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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敬

廊姑城,多以纺织闻名。

一家挨着山脚的酒楼中,只有两人对饮。这座酒楼略有倾斜,上个月,已被官府贴上危楼的封布。

这楼不禁年久失修,且所处路段极为不佳。偶来关顾生意的,都是些熟人与回头客。

酒楼磕碜,连个小二都雇不起。里外都是一个年岁已高的掌柜打理,倒也不至于忙不过来,客官委实稀少。

也不知白君笑如何引的路,想来曾有关顾过。这个嗜酒如命的书生,当真是有酒便欢。

听闻白君笑谈起,掌柜是越州怀忧城人士,昔日战乱,流离至此。年轻时甚是了得,伴随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将军冲锋陷阵。

众多兄弟埋骨沙场,这老人愣是不倒,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若问他南元军士怎个相貌,老人却是要唾骂一句,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他身躯已佝偻,脾气仍是倔犟的紧,不输年少时。到底是从军旅的,这个年岁,隐约可见内敛的杀气。

白君笑提壶斟酒,盛至挂杯,于是举杯邀酒。

此时夜深,想来也无行人进楼。老人挂上打烊的标牌,在一阵野狗吠叫声中缓步上楼。其实挂不挂打烊牌都无大碍,委实是不见人影。

酒过三巡,两位适才杀人脱身的年轻人,都已多少有些醉意。灯芯上跃动的焰火,照亮一方不大的酒桌,至于与远处的灯火通明,可就差远喽。

蓦然,白君笑起身,搀扶一旁望星星点点夜景的老人,一同上座。

柳晨生亦起身行礼,对以命守国的甲士,他向来敬重。

老人饮下一杯斟满的酒,抿嘴道,“两位小娃切莫看我年岁已高,论起身手,我自然比不得你们,可是论杀人,那我自认技高一筹。”

两位年轻人只是默然倾听。

他眼神望向那座情愫难述的怀忧城,自然只是望个大概方位。“南元铁骑下随安,我等还是要提刀上阵的,也好给年轻甲士打个样。”

老人扯了扯嘴角,“现在的随安男儿无胆气,都谣传南元铁骑如何三头六臂。去他娘的,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刀在脖颈上一抹,也是要死的。”

老人举杯入喉,脸色复杂,“说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偌大九州,竟连一位扛元将军都未有适宜人选,以至于搁置到如今。”

“俺老许不吹牛皮,昔日抗元将军柳不闻着实威风,用兵如神,杀伐铁血。那位女将军可是令俺佩服。”

老许伸出指头,啧啧道,“六万随安甲士,硬生生将二十万的南元铁骑阻隔在破鼓城。试问天下谁人有如此本事?”

“纵使俺老许敬重三军元帅,但他依旧不行。如今如日中天的济安王座下将军付之洲亦不能。说起以少胜多,死战沙场,这位女将军当属第一。”

老许大拇指朝天,很是自豪,而后又说,“若是咱们当时有援兵,大的不敢说,二十万南元铁骑,至少得拉下十五六万下阎王殿。”

“当时俺所在的兵营,名曰破虏。掰着指头数,也就三千人。那日夜黑风高,娘的,南元鬼祟摸上来。柳将军率大军前线阻击,那可是给咱们下死军令的。”

“她说今夜南元必有几万骑兵绕道突击,吩咐咱们务必死守后方,临走前说,后方便交付诸位。”

老许越说声调越大,铿锵如金石。“那夜俺四面八方都是南元狗贼,嘿嘿,放眼望去,那位弟兄不给四个敌兵围着拼杀。俺把自己的四五个敌兵放倒后,可是还帮边上弟兄分担两个哩。”

“那些个狗屁书生说的血流成河,俺也算见识过。周遭弟兄要死也拖上几个南元铁骑,一换一的捉对厮杀,俺们没这个富裕手段。”

老许神色激昂,不似老迈模样,他接连几杯下肚,大笑道,“方才入伍时,俺们伍长说过。对敌时一换一都是亏的,一换二保本,一换三就是赚到。若是一个都换不了,那就趁早麻溜的滚蛋,莫要在战场上丢他的脸。”

“俺可是赚了许多,本钱也尚在。”

说到此处,他望向门槛旁许久未提的大刀,神色肃穆。

白君笑尚好,以往来老许这儿吃酒,没少听他吹嘘往事。柳晨生可算是领略那位女将军的风范喽,敢情连手下将士都这般骁勇,试问若随安多出这么二十万铁骑,南元可敢来犯?

老许望久了,眼神黯然,他突然望着柳晨生,亦不知望个啥,左右都瞧不出名堂。“若是柳将军不死,孩子都有你这么大了。”

夜由深入浅,由浅至明。老许很是大方的添上一段烛火,又将那方酒桌照亮。

…………

大清早,一阵狗吠扰人清梦。尚在桌上酣睡的柳晨生睡眼朦胧,望见楼下老许蹲坐在门槛上,眼色愁惨。

入眼处,有一众官兵踏碎石小径来。为首的是廊姑城主儿子,作些收租纳税的活计。这些年间,可没少中饱私囊。

他见老许蹲坐在前,不由怪笑,“许老头,今儿我可是来拆楼的。”

后边儿跟着位尖嘴猴腮的秀才装扮人士,上前跟附道,“许正兴,律法明令规定,年久失修,且标贴危楼者,当由官府监拆。你也是从过军的,想来知晓其中利害。”

老许赶忙上前赔笑,“官爷,小老头我着实没有银两盖楼,你若是拆了,俺就得露宿街头。”

他自兜中掏出些许铜子,悄然递给城主之子。那位官爷虽说接过,脸色非但不好看,反而更加阴沉,显然,他嫌这个数少。

他将铜子反复抛起,啧啧说道,“许老头,其实呢,这座楼不一定拆,只是……”说道此处,他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加上一句。

老许笑意粲然,多半是佯装的。“官爷通融些许,待小老头赚些酒钱,还望官爷笑纳。”

城主之子蔑笑道,“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开酒楼亦不算时日短,至今掏出银两还是如此寒酸,还是拆了吧。”

一众官兵越过老许,已将油与火把备好,好家伙,敢情是要放火烧楼。

楼上有一位少年飞身下来,四尺长剑往尖嘴猴腮脖颈上一抹,后者软软倒地。

少年提壶举杯,默然洒下。

“一杯敬柳将军死守的九州。”

“一杯敬埋骨沙场的甲士。”

“一杯敬眼前许正兴。”

这一日,少年郎举杯洒酒,共计三杯,敬天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