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李长天一如平常在东城流连，与七八位鬼神堂门人喝酒吃菜，好不自在。席间众人高谈阔论，所言若放在外头江湖，定教听者，在黄庭城内众人却已习以为常。
单论江湖佚事，花边趣事，李长天所知说不定比许七巧还多——至少飞蝉主人不会把机密乱跟人说，鬼神堂主则玩世不恭，畅所欲言。
李析在鬼神堂内人缘极佳，每每成为门人话题所在。这位都城李家的私生子游学江南，意外捉拿叛徒沈卓之后，率领当地同窗击退数拨隐藏形迹，前来营救的沈家好手，因而一举成为闻名总院的大红人。
传闻大小姐有意让他统领江南六座分院之一，以取替与谢文姬私下来往的士族分院主。对此猜测，众所周知与庶弟交情深厚的李堂主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鬼神堂门人在四堂中最为清闲——李长天将大小款项全交由大小姐审批，主动放权以求长保地位——而在陈永乐被三公子处决之后，一众门人自觉堂主目光长远，不在朝堂谋个位置真是浪费了。当然，相较靠着黄庭身份和世家出身入朝，在黄庭城当个逍遥闲职不见得就差了，何况众人也舍不得慨慨侠义的李堂主。
无论堂内堂外，对李长天的评价大多如此。假如一棵大树突然倾倒，势将压死树下猫犬麻雀，众鸟高飞，唯有林中山君舍身当难，见险不辞。李长天在黄庭门人心中形象伟岸，可想而知，却从没人问他如何得知各地州府的奇闻异事。
午饭后李长天与一众门人告别，自回南城纸墨楼居所。那处本是余姚虞氏家主虞墨涵的落脚处，昔日虞墨涵在黄叶轩外与应伊迩闹翻交手之后，愤而前赴湘境执掌岳麓，此处便一直空出。李长天搬入三年，不知为何，楼中架隔始终不曾异动。
从东城到南城须得先走回城中心，绕过文庙，一路上不少人与李长天招呼。男子微笑相应，全无架子。
他在一间羊肉饺子铺外碰上了文嘉，刚与义妹重逢的士族千金背负长弓，一脸阴郁。「我正好有事，要请李堂主援手一二。」
李长天微微一笑，问道：「可是顾小姐之事？」
文嘉点了点头，阴沉说道：「到后头说。」
两人走入后巷。黄庭城的大小巷道隔天有人清扫，素以干净整洁闻名，纵与建安、长安等大城相比亦不逊色。后巷墙壁白净无垢，砖与砖间坑纹低凹鲜，却无尘埃积累。
「雾月与侍郎大人闹翻多年，一直不曾回家，此番一人北上，孤零零地住在小楼子里，只怕会出事儿。」
文嘉微一迟疑，说道：「侍郎的新夫人早前生了小公子，见侍郎对雾月不上心，只怕会乘机加害雾月。」
李长天笑了。「若文小姐是怕那位青楼女子……」
文嘉打断了她。「我从没怕过她。但引雾月来到总院的三公子已随大小姐离去，我很快也要返回兵部办事，她在黄庭城里举目无亲，如何教人放心？」
「城中安全自有暗部负责，虽说大小姐带走了不少暗部，而且丁统领也已经奉命出城……」李长天言辞间小心隐去重要细节，却不确定眼前家世优厚，庙堂经验甚浅的女子是否听得明白。「我认为小姐大可无须为此担心。许堂主受命注意顾小姐的安全……」
「我在雾月楼外瞧见了她的小知了儿。可那些小男孩不懂打架，她要的是护卫，顾侍郎绝不会拨给她的高手护卫。如果你能在神火堂调来人手……」
「恐怕我做不到。」李长天歉意一笑。「请相信我，小姐，谢院主对院中每一位门人的关心，绝不比顾侍郎的爱女之情来得轻。而且货真价实的文脉领航人终身未娶，没有一个随时盼着毒死继女的妓女妻子。如果这是小姐想听的话，在下乐意从命，可护卫的事还须等我问过二小姐，方能安排。」
文嘉皱了皱眉，说道：「这只是第一点。我听说三公子在杭州与雾月一见钟情，才把雾月接来黄庭城，却在江上被谢文姬截击。若是一个不慎将雾月牵连进政争，我不觉得孔雀能够保护好雾月。」
「不在城中的孔雀自然不能，二小姐的剑却锋锐无匹，足以震慑宵小。」
「她可不会为了三公子的小相好使大气力。今早我前去见雾月，雾月却不在小楼上，周遭没看见一头飞蝉，她的侍女则说不清楚她的去向。如果你曾有过真心朋友，你或能明白我……李堂主，如果今日内我不见她回来，或许文家应该考虑是否仍在黄庭城投资重金。」文嘉语调坚决。
常言道骁将心性如铁，而文嘉正是近年飞速冒起的年少名将，风光八面惯了，绝容不下旁人轻慢。「相信顾小姐午后即会回来，若小姐心焦，不妨到各处茶楼酒肆一观。请恕在下身有要事，日后再谈。」李长天言谈不失风度，抱拳辞去。
男子自然无法实言相告，说话之中却无一字谎言。但如果文嘉仍不信服，安抚大财主文氏就成了一大问题。沈轻柔莫测高深的气度使人生畏，许七巧则声名狼藉，说话难被信任，仍靠他李长天出面解决。可他清楚知道顾雾月定会及时回城，假若黄梨懂得剑下留情，没伤得女子无力回程的话。
果然他走到南城，在街角转口处便碰上了顾雾月。顾雾月一手拈住一串冰糖葫芦，红彤彤的浑圆发亮，另一手则提着一个小麻袋，以及一手臂粗长的木材。她背上以银线剑带负起陈永乐的双手巨剑，与此刻形象颇有违和。
「适才文小姐正要找你呢，就在东城那边。」李长天一指来处，随即笑道：「可是杯子街杜铁匠的出品？这人打的暗器质量不错，声称若给他一斤紫金，他可以打出十四五两来。金质易于流失，外头铁匠留得下十二三两就算不错了。可你一个女儿家光顾他，少不免要被重重地打一记竹杠。」
顾雾月无奈一笑。「我想做木雕。雕刻工具的价钱可尚算公道，而且我不知道城里的公价。堂主也知道，江南素来铁藏不多。」
女子补上一句说道：「既是小文找我，我现下得走啦，过段日子再请堂主喝茶。」
顾家小姐去得匆忙，转眼走得无影无踪。李长天却忘了问她，为何黄梨剑下忽然慈悲起来，竟连她的衣衫也没划破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