一件杂色盘领衣,头戴四方平定巾,乍看上去,竟与县学书院中的襕衫儒生并无不同。

范明的身后还跟了一位似是随从的青年,短衣头巾,形容不俗,完全不像是素日里干粗活的下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厢房。

佟秉清率先从座位上站起来笑道,

“范掌柜,一路风尘辛苦啊。”

佟正钊也跟着站了起来。

范明从容一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佟二叔才辛苦。”

“要没有佟二叔您给荆县令出了以工代赈建书院的好主意,贱内哪儿能得此机会,让她家里人为荆县令转运木材呢?”

“如今佟二叔既有心想做那辽东朝鲜地界儿的生意,鄙人投桃报李,总得助佟二叔一臂之力才是。”

佟秉清笑道,

“范掌柜客气,来,快请上座。”

范明回笑道,

“合该佟二叔先坐。”

两人互相谦让了一番,佟秉清方在主座坐了下来。

待四人依次落座,又重新喊来提茶瓶的换过一遍茶之后,佟秉清又开口道,

“只是此番特意请范掌柜前来,并非是我一人之愿,实是我这内侄不成器,近来勉强在秦王府寻了份差事,还只有俸禄没有头衔。”

“虽说王府官一向不入常流,咱们也挣不到进士出身,但无论如何,我这侄儿毕竟是为秦王做事,我这当长辈的,能搭把手总是得搭一把。”

“因此这桩生意,首先是为秦王爷做的,现下藩王宗室是如何情形,咱们都看在眼里,范掌柜要是觉得这钱拿着烫手,尽管说出来便是。”

“强买强卖的生意咱们不做,范掌柜就是不想接这笔单子,咱们往后仍可以交个朋友。”

范明忙笑道,

“佟二叔这话怎么说?我瞧这位佟公子气度不凡,年纪轻轻就能在秦王府中当差,一看就是成材的好料子。”

“不像我家那几个小子,成日只会在家偷狗戏鸡,正经书都没读过两本,哪儿有佟公子这般上进肯干?”

佟正钊心情复杂,范明说的虽是中国式家长的“客套话”,但对一个知晓历史发展的现代人而言,不免却有些荒谬和尴尬。

他想起被顺治帝封官赐爵的范永斗,又连带记起在康乾时期享用二品服待遇的范毓馪,实在无法把“不成器”这三个字和这个进入清史稿的唯一商人家族联系起来。

范明又笑道,

“再者,秦王爷也算是有心,山西三位亲王,一万多个宗室,谁也没想到同晋商做辽东生意。”

佟正钊心下小吃一惊,心道山西是典型的为黄土广泛覆盖的山地高原,本来就山多川少,在晚明这种农业环境下竟然要供养一万多个宗室。

怪不得晋商这么勤奋,这一闹天灾,山西仍有六十多万饥民嗷嗷待哺。

佟秉清笑道,

“天潢贵胄就是这样,有钱搁在手里也不花,怕就怕花的不是个地方,咱们老百姓也能理解。”

范明笑了一笑,端起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道,

“王爷们的钱一般都是赏人用的,少有是拿来花的,佟公子既信得过我,愿意代表秦王与我谈生意,那我呢,也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咱们山西人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东伙制,简而言之,便是东家出资,伙友出力。”

范明一面说,一面转向佟正钊郑重道,

“秦王虽是财东,但咱们山西人恪守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道,佟公子若愿用我当大掌柜,那必得将这桩生意的资本、人事尽数委托与我。”

“由我全权负责这桩生意的一切经营,除非佟公子以为我积私肥己,撤换他人,否则不得干涉此桩生意的日常经营事务,日常盈亏也不过问。”

“且为保障生意的顺利经营,咱们必须事先拟定合约,即使贵为秦王,也不能荐举人位或是在号内任意借贷。”

佟正钊笑道,

“这是自然,早听说晋商最讲契约,今日一见,这号规行规果然严格得紧呢。”

范明笑道,

“说是号规,其实就是两权分离,您出钱、我出力,这又叫顶身股制,出资者为银股,出力者为身股,大家和气生财,体体面面地把钱赚了才是正理儿。”

佟正钊又笑道,

“好一个和气生财,只是秦王想做这桩生意,却不单是为了赚钱。”

“范掌柜若想选秦王当财东,那秦王却必得干预人事,除人事之外,其余盈利分红。一切皆可商量,不知范掌柜意下如何?”

范明神色一动,下意识地看向佟秉清道,

“佟公子这是何意?”

佟秉清笑了笑,道,

“这便不是花钱,而是赏人的意思了。”

说着,就把秦王出本金,雇佣戚家军当随扈,从辽东经朝鲜去日本同佛郎机人做生意的点子向范明一一道来。

末了,佟秉清还不忘把责任全数推到薛为忠的头上,

“现在的藩王宗室,想不想的也只有当财东了,秦王出钱不管事,谁知这秦王府的承奉正同戚家军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范掌柜也知道他们那些丘八,一个个的最讲情义了,如今戚家军的日子不好过,一个月一两二钱银子,发下来的军粮连塞牙缝都不够。”

“戚继光一走,他们受咱们北方人的排挤,连个胜仗都捞不着打,没有军功就没有赏银,日子实在难过。”

“恰好现成有那么一桩差事,又有朝鲜人掩人耳目,这王府承奉正便出了这么个主意,想拜托范掌柜高抬贵手,给戚家军的那些丘个挣外快的机会。”

范明一面吃茶,一面听佟秉清解释,待碗中见了底,他才搁下手中的粗瓷碗道,

“佟二叔这话说得,好像我范明多大能耐似的。”

“不过做点小本生意,还替朝廷把济军的担子给接过去了,这要教旁人知道了,指不定得说我们范氏不自量力呢。”

佟正钊开口道,

“范掌柜是害怕皇帝知道了怪罪吗?”

范明似笑非笑地回道,

“这倒不然,我只是不喜欢那几个丘八,他们脾气太大,我可不敢雇他们当随扈。”

“这人一当兵,就容易被洗脑为国奉献,这越奉献越忠诚,越忠诚就越奉献,到最后奉献得一无所有,还以为这是忠君爱国。”

“铁骨铮铮的好汉,连为自己着想的利益都不敢讲,满口只道皇恩浩荡,我哪里敢用这些人来做生意?”

“佟公子,我托大在这儿念叨一句,不可对戚家军寄予厚望,这不讲利益之人,除了牺牲甚么都不会,若想赚大钱、做大事,便绝不可用这些人。”

佟正钊心道,这范明和佟秉清倒是一路人,只是外在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我听闻范掌柜在张家口与女真人经营日久。”

佟正钊道,

“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范掌柜即使不为现在打算,也要思及将来。”

“倘或有一天同女真人的生意做不下去了,那转向海贸不也是一条出路?”

范明笑了一声,道,

“佟公子没看最新一期的邸报吗?朱纨都被皇帝破格抚恤追葬了,这海贸的生意将来只会越来越难做。”

佟正钊接口道,

“追葬不算甚么,嘉靖爷那会儿杀的大臣里头,有几个没被先帝和皇帝抚恤追葬的?”

“就算不提曾铣、夏言、杨继盛,那先帝还为胡宗宪昭雪了呢,难道这就代表先帝想为严党平反了吗?”

范明笑道,

“佟公子快别提胡宗宪了,胡宗宪那事儿咱们就该看出来,那汪直不过就是想让朝廷开放海禁,结果被胡宗宪利用完之后就逮去换军功了。”

“不想胡宗宪最后也没讨着好,夹在严嵩和徐阶中间两边受气不说,这人最后都要自杀了,还不忘写一句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我看这不是他倒霉,是他活该,他明明知道汪直所求并非谋逆,而是朝贡转私市,却为了讨好皇帝,忍心拿汪直那买卖人的命去换军功,他最后那下场不就是活该吗?”

“咱们生意人,做买卖就是做买卖,小本经营,像这种忠君爱国的军国大事,咱们买卖人没这个脸面,也没那个本事去掺和。”

“当年汪直想的也是归降之后忠君爱国,为咱们大明赚洋人的钱,可是你看他最后得到的是甚么结果呢?”

“倘或忠君爱国之人,还须得我范明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买卖人来接济,那佟公子又何必劝人忠君爱国呢?”

佟正钊被问得哑口无言,好在有佟秉清和佟秉元的先例在前,他也不算毫无准备,

“可如今边事艰难,李成梁日渐年迈,范掌柜就不怕有一天那建州女真叛我大明、自立为王?”

“倘或真有那一日,那范掌柜岂不是不但做不成了买卖,还当真如当年的汪直一般,落实了通番内奸之罪?”

范明微微一笑,道,

“佟公子多虑了,我范明敢拍着胸脯同佟公子保证,那建州女真绝不会背叛我大明。”

佟正钊奇道,

“哦?范掌柜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