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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春令方申(一)

万历十五年,三月十三日。

顺天府,皇极门暖阁。

“……昨日起更时分,臣等望见皇城东北角有火光,不胜惊愕,比因昏夜,探问未真,今早进朝,始知司设监失火,烧毁连房,随即救息。”

“近日火星留天廷中,其应或在于此,但暮夜之间,皇城之内,火光照耀,近彻宫庭,人语喧传,或廑宸虑。”

申时行站在阁中,许国与王锡爵依旧立在他身后,但见申时行低眉敛目,朝帝座上的年轻君王温声问候道,

“臣等犬马私念,伏望皇上宽圣怀以保圣躬,谨天戒以承天眷。”

许是开了春,天气回暖的缘故,万历帝今次的面色显然红润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不似冬日里那般凛冽,

“卿等奏慰,朕心甚悦,朕躬安和,先生不必挂心。”

申时行躬身应道,

“上月皇上以文书官李兴传免经筵,臣恭问起居,始知圣体连日动火,时作眩晕,臣等不胜瞻恋。”

“仰惟皇上春秋鼎盛,正精神充溢之时,于兹春令方申,适木气升腾之候,又因励精霄旰,临御勤劳,以致肝火上炎,发为眩晕。”

“臣等以为,皇上惟在清心寡欲,养气宁神,自然邪症不侵,真元益固,若夫药饵之进,过多或至于伤脾,轻试或难于对症。”

“尤望皇上倍加慎重,专以静摄为主,则圣躬康豫,福裨骈臻,臣等尤不胜仰望之至。”

万历帝闻言,心下不禁冷笑起来。

申时行虽举止恭谨,但满口问候之辞中,话里话外,都在影射自己是因贪恋声色才致朝政惫懒。

这般转念间,万历帝的声音不觉又冷了下来,

“朕不过是偶有微疾,盖因肝肺动火,服凉药过多,下注于足,故而朝讲暂免,尔今见贴膏药,火邪已降,今日方可视朝矣。”

申时行忙道,

“仰惟圣躬万福,臣等瞻睹天颜,不胜庆忭。”

“仰知圣体康宁,勿药有喜,臣等不腾欣慰,但谨疾之方,当严于小愈,养心之要,莫善于静存。”

“伏望皇上慎节起居,珍调服膳,以迓淳和之祉,以延单厚之禧。”

申时行道罢,不待万历帝再发话,径自便跪了下去。

许国和王锡爵见状,立时也跪伏在地,跟着申时行叩头致谢。

万历帝面沉似水,抬眼瞥见坐在三位内阁辅臣之后的左右史官,一时不好发作,只能将申时行这通暗中“劝谏”自己远离声色的殷殷教诲咬牙默认了下来。

“朕知道了,先生且请起罢。”

万历帝不等申时行叩头完毕,就从袖中拿出两份奏疏,随手递给候在一旁的张诚,

“先生先替朕瞧一瞧这个罢。”

张诚接过奏疏,弯着腰走至座前,将两封奏疏双手奉与申时行。

申时行缓身立起,刚伸手接过,还没来得及看清贴在奏疏封面上的黄纸,就听万历帝恨声道,

“如今用人,哪一个不是朕主张?此二主事肆言,却说不是朕独断,好生狂妄!”

申时行翻开上头的一本奏疏,一眼便看到其中写道:

“原任工部尚书何起鸣,君子欤?小人欤?其讦都御史辛自修也,果有据欤?而御史高维嵩之纠起鸣也,公欤?私欤?此皆不待辨而知者也。”

“皇上为起鸣罢御史何欤?以为用人出自朝廷。今者起鸣讦自修,则罢自修;讦维嵩,则降维嵩等,何谓出自朝廷欤?”

——原来是前两天吏部员外郎顾宪成与刑部主事王德新,就言官高维嵩等四人参劾工部尚书何起鸣,而遭到迁谪之事的奏疏。

万历帝继续道,

“此次京察大计,辛自修原欲去朝中贪竞者十余辈者,朕善其言,却有科道官奏言风宪之臣欲以一眚弃人,一举空国,于是京察原所欲斥者悉获免。”

“不料及后拾遗之时,御史张鸣冈等,首斥工部尚书何起鸣,何起鸣遂讦其为辛自修主使,御史高维崧、赵卿、左之宜为辛自修不平,上疏弹劾何起鸣饰非诡辨。”

万历帝说到此处,语中愈发难掩愤恨,

“朝廷每用一人,言官辄纷纷排击,如今何起鸣辞官而去,朕令高维崧荐举堪此任者,高维崧竟具疏引罪,而无他举。”

“朕知道顾宪成隶属吏部稽勋司,上疏请朕使两方‘各务自反’是他的职责所在。”

“这王德新却是直截了当,在疏中弹劾何起鸣结纳左右,以簧鼓请,还说朕前番迁谪言官之事非出于朕之宸断,真是无事生非!”

申时行见万历帝动火,赶忙附和道,

“皇上天纵聪明,乾纲独运,即今朝廷政事,各衙门章奏,无一件不经御览,无一事不出圣裁,司属小臣不知妄言,原无损于皇上威德。”

万历帝怒气未消,

“臣下事君上,也有个道理,他每把朕全不在意,可朕非幼冲之时,如何说左右簧鼓?”

“先生每拟的太轻,只拟罚俸如何服人?还改票来!”

申时行知道王德新疏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何起鸣从前督工时与张诚交好,而张诚又一向不喜欢辛自修,万历帝今日这般怒气冲冲,显然有张诚在左右推波助澜的作用。

申时行看了重新退回万历帝身旁的张诚一眼,温声宽慰道,

“二臣狂妄,罪实难逭,但臣等仰见皇上明并日月,量同天地,区区小臣不足以亵雷霆之威。”

“即外论疑及臣等,宁使臣等受诬谤,不必轻动圣怒。”

万历帝怒气稍平,

“先生每是朕股肱,与别的不同,须要为朕任怨,若只要外边好看,难为君上。”

申时行忙回道,

“臣等受皇上厚恩,虽犬马无知,也当图报,敢不任怨!”

万历帝淡声道,

“他每说话,必有主使之人,着追究出来!”

申时行忙又解释道,

“建言的也有几样,有忠实的人,出自己见,不知忌讳者,有愚昧的人,不谙事体,道听途说者,未必出于主使……”

话未说完,万历帝便打断他道,

“还是沽名卖直的多,若不重处,不肯休歇,前有旨各衙门戒谕司属,通不遵依,也问他。”

申时行一听万历帝此言,便知此事业已成定居,于是诺诺以应。

就在这时,但听立在自己身后的王锡爵忽然开口道,

“皇上,臣以为顾宪成、王德新二人虽同为司属官,二人皆是越位上疏,但词旨各异。”

“王德新所谓‘事非宸断’,纯属私自揣摩,而顾宪成虽逞浮词,意思尚属和缓,皇上此番降旨处分,似乎应当有所区别。”

万历帝瞥了王锡爵一眼,淡淡道,

“朕知王卿与顾宪成素有交谊,只是台谏条陈皆套子,王卿切莫尽入言官彀中而不自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