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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知天地道理为何(上)

杭州城外二十里有一座大宅,藏身山林之内,看似与寻常权贵私邸无异,却是黄庭院庚角堂主陈永乐的隐蔽据点。

昨夜得到谢山主请至此地,来头大得让陈永乐心惊胆战的覆面女子允诺,会在孔雀杀上门来找晦气时出手应付,陈堂主算是放下心来,当即举宴良朋,这一日一夜来高歌痛饮,不知人间何世。

奉命执掌黄庭刑律的陈堂主自然交游广阔,此刻大厅之上,出身黄庭各院的客人就有三十余位之多。在院中记名以求点缀前程的世家子弟固然盼着他帮着遮掩平日欺男霸女的恶事,许多寒门子弟在院里学好了文武本事,心性转变,多了一些来路不明的钱银,也要指望陈永乐高抬贵手。

须知七杀堂主许七巧的飞蝉网络虽然无孔不入,然而并非黄庭院自行铺设,乃是许七巧苦心布置之后,主动提出为黄庭收集谍报。随着飞蝉主人与庙堂走得越来越近,谁也不知是否所有与院务相关之机密,都已悉数交付庚角堂。

各地门人犯律之事,先被飞蝉隔去了不知多少,再经宗门大派、士族官门花费重金在陈永乐这一重作手脚,最终被总院惩处者只怕十中也无一二。

所以这位家世平平的庚角堂主,不过任职三年,已是家财万贯,丝毫不逊于一位坐镇大城的封疆大吏。真正与陈永乐交情匪浅的十多位黄庭门人,不少听过他大醉之时自然流露的心底话。

有生之年内,他陈永乐要攒下比现下再多十倍的银子,以一人之力,让长沙陈氏成为不下于郡县豪阀的高门大阀。终有一日,再由陈氏的出息子孙光耀门楣,最终成为不下于十姓之中海宁陈氏的士族。

只不过最早一批士族得到高位,靠的是世传经学的读书人本事,后一批则是以军功跻身清流,而他陈永乐,走的是一条羊肠小道,透过财富积累家底,再借帮助谢家办事平步青云。

虽然来路不正,定必会被老牌士族耻笑为暴发户,但吃相即便再是不堪,士族就是士族,读书文士、军伍武士、江湖豪士,都是士!何况过得百年家族兴盛之后,那些相比自家更为后进的世家还不是要削尖了脑袋,来和自己结交?

别人的衷心尊重,终非拳头可以恫吓,或是钱财可以利诱得来。有时候,一个显赫的家族姓氏便足矣,如当朝位列十姓之首的谢、王,甚至家道早已没落的顾、贺,皆是如此。

所以比起钱财,陈堂主还是更关心谢阀阀主交代之事。天幸孔雀终究迟来了一步,剿灭黑山残部之事早前已经大致完成。

虽然西门宜坐镇的杭州分院有负所托,一直寻不见匿藏城中的黑山山主,继而被孔雀抓捕刘凡,交由暗部送回总院查问那个「秘密」,幸好覆面女子保证谢山主不会在意,并愿意为陈永乐处理此事,差点便让这位庚角堂主直呼苍天在上了。

当然,此时大厅上的陈永乐才是真正的苍天在上。

在场的都是,或是曾经是那座天下第一宗的读书人,犹如朝中大佬门生因为同为一位座师门下而聚会,都是受过陈永乐思惠,或是与之交情莫逆之流,无一例外地身穿庚角堂的白色长袍,有别于寻常黄庭门人的雪白儒衫。

当然每个人都没带兵刃。

除了身在大厅主位上的伟岸男子,虽然安坐檀木茶几之后,仍然背负一柄通体银白的双手巨剑。

名声早着的庚角堂主素以军伍出身自豪。自从十三岁加入北府兵作个小小伍长,到十七岁调至怀湘山当校尉,直至二十二岁才回到土生土长的黄庭总院担任堂主,男子自道若不是养成了吃饭睡觉一律背剑的优良习惯,早就死在不知来路如何的各种袭杀之中。

哪怕男子再三强调对座上各位良朋毫无戒心,规矩不可废。

陈永乐的规矩,虽然远不能算是黄庭总院的规矩,在风云际会的黄庭城里,撇开不理世事的谢青阳,沈轻柔的心意是规矩,黄梨的剑是规矩,宁惜的道理都是规矩。至于那几位陈永乐借助传自己巨剑的师父名头才得以说上几句话的士族新秀,她们或是他们的通天修为更加是规矩。至少目前为止,陈永乐自知院内还轮不到自己横行。

但这并不代表陈永乐的行事方式,就可以被随便一头阿猫阿狗置之不理。江湖上层,也就是黄庭总院顶层那些高人们普遍不待见陈永乐,认为四位堂主之中取他最易取替。除了许七巧掌谍报,一人善杀,一人擅毒,陈永乐呢?只有背后一柄大剑。可是这柄剑在陈永乐手里,不能说就不是道理。

何况来客之中,多少真的是陈永乐这边的人,实在说不准。几乎没人知道陈永乐为了谢文姬与总院生了嫌隙,不然今夜来的人只怕要少一大半。余下一些不知总院了得的世家子们,有等于无。

醇酒美食络绎不绝,陈宅大厅之上歌舞升平。陈永乐不时举杯应和宾客敬酒,谈笑之间,一双锐利眼光尽向厅里百态打量。

两名寒门练家子初入黄庭不久,疯狂把好酒往肚里灌,不胜酒量,醉得抱头揽颈,失态之极。一个随将门家族被外放长城边镇的旧袍泽难得休假回来,独个人坐着喝闷酒,不知是不是新近死了亲密战友。李家的私生子乘着酒意,悄悄把手伸进一名丰腴侍女衣襟之内,害得侍女一面尴尬。

陈永乐抬高酒杯,小心遮掩着自己的审视目光。新来的传菜女童可能是飞蝉的知了儿;放浪形骸的李家私生子说不定就是神火堂那疯女孩的面首之一;就连一名在手下效忠多年的打手,现下坐在自己右侧的那名墨家雕道士,陈永乐都怀疑他会不会是沈轻柔派来的暗部?

天下之大,无人能信。

然而心中越是戒惧,陈永乐越要强颜欢笑,酒池肉林是不假,醉生梦死却欠了心神。若是不怕,哪用得着寻欢。

眼望厅里这一张张熟悉脸孔,饶是陈永乐心性坚韧,也是感到一阵透不过气来。他向众人告了罪,自往内堂,沿着走廊出了宅邸。山野大宅没建后院,屋后树林连绵千里,尽是陈氏产业。陈永乐走入长夜,抬头是苍茫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