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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观名计利(一)

万历十五年,正月二十日。

仝羽茶馆。

佟秉清咕嘟咕嘟地喝下半碗红枣枸杞甜汤,“咚”地一声放下粗瓷碗就开始诉苦,

“大哥呀,不是兄弟我愿意牢骚,实在是衙门这活儿它没法儿干了。”

佟秉元坐在桌对面,同样也是沉着一张脸,

“二弟都说没法儿干了,我还有甚么可说了。”

佟秉清开始算细账,

“南京一共二十六万石粟米,要北方这几个遭灾的省分,这可怎么分,怎么分不都是在难为人吗?”

“好罢,咱们姑且不算河北直隶的那份,北直隶左右有北京撑腰,再坏坏不到哪儿去,可是大哥你瞧瞧啊,咱们陕西要跟山西、山东、河南分一份赈济粮,四省二十七府分二十六万石的粮,平均一个省才六万五千石粟米,平均一个府才九千六百多石,还不算运输折损,这可教人咋活?”

佟秉元将这笔细账又往细里计较了一分,

“这还是平均的算法呢,要按照邸报上写的,山西六十多万饥民那个算法,它就是把这二十六万石都拨给山西,那山西一个饥民平均只得四斗三升粟米,连半石都不到,这点赈济粮要按这比例分到四个省啊,怕是东晋的那个陶渊明看了都得饿得‘折腰’呢。”

佟秉清叹气道,

“是啊,肯定不会让咱们四个省平均分。”

佟秉元赞同道,

“那肯定不会平均啊。”

佟秉清又叹道,

“而且分来分去分到最后肯定又有人拿不到粟米。”

佟秉元又赞同道,

“那肯定不会都拿到啊。”

佟秉清哀叹道,

“拿不到的那些流民,肯定不是去县衙找麻烦,就是在乡里闹事,到最后知县老爷们还是派你我去收拾烂摊子。”

佟秉元点头道,

“肯定啊,哪年饥民是能自己安安静静得在家饿死的?他们闹的那‘一哭二闹三上吊’啊,连皇帝都知道了。”

“所以这回‘丑话先说在前头’嘛,城里那大字文都贴出来了,胆敢煽动闹事的就不是饥民,饥民都是乖乖等朝廷发粮的,闹事的那就是盗贼团伙、是白莲邪教教徒,反正不是饥民。”

佟秉清道,

“甭管是不是饥民,最终还是要靠咱们去打交道,不靠咱们不行啊,你说官老爷们一个个都忙得很,哪儿有闲心去分辨是不是饥民?”

佟秉元连声附和道,

“可不就是哩,可不就是哩,清查荒田是多大的事儿啊,再赶上六年一次的‘京察’,谁有空去搭理饥民啊?”

佟秉清道,

“太祖爷定的规矩嘛,已、亥年是‘京察’,辰、戌、丑、未年是‘外察’,反正就是让人不得一刻清净,今年是丁亥年,正好轮到京官们不得安生。”

佟秉元道,

“这倒不一定,察来察去倒霉的总是小官,四品以上官老爷们说是‘自陈不职’,但最终裁决去留的还是皇帝,这皇帝要是铁了心地想裁人,会一直忍上六年忍到‘京察’才下手裁革吗?”

“整个大明南北二京加起来,能让皇帝真正忍上几年的,一朝统共也就一个‘张居正’,其余四品以上的,没甚么大毛病就是走个过场。”

“真正过不安生的是五品以下京官,五品以下的京察须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这可就是桩麻烦事儿了,一个弄不好就是伤筋动骨呐。”

佟秉清笑道,

“其实今年京察应该还好,从前太祖爷和成祖爷立下祖制,六部分莅天下事,而内阁不得侵,可经严嵩、张居正秉政三朝后,六部之权已尽归内阁。”

“大哥还记得万历九年的那回京察吗?张居正自知命不长久,令吏部除尽朝中异己,将六科科道官和都察院言官御史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以致于皇帝意图‘倒张’之时,竟发现朝中言路已不能为己所用。”

“所以这五品以下的京察,顶要紧的就是翰林、吏部、六科和都察院这四个地方的官,对咱们地方来说,顶顶要紧的还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监察御史,虽是正七品,但权高责重,又能上达天听,断断轻忽不得。”

“可是如今内阁与言路势如水火,‘倒张’的人事调动又刚刚尘埃落定,以申时行一贯的谨小慎微,绝不会借此京察直接下手,现在的皇帝与从前张居正当政时已大不一样了,不把人事权抓在手中,皇帝这心里就不会舒坦。”

佟秉元点了点头,道,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今年的吏部尚书是杨巍,负责京察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辛自修,听说这两位都是一向以秉性忠直闻名于朝野的,所以我这心里呀,总是有那么点儿不放心。”

佟秉清扬唇一笑,反问道,

“这二人有甚么可令大哥不放心的?”

佟秉元道,

“二弟不记得了吗?嘉靖四十五年时,杨巍曾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咱们陕西,还用‘藩王侵夺’的名义清还了皇庄屯地,万一他借着这回京察给咱们陕西换上个能找事儿的监察御史,那咱们该怎么糊弄得过去呢?”

佟秉清笑道,

“嗐,这都是老黄历了,从嘉靖九年张璁清理勋戚庄田开始,要藩王们退还田土的主张就没变过,杨一清比张璁还早一步,嘉靖六年就说要王府归还从前请赐的林薮、湖荡、坑冶、池濠。”

“到了嘉靖四十四年,嘉靖爷连《宗藩条例订好了,可你瞧瞧,哪一次皇庄退田,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更别提有些田前脚刚退,后脚就被嘉靖爷变着法儿回赐过去了,除了为官老爷们的升迁积攒政绩,等于甚么都没干嘛。”

“而且申时行曾是张居正的心腹之一,言官在‘倒张’的时候指斥张居正,实则也是为了攻击申时行,申时行为了对阵言官御史,一定会想办法把持住吏部和六科这两道关口。”

“我记得万历十二年张居正被抄家的时候,御史丁此吕趁机弹劾高启愚在主试应天时,曾命题‘舜亦以命禹’,以此劝进张居正谋反篡位,当时申时行对皇帝说丁此吕构陷谗言,尔后便是杨巍上疏,请求将丁此吕贬出京城。”

“江东之、李植等人因此争相上奏,弹劾杨巍阿谀申时行,堵塞言路,皇帝不久也后悔此事,下令罢免高启愚,将丁此吕留用,其时,申时行与杨巍上疏致仕,余有丁和许国也以致仕为由弹劾谏官肆意诬陷大臣,皇帝这才收回成命。”

“所以要按亲疏远近,杨巍对申时行的亲厚,与许国对申时行是一样的,因此我敢笃定,这次京察,杨巍一定唯申时行马首是瞻。”

佟秉元担忧道,

“可是这次提起兴开水田、清查荒地的正是申时行啊。”

佟秉清笑着回道,

“北方水田撼动太多人的利益了,莫说京城中的太监勋戚,就是咱们北方的王爷、商人,辽东的边将士兵、江南的漕运诸官,都不会轻易放手让我们北方人开垦水田。”

佟秉元疑惑道,

“既如此,申时行又为何要联同内阁其他辅臣,在皇帝面前极力劝谏此事呢?”

佟秉清微微一笑,道,

“我猜申时行此举,一共有三个目的。”

“一来,东南漕赋实在太过苛重,辽东和九边重镇的情形却越来越坏,内阁三位辅臣为了自己的家乡,就想以水田为名,把东南的税收和边镇的粮赋分摊到我们北方人头上。”

“二来,边地的盐政一向是一块肥肉,昔年孝宗爷用叶淇变开中之制,以银代粟,使得两淮徽商迅速崛起,听说许国的父亲许鈇就是徽商,他母亲汪富英更是出身于徽州望族汪氏,与汪道昆同宗同族。”

“盐法获利如此丰厚,江南豪商谁不想分食一口?此番说是为了咱们北方人区划九边屯田盐政,其实是他们自己想将盐政利益重新分配。”

佟秉清说到此处,眼睛一眯,仿佛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很是得意的样子,

“三来,我猜申时行这次,是想借水田和京察并举之时,打压都察院言官,除去都察院左都御史辛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