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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出城(上)

黄庭西城孙白门外,一乘马车卯时就已出门,沿着官家驰道浩荡西进。

按照迷雾山脉以东人士西行常理,马车到了黑水末端市镇处,游人就当改行水路,先从位列「江南十二水乡」之一的默然渡上船,经着支流转入湘江,直达衡阳,而无须行经多年来道路不靖的黑水沿岸。

然则行水路入湘须时甚久,许多江湖中人身有急事,宁可冒险穿越山脉。迷雾山上原住民未经教化,风气凶悍,然多不识武艺,难对寻常武夫造成威胁。黑山马贼中的江湖好手可就可怕得多了,配合轻骑进退灵活,曾耗死过几位名震江南的武道宗师。

可是真正让江湖人却步山路者,仍是近日来飞快崛起的狼山群盗。

连日以来,夹杂着多位无名硬手的狼群与怀湘山兵士屡次冲突,损折不多,同时派出人手从后进击,沿着黑水大肆抢掠村庄县城,使得怀湘山山主莫语大为头痛。位处湘境东部的岳麓书院甚至有门生传出风声,狼群于数次小争小闹后已然整装待发,日内就要直奔东方,突破迷雾山脉扫荡江南。不然为何近日来书院多了这许多挂单五院门人?

消息传开之后,一些江南武人惊惧不安之余,主动前赴湘境抗击狼群。一时之间,湘江之上登时挤满了大小船只,全是往西进发。江水滔滔,船舟奔流,实为江湖自禁武令后前所未有之奇观。

只是与江南接壤的湘南陆路,连日来始终冷冷清清,似是江湖人士刻意不与沿路黄庭分院接触。相比之下,名义上非是直属黄庭的岳麓受到反感较少,书院门生一心治学,不问江湖事的做派颇为外界敬重。

放眼尽是大船满布湘江,其中船与船间一道小缝隙处,一艘小舟灰扑扑的不被注目。外人就再眼光锐利,也想不到丁萦离开黄庭城,退去身边护卫暗部之后,却上了这半点不起眼的小船。其实这位暗部统领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就是光明正大地乘坐满载江湖客的宗门经营渡船,未必就有人认得他。

船舱之内,丁萦穿着一身灰色夜行衣,一头利落短发尽梳往后,腰带上插着一双寒铁判官笔,正是当年任职谢青阳近卫时的衣装。那时男子职务听起来重要,其实十分清闲,毕竟谢青阳修为高绝,纵有人杀穿暗部防线欺近身去,不见得就能伤了谢青阳一根头发。因此其时一日里大部份时间,丁萦只命暗部小心盯紧,自到藏书阁上读书修行。

某天下午,阳光猛烈好似一道道尖刀,丁萦取了本杂书走到楼阁深处,无意间遇见了不通音问多年的一名女子。

虽然脸上戴着自制的人皮面具,丁萦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星海楼诸人当中,唯独这个幼时便长得不好看的女子有股不同众人的阴郁气,往往让人敬而远之……可丁萦对她知道的更多。

他从小就对此感同身受。

纵是院内与丁萦说话最多的宁惜,也远远不曾看到男子的内心世界。正如暗部同窗们对男子外表的评价般,不美也不丑的平淡无奇,要是放到人群里,一下子便无影无踪,丁萦从头到尾好像个过客,却从没人对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感兴趣。

真容丑得不平凡的女子,反倒激起了一生以平凡为盾的男子的兴趣。路边眼见全不起眼的一头山鸡,心底总是梦想着浴火重生,涅盘成凤……至少凤凰们总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丁萦叹了口气,望向对面正自抚平脸上人皮的女子。

郑文贞自从借着那本藏书阁杂书学会了制作人皮面具,便极少在人前展露真颜。哪怕当初正是眼前男子不知从何门路,请出曾经效力飞影的前暗部伏杀宁惜,事后又一手为自己遮掩,郑文贞也绝不会轻易放下戒心。至于若要对自己不利,早就已经下手的李长天自当别论。

见女子自随着自己登上马车,再在渡口上船,大半天来一直静默无声,丁萦为女子斟了一杯清茶,开门见山说道:「想不到你真会跟我来。我本来还想着该如何说服你。」

郑文贞平淡说道:「我欠过你的情,这次正好抵过。」

丁萦微微一笑,说道:「当日之事在旁人看来,只怕要觉得我心怀鬼胎,才把你扯进这趟浑水里。难得的是姑娘你似乎却不这样想。」

郑文贞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打从一开始设局也好,最终成不了事也好,大不了是个死字。你们在院中日子过得风光,总觉活着是件稀罕事,可不是每个人在世上都像你们一般滋润。」

丁萦并未反驳女子之言,只说:「若是落在沈轻柔手中,或许真是一死了事。但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吗?终日身陷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神魂遭到镇压,连带着体魄随着悠悠岁月消逝,开始崩解破碎。那时候你还觉得活在太阳底下的日子可有可无吗?」

郑文贞冷笑问道:「哪个太阳底下?」

丁萦毫不掩饰真实想法,说道:「方才我所提及,只是所知一位外人的遭遇,可当我每次想到我落入如此境地,连咬舌自尽也有所不能,便终日夜不能眠。其时正是我头一回与你接触,为你铺路设局伏杀之时。」

「沈轻柔掌权以来,一人尽收四堂决策之权,大事须得先行请示,小事则被飞蝉紧盯得滴水不进。地方稍有异议,士族出身者恫吓分化,寒门无背景者则命暗部抹杀。是故谢文姬图谋下任院主多年,手脚始终难以施展。黄庭在一个人手上凝聚成铁枝一块……至少看似如此。那么谁敢说她配不上这个位置呢?」

男子笑意中带着一丝鄙夷。

「假若万事从成果倒推,眼见局面欣欣向荣,即过程中的不妥之处均可容忍,甚至成了若不如此,反倒不该了。正如儒家提出性恶论之后,有人嫌教化成效不彰,就开创效益更高的刑律一说,成为了后世的法家。而法家时至现今,反倒成了庙堂所用儒术的根基所在,礼教原先的底蕴则被撇到九霄云外……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读过不少法家典籍的女子面皮僵死,看不出表情,说道:「你若有这本事,杀了沈轻柔拨乱反正,也无不可。」只是眼神中满是嘲讽之意。「我不见得说大道理对事情有何帮助。」

丁萦没有生气,摇头说道:「杀一个人容易,看通透事理就困难得多了。假如追本遡源,法家学说是因性恶论而起,则无性恶论便无刑法之治。同样道理,沈轻柔今日做法自有脉络可循,按照顺序逐步上推,我们的好先生,以及上代三秀从岳麓承传的文脉学说,方是根源。正是谢先生之师抨击江湖任侠之风,继而衍生背靠庙堂,以杀止杀的理念,才有昔年一场禁武令之事。」

郑文贞停下抚弄面皮的小动作。

「我不知道你对星海楼有多少感情。楼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谢先生,也曾被我视为骨肉手足,胜似我素未谋面的亲族。但我从未忘记,为何我们会逼得在一座小楼上读书学字,而不是和父母家人待在或许没这么高的小房子里过年。或许有些人已经忘却,甚至不曾想起……可是我与他们不一样。我非紧记不可,记住他们,也记住伴随血脉而来的悲伤。」

丁萦的语气有点奇怪,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似的,郑文贞从中听不出悲伤之情。只见男子又笑了一笑。

「我不算是那类没有过去的孤儿……我清楚记得我父亲是什么人,也从未忘记我初出娘胎时的真名……从这点看来,我和沈轻柔还挺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