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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青山月似勾,天地擎撼客

这一时,忽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传进二人耳中:“两个白痴在这里胡吹法螺,也不怕牛皮吹破了天,掉下来砸死你们这俩孙子!”这声音含含糊糊,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前,言语无礼、音声刺耳,叫人听了说不出的厌恶。太史慈被这陡然而来的骂声惹的怒了,还嘴骂道:“狗东西,竟敢骂先生!”他只还了一句,那声音又是响起:“你又是孙子,又是狗东西,究竟是什么?嘿嘿,我只听说过龟孙子,没听说过狗孙子,不过照你这丧门星的模样,做个狗孙子也是瞧得起你了。”来者骂人太是恶毒,饶是那太史慈生性宽厚,也不免狂怒起来,他以为来者躲在那密林之间,挥拳不住狂击,口中狂骂道:“躲暗中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出来,让你见识下太史爷爷的厉害!”那声音嘿嘿一声冷笑,道:“你有什么厉害,便是乱尘这个小贼,也不见得有如何的本事!”太史慈在二人对话间已是空打了无数拳掌,想他掌力刚猛,这片刻间已是轰断了好几棵百年老树,却仍是没摸着那人的踪影来,不由得更是大怒,提了双戟便要上前挥砍,却被乱尘一手拦住,只听得乱尘低声道:“此人行踪莫定、功力悉深,不在你我之下,咱们且是守住这方圆之地,他若是攻不进来,自会现身。”太史慈点了点头,遂是不再上前,只是持戟护在乱尘身前,挑逗那来者道:“你既是本领高强,那便现身来与俺打一打,谁孙子谁英雄,打过才知道。”那人只是嘿嘿的冷笑:“狗孙子,你要骗爷爷和你打一架,爷爷可还瞧不上你!爷爷就这样消遣你,你能奈我如何?”太史慈强压着怒火,说道:“你瞧不上俺,俺也瞧不起你。你便滚罢!”那人还嘴道:“你教我滚,我便滚了,那我这爷爷做了有什么意思?天底下可没有乖孙子向爷爷发号施令的道理。”太史慈又骂道:“你又不肯打,又不肯滚,只是凭着一张臭嘴骂人,和大街上的泼妇似的,还要不要脸?”那人哈哈笑道:“你不但是个狗孙子,还是头蠢驴。自古圣贤云,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这是君子之风,你不懂便是算了,却与那妇孺归为一类,看来你的心胸终不出妇孺之辈,蠢矣!愚矣!”那太史慈不及来人这般口舌伶俐,被他又骂了几句,再也对不上话来,索性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只盼着那人遁出了空门,被乱尘探出了藏身处、好揪出来暴打一顿。

可乱尘暗查良久,只觉这声音并非刻意的含糊不清,乃是确实有东西挡在来人的嘴前,可说来又奇怪的紧,那来人话音虽是含糊,却又是无比靠近,他放眼四瞧,始终是探不出来人的踪迹,心下暗道:“我方才与太史慈耳语那般的低声他都听得分明,应该在我周围方丈之地,可若是如此靠近,我理应打探得知才是,怎的却一点也探不出来?”他正兀自着急四顾时,忽然见得岸上的石子儿随那人骂声微微的上下跳跃,想来人声再是雄浑刺耳,地上的石子儿也顶多是被话音中的内力惊扰而左右滚动,却不至于这样上下的跳跃,除非……除非那人埋在泥土之下……可此处乃是青山深处,其间土壤不过四五寸厚,再往下便是精岗硬岩,又如何能藏下一个人来?

他正疑思间,太史慈被那人骂的狠了,抬脚在地上狠狠的一跺,想他势大力沉,这一跺脚又是暴怒而发,自然是用力极深,激起无数水花不提,那来人的骂声竟是为之一顿,如此一来,乱尘已是有了计较,只见他溪水中跃起、凌在半空中,右手成爪,对着泥地便是虚虚一抓,他这股爪劲看似虚柔、实则刚猛无比,那泥地顿时下陷上冲、旋即轰然一响,竟是炸开一个大洞来,一个人影从那大洞中陡然窜出,那人全未料到自己被乱尘猜中了藏身处,嘴中仍在喋喋不休的骂着,双掌翻飞、已是拍向乱尘面门。可他身子只往上飞了数尺,便被乱尘虚爪中的力道一引,哗啦啦的摔在溪水里。太史慈早就被他骂得的燥火,眼下见他被乱尘揪了出来,当下横挥双戟,一前一后的已是斩了过去。那人在乱尘手下吃了败仗,却仍是不惧太史慈,他被乱尘摔在水中、也不及起身,双手撑地,却以双脚倒踢。想那太史慈双戟名曰魑魅魍魉,乃是昔年其师于吉所用的名器,便是常人用之都可削铁如泥,眼下太史慈力贯于内,莫说是一双肉腿,便是花岗石柱也能被他斩了。乱尘心地仁厚,心说此人不过口舌粗鄙,倒未曾有何不义之举,这太史慈一上来便要斩断了他双腿,未免过分了些,于是伸手来拉太史慈。可这一次他未是出手,却见得那人双脚刹那一转,竟是划出一个阴阳圆形来,再接着乱尘眼前便是一花,那双脚竟比人的双手还要灵活,双脚变四脚、四脚变八脚,刹那间已是百十千万、团团转转,太史慈的双戟之前竟是大大小小、轨迹不一的圆形脚影。太史慈也不管这其中玄乎,只是将那一先一后的横斩推前,那人双脚所成的圆形与双戟相交,发出连密的铮铮闷音,那太史慈只觉执戟的双手似被打铁的锤子一下下的击打着一般,对面那圆形无穷无尽、一次连一次的重击,直震得自个儿手脚发麻,不知不觉间,他手持着利器却被对方空手双脚逼得往后退了数步。

乱尘早已飘然落在岸上,眼观二人戟来脚往斗个正酣,虽是翻腾挪移、互有攻守,却无那凶险之虞。那人出脚虽是凌厉,隐隐然中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平和之感,全然不见凶杀间的戾气。而太史慈面临强敌,早已压住了怒气,双戟或扫或斩、或突或阻,全以刚猛之力来应对来人双脚。乱尘虽说武功已高,旁观太史慈所使的戟法,只觉堂堂正正、激激昂昂,如那万里长沙、纵横无当的大漠,乃是一门气势森严的外门功夫,他入世以来,见过有得这般外门功夫的,除了两位师哥,别无三者,眼下这太史慈新悟了混元一气功、十二正经又是通畅,这双戟使将开来,当真是猛龙入云一般、豪迈无比;然而更令乱尘心仪的是来人那生而不息的圆形脚法,那人坐在溪水中,以手撑地,双脚盘旋兜转,如蚕蛹一般将自己的身子裹在那一个一个的圆形中,太史慈再是嗬嗬的发声猛攻,接被他双脚间阴柔无比的气势给绕进绕出,消弭于无形间。乱尘又看了一小会,太史慈虽未有什么伤创,但这么相持间已是被来人从溪水中逼退到岸上,那人见乱尘从旁观看良久,目中更是带着钦佩之情,不免得意,笑骂道:“贼小子,你可是在寻爷爷的破绽处?嘿嘿,爷爷这脚法‘浑然地成’、莫说是破绽,便是空隙,你也寻不着一个!”乱尘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前辈这桩脚法贴地而成、浑圆无极,当是地母所育,想来地阔垠长、未有间隙,前辈的脚法自然不会有什么破绽。”

来人听了更是高兴,但嘴上却仍不饶人:“贼小子,倒也有些眼光。爷爷耍的高兴,再让你开开眼界!”话音未落,他脚上的招式斗然一变,那些圆形东趋西走,已是散成一片飞花,每一片都削向太史慈的小腹。乱尘在旁看得出神,只觉如若自己与那太史慈异地而处,面对这一招漫天花海的攻势,只能以退为进,不单要守中宫小腹,更要守住周身上下的所有脉门,为今之计,只能用手上双戟扫出一个大圆来,待看清了对方的来路虚实,再予以拆解。那太史慈年岁虽轻,但也是外门功夫的行家,见得对方脚影如那迷踪飞花,定然后续藏有妙招,哪里还敢托大?连忙将双戟收了,上下急舞,连出了“齐云插天、青城凝萃、龙虎停棹”三招,意欲将来人的腿式阻上一阻。他这三招乃是道门中人援引那齐云、青城、龙虎三大福山礼客拒人的典故化出来的外门功法,只是草创者所属门派不同,形意上多少有难以接续引通的地方,可太史慈追随于吉多年,受其师率真而为的影响,潜移默化中并不将门阀派系间的武功分得清楚,故而这三招连贯而出,倒也应了他所习武功“混元”二字的意髓。只是他的境界与修为毕竟没有乱尘那般超达,这三招混在一起,虽有上中下圆团防守的形意,但总是不够周正细润。乱尘瞧他这般防守,若是那人脚力收发不及,定然要吃来人一个大亏,不由说道:“得罪了!”当下揉身而上,挡在太史慈身前,那人见得乱尘入阵,极为的欢喜。却只见乱尘单手出掌,掌未伸出三寸,便掌心朝内、旋然一转,似是那敞开空门、迎客自取一般,那人没见过这般功夫,只觉惊奇不已,不由“噫”了一声。他这一声尚未落地,只觉自己双脚似被一条柔线缠住,竟引着自己方才所踢的漫天花海俱数归一,攻向自己本身。他不解这其中玄妙,双脚又是错展纷纭,欲要挣脱开那条无形的柔线,却见乱尘掌式不变,只是掌上五指或曲或伸,那原先的一条柔气倏忽一散,已成了五条属性俱不相同的丝线,其中拇指雄劲、食指灵巧、中指开阖、无名拙滞、小指轻忽,正印了那金木水木土的五行五象。那人再是如何挣扎,都被这五行之线越绕越紧,将两条长腿都生生的送到乱尘手掌中。那人又惊又怒,大骂道:“贼小子,这是什么怪招!”乱尘目中带笑,悠然说道:“先生所得,皆尔自取,谓之何哉?”——他拦敌救人使的这一招唤做“咸其自取”,乃是出自庄子的齐物论,得其“由人自取”之意,倘若来人敬我、便是自取无伤,倘若来人恶我、便是自取彷徨。他这般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但偏偏是这救人御敌的间隙,乱尘便已天马行空的创出这手暗合道家无为无争的妙手,那人本是此内行家,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是极为佩服。但他素来嘴臭,仍是骂道:“贼小子,我与他打架,你插什么手?哼哼,便是你赢了我,也是偷袭,算不得数!”

乱尘又是一笑,道:“前辈教训的是。”言语间,手掌一放即收,将那人双腿轻轻荡开,他这一手柔中带刚,那人本是以手着地倒立,被他这股力道一送,自然而然的转立了身子,不过乱尘从他方才的脚法中瞧出此人内力武功均是出自道门,但是他腿法灵奇清矫、形意圆润连绵,乃是闻所未闻,竟不在那天书所载的武学总纲之内,故而乱尘对他颇是礼敬,这一次只是连消带送,倒没有先前将他从山石底下揪出时的那般凌人了。

那人站稳了身子,拿一对老鼠似的小眼睛盯着乱尘看,他看便看了,嘴中更是啧啧有声。乱尘虽敬他是道门高人,但被他这么死死的盯着看了好一阵,心里也不免发憷,心头不住的嘀咕:“这位先生衣着打扮倒也周正,怎得说话做事都是这般的无礼?你便再是出世的高人,也不能如审问犯人一般盯着我罢?”那人上上下下将乱尘看了个遍,方是啐了一口痰,笑着骂道:“贼小子,倒也生的俊俏,不过你这娘娘腔的模样,哪有咱们江湖中人的侠气?还不如老老实实去乡下做个教书的秀才。”那太史慈先前被他骂的火气上涌,可方才与他对敌了数十招,情知自己难敌于他,倒也对他起了几分尊敬,此时听他又是出言侮辱乱尘,不由横眉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得说话这么臭?”那人嘿嘿冷笑了数声,说道:“狗孙子,你没吃过臭豆腐么?”他陡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把那太史慈给糟住了,那太史慈顶嘴道:“俺吃没吃过臭豆腐关你什么事?”那人骂道:“蠢材!臭豆腐越臭越香,你这都不知,方才还大言不惭天下第四?我看你天下第四蠢,一二三那是猪驴鹿,第四便是你自己了。”太史慈被他骂得的燥火难当,双戟又提了起来,喝道:“你再敢骂俺一句,俺就跟你拼了。”太史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说要与人拼了便是以性命相拼,那人却浑然不惧,反是挑衅道:“你不但蠢,你还烂。人烂,命更烂。你武功远不如我,却要和我拼命,就不怕我送你归西么?便是要死,回家也要问问你老娘肯不肯。”

这人说话毫无顾忌,转眼间已是涉及到太史慈家人,太史慈素重孝道,哪里还能再是容忍他?他口中哇哇大叫,双戟如狂风掠地般向那人扫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不是爷爷的对手,爷爷懒得和你打。”他这般说了,非但不与避让,反是双手叉着腰,头颅往前伸了,笑骂道:“看准了这里,别打架不行,砍人也不行。”这人一直满口胡言,乱尘原也恼他,这时太史慈狂怒之下欲击杀了他,他却开这般的玩笑,竟然让都不让,让乱尘吃了好大一惊。眼见得那人一只头颅将要被太史慈的双戟给割了下来,乱尘怎能不救?可那太史慈去势凶猛迅疾,双戟顷刻间已至来人的脖颈间,又如何可拦得?不料乱尘白影一闪,双手一左一右已是各攻太史慈与那来者。他三人离的极近,这两手转折的手法又不得施展,但偏偏是这么短寸的空间内,他左手五指连挡带挑,震得太史慈的双戟嗡嗡大响,身形与戟式却挥不前去。于此同时,乱尘的右手托住那来者的腰侧轻轻一揽,便将那人揽在身后,他也不及那人运力相抗,道一声“得罪了”,手中柔力一吐,便将那人往后推了数丈。那人本想使个立地功来,可刚扎了个马步的架势,口中却咦了一声,双脚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又退,直至后背抵上石壁才停住了身形。

那太史慈出手无功而返,自然是盛怒无比,欲要从乱尘的左手间挣脱开来,再去与那来人厮杀,可乱尘有心劝解,如何肯依了他?太史慈见手中的双戟已是被乱尘牢牢克住,也不勉强,扔了双戟,身子一个纵力,高高跃起,欲要踢那来人。可他身子悬在半空中,却是啊的一声惊呼,心神不安间竟是摔在地上。乱尘见他神情惶恐,还以为来人使出了什么厉害的武功,连忙转过身来,经由方才一战他已知对手武功远胜太史慈,自然不敢托大,双手在身前抱圆,以待其变。岂知待他自己转身过来一瞧,也是哎呀喂一声呼出口来——原来那人已全身没入山石之中,只留了个人脸在外,活似被嵌在石壁中间一般。乱尘见得这副模样,又是心慌又是难过:“我方才明明只施了三成力,不过是想将他逼退,怎得会如此重手重脚、将他砸到岩石中去了?想得他肉体凡胎,这一撞之下连筋骨都碎了罢?我怎得浑没个轻重,将人伤成这样?”

那人见得乱尘神色颓唐,笑骂道:“兀那小子,我还没死呢,你自责个什么劲?”说话的当儿,他施施然的从石壁中走了出来,身上莫说是一处伤口血迹,便是一点石子和尘埃都是没有,那太史慈瞧的咋舌,只以为是鬼迷了心窍,连揉了好几回眼睛,却是见得那人满脸坏笑,故意在那山体石壁间来来去去的穿梭,当真是如那无形的幽魂一般。

太史慈越瞧越是害怕,不由得问道:“你……你是人是鬼?”那人嘿嘿笑道:“你说是人是鬼?”他口中说话,身子大步往前走来,一把拉住了太史慈右手,急急忙忙便将太史慈往石壁间拽去。乱尘既不肯伤了来人、又不肯太史慈中了邪道,赶紧伸手来拉,口中说道:“先生,莫要与咱们玩闹……”他话未说完,跟着太史慈一声惊呼,三人已是被那人拖进了石壁之中。其实乱尘的内力远胜来人,他原来也是想自那来人的手中睁开,可他只觉这人虽然言语上毒辣了些、到得此刻都没有予以加害,而且入得石壁后也似穿梭于空气中一般,视之有形、感之无形,倒也奇妙有趣的紧,便由得那人似个孩子般拉着自己在山体石壁间来来去去的穿梭进出。反倒是那太史慈涉世未深,没见得过这般异象,吓得紧紧的闭住了双眼,大张着嘴啊啊的乱叫。那人眼光斜睨乱尘,但见乱尘神色如常,心中更是欢喜,嘿嘿笑道:“浑小子,万事不惊于心,倒也有些胆色。不过,我这里有更吓人的,便带你玩玩。”他由不得乱尘二人拒绝,身子往下一探,三人便似那落水的石子般,波的一声轻响,便已是沉入了泥中。乱尘只觉眼前漠然一片漆黑,呼吸也渐是浑浊,而身子更似失了重心一般直往下坠,脑中昏昏然、不知那人搞的什么名堂。幸在乱尘参悟天书多年,道心已然归虚,当即敛了心神,问道:“先生您可穿山越土,晚辈已是开了眼界,您还是收了神通罢。”那人骂道:“刚说了两句你好听的,怎么就不成器了?你且把眼睛睁开好好的看看,到时候再来夸我。”

乱尘眼前一片漆黑,又有什么好看的?他既觉好气又是好笑,忽然鼻尖闻得一阵水润花草的清香,眼前的漆黑也是逐渐明亮起来,周围事物也渐渐有了影子,他凝目一瞧,但见得月辉泄地,河水浮波间的星光璨烂,两匹马儿在岸边悠闲的吃着草,阵阵清风拂来,说不出的受用。乱尘只觉此景甚为熟悉,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怎得记性这般的差?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乱尘更是迷糊,往前走了两三步,但听得那吃草的马儿识主的一声轻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这盏茶间的工夫,他自己已是到了这神亭岭的山脚!自己白日阻拦周瑜一行,不就是此地么?这人非但武功高强,竟然还会这匪夷所思的遁地之术!

想来这遁地术近乎鬼神之道,他便以为来人是那陆压一类的异人神客,说不定还与其师左慈有那故交之情,连忙双手抱拳,向那来人躬身行礼道:“道君神通无涯,小侄之前多有唐突,万望赎罪。”乱尘如此恭敬来人,太史慈更是不知就里,拉了乱尘衣襟,问道:“先生,你怎么对他如此的客气?”乱尘双目低垂,轻声道:“兄弟不可造次,快快向道君行礼。”太史慈慢知慢觉,看了一会那人,又转身四顾,这才明白自己已是到了山下,啊呀喊了一声,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见得乱尘如此恭敬,居然不喜反怒,破口大骂道:“蠢材!谁是什么他妈的道君?我与你打闹玩乐,咱们便做一般的朋友,你跟我分什么劳什子的前辈后辈?你要是再分什么狗屁的礼数,老子便将你拖进石头里,让你憋在里面啥时候学会了说话再出来!”乱尘已知此人说话做事奇叵,也不与他争辩,微微一笑,将双拳收了,但身子仍是微微前躬,以示恭敬之意,说道:“先生教训的是!”那人脾气稍稍好了些,仍是骂道:“先生也不许说。先生的先死,后生的后死,我年方十八,正有大把的快活日子,你这是在咒我早死么?”想他满脸都是胡茬儿,眼小眉细、后背又有些驼,哪里像个十八岁少年的风华模样?太史慈性子直,立刻噗嗤笑出声来,那人双眼圆睁,骂道:“狗孙子,你笑什么?”到得此刻,太史慈也已明白此人来头不小,当然不敢再是顶撞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终于从牙齿里面挤出话来:“俺……俺没笑……俺……俺只是觉得……觉得……”那人哼了一声,却不再理他,反过来问乱尘:“浑小子,他瞧不起我,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乱尘连连道:“不敢,不敢。小子只是不知如何称呼阁下。”那人道:“老子姓祢,单名一个衡字,你比我老、但我武功又比你高,便卖你一个便宜,你喊我祢老弟罢!”乱尘听得此人姓名,脑中不住思索——原来他叫祢衡,怎得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按理说他腿法极奇、内力深厚,武功只是稍逊于我两位师哥,当与那华佗神医伯仲之间,这般的厉害人物怎得全无名声?是了,我近年才回中土,江湖上的耆宿不认得也是寻常。他自称十八岁,但我方才与他内力交抵,已是探出他有三十余年的寒暑之功,想来成名甚早,似他这般性情的高人又不好那名利之用,正辉煌时便急流勇退,这也是常有之事……不过太史兄弟久随名师,说不定听他恩师提及过此人……想到这里,乱尘将目光转向太史慈,却见太史慈一脸迷糊,也是半点不知的样子。乱尘又去看那祢衡,但见其目光灼灼,似有拷问鞭笞之意,心中豁然开朗,竟有了自责之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祖师的谆教在此,我常修大道,本该是清心虚意,怎得又起了名利幻空的妄心?”他既想到此处,反是一切淡然,微微笑道:“那我还推辞个什么,便占了老弟这个便宜罢。不知老弟今次找我,乃是所谓何事。”祢衡小眼睛一闪,已是有了欢意,言语却仍是犀利:“荒唐!非要有事才能找你么?我这么个花样少年没事便不能找你玩么?”

乱尘呵呵笑道:“卿本少年,奈何韶华易逝,佳期难在,何谈花样?”祢衡呸了一声,坏笑道:“你这贼小子平日里总是悲悲戚戚,十足的让人讨厌。不过现在这般的满嘴胡话,倒也不坏。”言语之间,已满是欢喜,乱尘道:“口中糊涂,心中糊涂,天下糊涂。有所谓江湖落魄载酒行,糊涂了黄粱梦境。我既已这么般的糊涂,老弟又怎么能说不坏呢?”祢衡哈哈笑道:“不是不坏,已是极好。”乱尘道:“何解?”祢衡道:“万事糊涂酒一壶,别时聊为鼓咙胡。我此来便是寻你这个糊涂人,要让你更加的糊涂。”太史慈不明白乱尘与祢衡言语中互相逗趣的雅意,只见得二人言语投机,不由插话道:“俺今年十九,比你大着一岁,便是你的哥哥。老弟与先生这般糊涂来糊涂去的,却没有酒,算什么糊涂?”祢衡瞪了太史慈一眼,骂道:“你说没酒便是没酒么?你那混元一气功都混到大肠里去了么?你这不是糊涂,你是蠢。你这样的蠢人,平日里我是懒得与你废话的。不过今儿个高兴,便将你教训个一二,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糊涂。”他言语虽是无礼,但已有了轻佻之意,太史慈也不生气,嘻笑道:“俺比你年长,长即是尊,你个小屁孩,也能教训俺?不过俺练了这混元一气功,不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肠里面能撑着你这么一个糊涂虫总是够的。有什么屁,你尽管放罢。”祢衡全没想到这太史慈耍起无赖来比自己都是厉害,更是高兴,嘿嘿嘿嘿的坏笑了一阵,转头对乱尘说道:“贼小子,你做的好事!”乱尘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之意,祢衡道:“你帮他打通的哪是什么十二正经,明明是不正经!”太史慈道:“俺便是这般的不正经惯了,你又能耐俺如何?”祢衡也是一摊手,道:“你们越是这般的不正经,待我将你们灌醉了,将你们扒了裤子、吊起来打,看看什么是不正经。”乱尘道:“既是如此,乱尘倒想开看眼界了,不过没有酒哪里来的醉,你这不正经也确实不正经了。”祢衡道:“还不是你们乱岔的?你们要酒,我给你们取来便是。说罢,天下间的名酒,只要你们想得到的,别说是掘地三尺,就是掘地三十尺、三百尺,我也能给你取来助兴。”

乱尘知他地遁之术了得,想来有那立地万尺、穿梭千里的本领,便故意为难他,说道:“洛阳城有个东观书库,书库有楼,楼中藏有两坛八十年陈的‘悬空酒’,你若是能取来,这糊涂二字便可圆满了。”——这两坛悬空酒乃是昔年那谒者仆射刘珍所藏,那年安帝在位、邓太后摄政,命刘珍会同马融等人校定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以辩万物之称号,为训诂学专。其时天下士人争相涌入东观,日以辅修、夜以酒歌,不出一年,经文整齐脱误。刘珍便造悬空楼,马融刻五经孤本于悬空楼中,以吊那百世颂文、莫使糊涂之意,邓太后恰逢盛事,特赐御酒两坛,诏曰“文字是正,美酒藏根”,待得美酒与经文封存,刘珍便将命甲士将悬空楼下面的三十三层楼梯尽数拆毁,便是武林高手,要上取经文与美酒也是不可,悬空楼自此悬空。后来董卓焚火洛阳,因那悬空楼高,周围又是开阔,反是于大火中幸存,不过那两坛美酒与经书却不知还在不在了。现在乱尘故意提这两坛悬空美酒,一来是借那美酒劝避糊涂,二来是考校那人的地遁神功。岂料祢衡小眼睛眯着转了许久,才是摇头说道:“此去东都洛阳不过三千里,我瞬间也可到得,不过那美酒悬于半空,我入地有路、上天无门,这酒我取不来。”

乱尘作出惋惜道:“美酒不至,何谈糊涂?”太史慈不解这悬空酒的典故,但亦是跟在乱尘后面起哄道:“亏你一直吹牛皮,这么坛好酒都取不过来,当真是丢了俺这个哥哥的脸。罢了,罢了,俺那葫芦里还有些酒水,你带俺们上去,将那葫芦取了,咱们接着喝罢。”乱尘连连摇头,说道:“凡尘糙酒,聊胜于无。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可惜,可惜!”那人小眼睛猛然一睁,陡然破口大骂道:“死老头,快点出来。他奶奶的,老子和他们两个闹的欢腾,竟忘了你这茬儿。你这个王八蛋,竟然躲到现在!”

乱尘听得他这么突然一声喊,心中大惊:“竟然还藏着一人?!怎得全无此人的气息?方才这祢衡藏于山石之中,乃是那地遁之术,故而我难以查探,难道此人乃是祢衡的同门师兄弟,也精通这地遁藏形之术?是了,我们方才身在内山,距离此处最起码有半日时辰,此人能追随至此,定然会这地遁术。”可他低头四处打探,可怎么也查不出那人的方向,又暗中以掌力击打地面,却始终是杳无音信。他试了好一阵,始终不见来人,便以为那祢衡在与自己开玩笑,便道:“老弟,莫要与我说笑了。你那地遁术乃是乾坤造化、世间独有,天下奇人再多,又岂可一而再、再而三?”那祢衡已是等得恼怒,放开嗓门大骂道:“他奶奶的,你这老鬼,我与你同时来寻贼小子,你怂恿我先现身,你自己却躲到现在,算什么狗东西?”他盛怒之下,内力充盈四方,乱尘只觉耳膜一震,竟是嗡嗡鼓动,心中暗赞道:“好内功!看来先前与我较艺还是藏拙,此时看来,已然胜过我家两位师哥。我方才胜他,侥幸、侥幸!”那太史慈内力不如祢衡,在这一吼之下,双耳间有如炸雷,只震得他头昏脑胀,连看东西都是模糊不清。至于那吃草的马儿,被他这么一吼,双双长嘶,竟是跌倒在岸边。那祢衡又连骂了数声,只震得山风大作、河水潮长,一时之间,飞沙走石、草木飘摇,有如那暴风雨压城而来一般。饶是这般骇人的情形,却是全无一人应声。乱尘钦佩此人内力了得之余,心中直是纳闷:“地遁之术乃是奇门妙学,连我师傅也是不会。想来是与天地争功,乱了造化。这祢衡虽然练成了这桩神功,但功过相抵,神功成非之间,已是伤了心智?如若不然,他怎会凭空捏造个人出来,还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迷惑之间,只见得太史慈双手紧捂着双耳,两眼紧闭、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鲜血从他指缝间不住的渗出,看来已是在祢衡的骂声中撑不长久了。他生怕祢衡再骂下去,伤了太史慈,连忙大声说道:“停罢!”情急时刻,乱尘全力而发,这“停罢”二字出口,祢衡只觉口不能言、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舌不能闻、鼻不能嗅、意不能感,端的是六根全失,整个人都跌入了一片混沌空如之中。不过乱尘内力阳刚与阴柔俱在,救人而不伤,虽是威猛无俦,但却与身旁事物一概无碍,二人内力如何,高下立判。

那祢衡被乱尘的内力所压,似烂泥般倒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才勉强回过神来,到得此时他那对小眼睛才放出本来的精光,他默然看了乱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贼小子内力精进,竟已这般的厉害!我还教个屁啊……”他缓息的当儿,乱尘已帮太史慈调理了内息,又见祢衡半坐在地上,脸上全是颓唐之色,心中愧疚难当,伸手来扶祢衡,口中说道:“对不住了……”祢衡无力的将右手轻轻一挥,又是一声长叹,道:“没什么对不住的……”他怅然望天,双目忽然滚下泪来,口中讷讷道:“死老鬼,是他……是他,当真是他……”这祢衡向来骄狂,乱尘今日虽是与他初次相识,但见他不尚言语雕琢,自有狂士的风骨气节,乱尘虽然不喜欢他这般口无遮拦的狂傲,但也颇是钦佩,但此时见他这般的颓唐失落,皆是因自己而起,心中更是愧疚,双唇嗫嚅,却是不知该说什么话来。

便在此时,乱尘听得咚咚的两声闷响,却是无端的从头顶上落下两坛子酒来。月辉清濯,四周的景象具是清晰可见,可这两坛酒却是一片黝黑,乱尘伸手来摸,却摸到了一层厚厚的尘腻蛛灰,想来年月已颇是久远了。平白无故的落下两坛酒来,乱尘与太史慈二人正是惊奇间,却只觉眼前陡然一暗,一个青色人影如方才那两坛老酒那般莫名其妙的落了下来。那人长髯细眉、着一件泛青的宽袖深衣,颇有几分孺子的风度,乱尘还未来得及将他细看,那人已是一把抱住了祢衡,问道:“老鬼,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哭成这个模样?”祢衡见了来人,更是伤心,大骂道:“还不是你!”那人奇道:“我怎么啦?”祢衡大哭道:“我与你同来,与他们把玩了好一阵,你都不肯现身……我又喊了你许久,你还是不理我!”那人一脸迷糊,说道:“不是你要我闭嘴藏形,要先行试试乱尘的成色么……”他话未说完,祢衡陡然抬起一脚,将他踢了个倒摔葱,那人怒道:“你怎么不讲理?”

祢衡哭着骂道:“怎么不讲理了?我后来喊了你大半天,你死哪里去了?”那人啐了一口浓痰,手指着两坛老酒,大骂道:“还不是你发起糊涂劲,非要喝这劳什子的悬空酒,我千里迢迢的去洛阳给你取了,你反倒是不识好人心,骂起我来了!”他二人年岁都已有了四五十岁,但当下这般的对骂,颇似一对顽童,乱尘与太史慈陪坐在侧,既觉无趣、又觉尴尬,但这么一来二去,倒是晓得了来人与祢衡关系匪浅。

他二人对骂了好一阵,尽是骂些不明不白的脏话,乱尘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只觉得耳间聒噪,便想携了太史慈同走,可他方是有了这个想法,那来人却不再与祢衡对骂,陡然伸出手来拦住了乱尘,问道:“你要去哪里?”乱尘苦笑道:“天下阔大,始于足下。足不随心,千里难行。我怎知我要去往何处?”那人摇了摇头,说道:“你既不知往何处去,那天下再大,都是何处。既然处处皆为何处,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分别?”乱尘一愣,居然辩不过他,一时无语间,那人又将两坛老酒提在手中,笑道:“便是要走,待喝完了这两坛糊涂酒,也是不迟……”那祢衡与他对骂良久,虽已不再是大哭,但听得这糊涂二字,神情又是一顿,幽幽说道:“他本就糊涂,你便是取来了又有什么用?”那人摇头道:“糊涂人糊涂心,天下万事都乱成了一团浆糊,这糊涂酒喝下去,醉上加醉,糊涂深处反可见了清醒。乱尘,你说是与不是?”他二人对答尽是机锋,乱尘心若明镜,便知他们今夜乃是度化自己而来。可他惘然已久,若是想度、早就自度了,可人世间的情爱百折千绕,正因这陆离光怪的情爱才使得人异于万物,他心中既已如此,又何须他人来度?

乱尘这么一想,今日与太史慈结识畅饮的欢趣兴致顿时消了去,他心绪摇落下,长长的一声叹,又成了往日那个悲欢不能的自己。那来人见到乱尘光亮的眸子颓然黯淡了下去,当即便知自己劝度不成、反是增了乱尘索然之心,心中亦是一声长叹。不过他倒也人杰,见得乱尘欲走,反是满脸堆笑,将一坛老酒塞在乱尘怀里。那酒坛经年弥久,本就满是蛛网尘垢,他这么一塞,自然是将乱尘的怀间弄得脏了。乱尘恼他脏了师姐所赠的桑衣,提起那坛老酒,刚要将那酒坛摔了,可一提在手中,只觉那釉面粗糙、似被大火烤过一般,他拇指轻轻一抹,将坛口的灰尘抹了,现出金文写的“御制贡酒”四字,他心中咯噔一响,伸出左手来托住那酒坛,右手五指将那酒坛勉强拭净了,借着月光,看着酒坛上面赫然写着悬空二字,他又去取另一坛,待得灰尘去尽,亦是一般的悬空二字,那太史慈惊道:“难道这两坛当真是你们刚才所说的悬空酒?”想那洛阳城距离江东数千里,这两坛酒又是高藏于悬空中,这人顷刻间便已取来,太史慈如何肯信?岂料那人笑道:“那是当然。”他见太史慈仍是惊疑,着手拍了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溢而出,那人猛嗅了美酒的香气,笑道:“大家都是好酒之人,这酒有没有八十年,一试便知。”

说罢,他着手一抄,已是将手伸进坛内,想那酒水向无成形,可他这么一捞,却似捞一团圆球般,太史慈原以为这一手当如那水中捞月、细流溢指,孰料到那人当真捞出了一团琥珀般的物事,明月清皎、正似溶在其中,而那人右手干爽,琥珀悬而不近,天上酒中、明月两见,倒也奇趣的紧了。那人掌中托酒,对着乱尘说道:“请罢。”可乱尘怅然悲惋之心已起,怎有那赏酒的兴致了?那人候了一阵,见乱尘仍是默然不语,故意打趣道:“月白风清,如此良辰,卿本雅人,不怕辜负了这大好的美酒吗?”乱尘苦笑道:“章台之柳,已折他人……我连最好的都已辜负了,这曲曲一两坛酒便是辜负了又如何?”他说话说得动情,每一字都是极为刺心。那太史慈听了,也恼这来人搅了乱尘的心境,伸手来那人一推,骂道:“走开罢!”那人被他这么一推,本不生气,但眼睛骨碌一转,已是有了计较。但见他右手一翻,将那手中的美酒饮尽,大赞一声“好酒”,又是托起酒坛,左手大袖却是箕张而起,如那腾飞的大雁往后退了两步,只听他笑道:“曹少侠不肯喝这美酒,定然是信不过我。只以为我从哪里寻来的什么庸俗凡品来消遣二位,这样罢,你既然也是酒道中人,便先来尝尝这酒的真假罢。”说话间,已是跃上前来,欲要将那掌间的酒水强送到太史慈的嘴里。

太史慈全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做起事来却是这般的荒唐,一边后退一边怒道:“你这浑人!”那人嘿嘿一笑,身势停也不停,直喇喇的往太史慈闯来。太史慈先前已是领教过祢衡的武功,这人与祢衡同来,现身之法又极为古怪,想来武功比之祢衡只强不弱,自然不敢将他小觑了。他原想双戟挥戈,出一招“辕门别使”来挡了来人,可来者一手托酒、单手出掌,自己双手同出便就罢了,怎可又上了武器?他向来要强,只觉便是以双戟胜了,也是一桩侮辱,这刹那思索间,他十指稍稍一松,双戟叮叮两声、落在泥上,身子亦不再退,双掌连拍,已是揉上前去。那人见得太史慈不退反进,更是来了兴致,单掌一摇,已是颤出数重掌影来,更是笑道:“我向你敬酒,你驱身来迎,这才是礼遇之道,来罢,来罢。”说笑间,他左手曲环,那些掌影倏忽大散,如那漫山遍野的花蝴蝶一般,俱往太史慈身上飞去。太史慈入世多年,自是与无数高手领教过,便是武功高如乱尘、执明等人,掌式或是雄浑、或是轻奇,往往是一招奏效、胜人于无可抵挡,却从来没来人这般花哨轻巧的。他内心纳闷,双掌上拍下翻,打出一招“沧海无涯”,想他武功刚猛、又方方在乱尘的相助下成了混元一气功,正是气盛之时,这沧海无涯一招出手,山崖间罡风骤然大起,全然聚于他双掌之间,有如无形的气墙般向那人花蝴蝶似的掌影迎去。

那人嘿嘿一笑,左掌仍是曲绕兜转,任那掌影飘飞。待得二人手掌即将相交,那人眼间金光一盛、旋即那漫天的掌影也是金气灿灿,太史慈原以为双掌交拼、当是互斗内力之时,却见对方掌影尽数大散,竟然从自己双掌间的空隙里溜了过去,这般的机变灵巧,太史慈见都未曾见过,又怎么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大花,对方溜进来的掌影啪啪啪啪的打在他周身的要穴上。幸好来人并无恶意,只以势胜、不以力攻,出掌全无内力,不然太史慈周身大穴被重力击打,便是百死而无生了。太史慈被那人欺到身前,也不领对方掌下无力的情谊,十指紧攥如铁爪,向内环抓,欲要将那人在怀间一把擒了。那人身子一扭一侧,躲也不躲他的铁爪,反是将要与太史慈面对面的贴在一起,太史慈更怒,圆睁眼睛喝道:“你做什么!”那人右手高抬,笑道:“请你喝酒啊!”说话间,左手反打,化出无数的蝴蝶飞影,去拦太史慈从背后伸过来的双爪,右手却是食指、拇指轻挑,其余三指托着那琥珀色的美酒,来捏太史慈的鼻子。

来人如此的轻挑,有如与小童打闹一般,太史慈如何不气?他倒也不顾身份,头脑后仰,张嘴便来咬来人的手指,那人却算准了他要来咬自己手指,食指、拇指二指并拢,点向太史慈鼻间的人中穴,人中穴主管昏厥癫痫,如何能被人点了?太史慈惊怒无措之下,只觉得对方手指一抚而过,脑中一片茫然,正迷糊间,只觉口中清凉,一股凛冽的香气从喉咙间直入腹中,说不出来的舒畅。他本是嗜酒的狂客,这八十年的陈年好酒灌下肚中,似那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他竟是忘了来人的无礼,大笑道:“好酒!好酒!”那人故意逗他,笑问道:“如何的好法?”太史慈只馋着来人手中的美酒,怎愿花得精力来形容这美酒的馥郁?他嘿嘿大笑间,原先环手捉那来人腰腹的双爪全然收回,却是抢那来人手中的酒坛。那人倒也奇怪的很,原先太史慈不喝酒他强意来劝、如今太史慈抢酒他反是身子一纵,如一只冲天的白鹤般从太史慈的怀间挣脱而出,他单手托举酒坛、高居在半空中,脚下悬然若空,便是这么无处借力的凭虚之境,那人哈哈一声长笑,衣衫舞动,身形往后浅浅一退,已是轻飘飘的落在祢衡身前。

太史慈方才与他拒酒、夺酒虽是玩笑之事,但二人拳脚间的功夫如何,自然是高下立判,此刻又见得其身法高彻清矫,竟似不逊乱尘,想来自己远远不敌于他,索性便断了从他手上抢酒的念头,只是那美酒实在是馋人的紧,方才的醇香还在唇齿间流转缠绵,直勾得他两眼发愣,只得觍着一张厚脸皮,嬉皮笑脸的求道:“前辈,给俺再喝一口罢!”那人笑道:“那你说我这酒可有八十年陈?”太史慈直顾着讨酒,道:“有!有!莫说是八十年,前辈便说是有八百年,俺也信了!”那人呸了一口,笑骂道:“只喝了一口,便已这般的糊涂了。”太史慈笑道:“糊涂美酒糊涂人,俺既喝了你的糊涂酒,岂有不糊涂的道理?”那人喜上眉梢,道:“那你可要说句公道话,我这可是那正宗的悬空酒?”太史慈连连的点头,只想再骗得一口美酒,一个劲的讨好那人,口中直是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前辈,求你了!”那人瞧他求的颇为有趣,也不再故意逗他,着手又抄了一口美酒,衣袖轻轻一挥,美酒已是入了太史慈口中。这一次,太史慈却不舍得囫囵吃下肚中,将这悬空酒在口中含了,直教那美酒的醇香浸润了舌尖,这才屏着呼吸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入胃中。

那人又笑,双手托举着美酒,走到乱尘身前,道:“少侠,你可信了?”乱尘虽已是心生惘然,但鼻中闻得这美酒的浓香,又眼见太史慈如此的痴迷,不免心想:“看来这两坛当真是那洛阳的悬空酒……想来洛阳远在数千里之外,此人片刻便已取来了,难道真有登天之能?……是了,方才祢衡可穿山入地,此人与他同来,武功又是伯仲间,说不定便是同门师兄弟,会得那登天横行的奇术。他既是以美酒相邀,我又是他乡异客,借这美酒畅饮一般,能消了愁意自是最好,便是不能,也是糊糊涂涂、悠悠忽忽,不负了明月天涯的美景。”他心意至此,再不拒绝,伸手来托那人的酒坛。那人唇角微微一翘,却是掌间激力、将那酒坛高抛得离地数丈,双手却是一上一下,来拿乱尘的下巴。乱尘心细如发,虽未料到来人会这般的作弄自己,但他武功已练至臻境,对方双手环兜而来,又是全然带着内力,他丹田瞬时激荡,催动右手向上画了一个半圆,一股似柔实刚的力道顺势而出,只这么轻轻一拂,便将来人的双手拂开了,有所谓心力两发、混无一物,不过如是。那人眉眼更乐,赞道:“好!”他受了乱尘那一拂,居然只是双手一麻,片刻间便已重凝了内力聚在双手间,又来相攻乱尘。

不过这一次,他双手却是有掌、有指、有爪、有拳,变化莫测,似乎乱尘的上半身俱在他双手笼罩的范围内,他招式虽然仍是花俏无比,却又不是方才与太史慈对敌时的空虚灵欢,尽是实打实的招数,只要有一处碰到了乱尘,内力便可激发而出。他这般对阵,虽然刚烈,却又没有与人厮杀的戾气,乱尘一挑眉毛,已是心知对方晓得自己武功高强,故而出手便是全无保留,要与自己来争个长短。他向来恬淡、无那争胜之心,但对方盛意拳拳,他自觉雅意难却,遂是涩然一笑,道:“前辈盛情如是,小子如何能拒?”眼见那人右手五指将及自己肩胛,乱尘右手尾指一挑,却是绕过那人斗转万变的五爪,直去拿那人手心,他这一手原是那巴山剑派的绝技“摩天一剑”,专治拳脚精强的赤手高人,只不过乱尘以指代剑,又觉剑意摩天掣人、难免凶戾,故而选五指中最为轻弱的尾指做那剑身。饶是如此,乱尘一指而出,形意已盛,便是巴山剑派的掌门前来使这一剑,也没他这么形神完备。那人手掌间的功夫虽然玄妙,但见乱尘这一指点来,也不将讲爪式使老,旋即五指舒张,右手如若无骨,似那柔丝一般,已是缠上了乱尘尾指。乱尘尾指被缠,无名指向下一落,乃是两指相夹的用意。可那人目中金光一盛,如似柔丝的右手却是陡然一紧,已似那金铁一般,横削乱尘的无名指。乱尘二指轻捻慢挑,将他手刃挡了。又与他再斗了两三招,只觉这人招式惊奇无比,全为自己见所未见,心中不由佩服,眼见对方手刃奇变万化,往往一招使出,尽是藏着数百种后续的变化,自己若是仅凭着两根手指,怕也难敌,只得说一声:“得罪了!”说话间,他五指全出,指骨曲折点绰,各成一形,加上他内力雄浑,劲气外发,竟似是五根手指各持了一把短剑,使出了无状六剑中的五种截然不同的剑招。想得乱尘无状六剑独步天下,乃是成自乾坤阴阳的剑法,一招出手,世人便已难抵,这瞬时间五招齐出,那人又是如何能敌?只听得拍的一声,乱尘五指同时击中那人手掌,想他受力不同,但乱尘力招齐时而达,故而五声混为一声,颇是清脆。幸在乱尘只较长短、无意伤人,不然那人的一只右手可要当场废了。

那人受了乱尘五记剑招,并不懊恼,左手平托,接过落下来的酒坛子,着力一荡,又将美酒荡上了高空。这一次,他双手并用,或成剑势、或为刀形,乱尘欲要相接,却见对方双手间的招式陡然大变,奇形怪状,既似漫天星斗、又如熊虎狮豹,形意难觉,端的是千奇百怪,纵使武功高绝如他,也不知如何拆解,只得右手五指合拢,并成一招“和光同尘”,以无上的剑势和内力将那人迫开,自己亦是往后退了一步。只是这般以强力胜人,却失了较量的雅意。乱尘自觉招式不敌,右手遂是收起,负在身后,说道:“前辈绝技,小子认输啦。”

那人调了一口内息,哈哈大笑道:“美酒还未落下,咱们再玩一会儿!”说话间,他扭头望向祢衡,唤道:“喂,老鬼!你不来凑凑热闹?”那祢衡原本坐在地上,听他这么一说,眼睛陡然大亮,大笑道:“如此良机,万世难遇,我若不来凑了,岂不是要抱憾终身?来来来,咱们天地合和,与他斗上一斗!”说话间,他二人已是站在一处,一个主攻以手、一个制敌以脚,往乱尘并行而来。

乱尘已与他二人先后比较过武艺,情知他二人招式极奇,内力又强,乃是顶尖儿的风流人物,若是纯论招式奇妙,天地间已是无人可及。他既已认输,实不愿再斗下去,但对方现在滚滚而来,有如那天地合聚、风雷海潮,自己纵是后退,又岂能及得上对方须臾间上天入地的玄妙神学?他抬眼又见那明月高悬,酒坛在半空中轻盈上升,再过得一时,上托之力消了,便要落了下来。那酒坛釉色清明,映着皎白的月光,如那冉冉玉灯。正那时,溪水潺潺,水中亦是倒映一轮明月,这三月共映、本是一桩幽深的风景,而祢衡二人天雷地震,正是动静合一,说不出的奇妙与震撼。乱尘惊叹这万物造化的神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勃郁的豪气,右手往后一探,玄黑骨剑铮得一声出鞘,已被他掣在手中。骨剑虽是无锋,但此乃乱尘精血所化,又有那先天造化之功,端得是寒气四溢、迫人心目。但见乱尘骨剑虚虚一划,乃是一招“浪子多情”,做那起手式,既向祢衡二人表了敬意,又是自述了心意,清冷月辉落在他的人与剑上,正是英气勃勃,飘逸绝伦,世间的精气再足,也生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气度的佳客了。

祢衡二人眼见乱尘抽剑迎击,知他已是全力而为,皆是大喜,一齐说道:“好极!好极!”二人再不说话,双手双脚各出怪招,或刚猛、或阴柔、或险峻、或堂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乱尘所未见过的。乱尘精研天书,天底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于他眼中已无任何秘密,往往对方一招只出了个形意,乱尘已可瞧出其破绽不足之处。便是从未与自己交手过的师父左慈、天下五奇等人,也并不是全无破绽,而是对方功力悉深,招式侵淫益久,往往破绽方出、就已逝过,故而乱尘难及。眼下对方二人全是混若天成,别说破绽,便是拳脚间的间隙也是没有。乱尘入世以来,唯有虎牢关、荥阳密林二战与师哥吕布全力拼斗时,有过那般的彷徨无力感,只是今日他武功绝高,已是远远胜于吕布,跳脱了凡俗,形神俱入化境,若不是他心中情念难消,浊气在心,他已可肉身成圣、白日飞升了。可今日祢衡二人,却是那天地聚拢、阴阳交合,招式形意,全脱出武学常理的拘囿,与其说是比武较招,更不如是那天地乾坤在前,拷问乱尘内心一般。

眨眼间,祢衡二人天地之势已是滚滚到得乱尘身前,乱尘骨剑信手而抖,出了一招“红尘客梦”,这一招乃是乱尘昔年在青龙潭草庐间醉酒所创,初时锋芒毕露,似狂客愤恨苍天不公、欲与那老天爷厮打一般,这般的剑意本是极为骇人,但要说厉害,吕布、赵云等人也可破得。其后乱尘西归中原,见那洛阳大火、万民哭号,昔日再是盛耀的繁华都炬于一旦,心中有所感悟;后来又在长安城中小住,偶尔去那那西域,见那万里黄沙、大漠孤烟;现今又浪迹天涯,或见大雪纷飞、或见细雨霖霖,总是行不见影,天地孤心。这滚滚红尘间,人为客卿,天地阔大,万物皆情,早晚落于时后,喜何?悲何?人生一场大梦,不过如是。是而他这桩剑招锋芒全收,全是大梦悲凉、无可奈何的意境,正应了对方天地拷问的本意。对方拳脚与乱尘这一剑招交接,噼噼啪啪已是击了一十二下。双方第一招,斗了个旗鼓相当。乱尘已不轻易执剑,此刻骨剑在手,心已入虚,他不及招式使老,骨剑改劈为刺,但见他剑尖黑光点点,如那银河中的繁星,乃是一招“星飞云散”。祢衡二人见他剑尖攢刺,似杂乱而有形,正应了漫天星斗的方位,精神一凛,一个双手攀附,将数十种擒拿手法混在一处,一个双脚踢纵,横拐、盘腿、鞭搅、曲剪,一双腿竟将地趟间的功夫全合在一起,二人合力,正是以繁对繁,避开乱尘的剑尖,与乱尘对攻。乱尘一招无功,第三招“其道亡繇”随即轰轰而出,祢衡二人先前见他剑法大开大合,此时陡然转换,从方才的悲慨中跃出,虽不再自怨自艾,但尽是萧索无奈之意。二人心中皆是暗叹了一口气,凝神在乱尘的闪烁剑光间严守了门户,又接了乱尘五招。他三人虽只斗了八招,便已攻守转换,乱尘剑法之绝,可见其才。但祢衡二人拳脚间的功夫一阴一阳,一刚一柔,每一招每一式都契合那负阴抱阳、冲气为和的乾坤象数。那太史慈从旁观看,只觉祢衡二人化生为天地二尊,一金一紫,道光万里,似那无穷宇宙,拳脚间的招式已不是招式,而是各型各色的易象,既欲裹揽乱尘、亦欲纵脱乱尘。而乱尘一人一剑,却是沧海间的一粒飞尘,骨剑黑光闪烁,白影飘逸流转,于天地崩塌间却不失色。至于那悬空美酒,被三人劲气所激,高高的悬在头顶,却不下落。

乱尘三人在太史慈思忖的当儿又斗了数十招,只见祢衡二人绕着乱尘身子,一个攻上一个攻下,远打近踢,长跃短斗,手影、腿影灵飞涌动,风雷之声轰隆不绝。而乱尘却在这风雷之间,玄黑骨剑忽而空灵、忽而涩滞,信手出招、剑光扑朔之处,总是披风斩雨,一往无前。其实祢衡二人单论个人的武功修为,均是不及吕布,但他二人自小起便身赋异禀,被一位异人收入门下,传了大道修行的法门,后来那异人霞光飞散,化作了阴阳二气,被他二人吸入腹中,二人得了这桩福缘,自此从天地乾坤间悟化,各成了一门“擎天手”、“撼地腿”的神功。世人敬畏天地尚觉不足,他二人却自比“擎撼”二字,可谓是汇万物之奇、夺造化之功,乃是几可与女娲所传的七卷天书匹敌的妙物,只可惜他们心间有那俗烟凡尘,只是受了其师阴阳二气的福泽,登不得昆仑金顶的圣人造化。但饶是如此,这天地合和,二人齐力,莫说是两个吕布,便是四个吕布同至,在他们这全力施为的天地大势间,恐怕也不得胜。而乱尘却是一人一剑,于乾坤金紫间披伐刺削,似是问首苍天、又似是寄情莽地,任那风云如何激荡、山海如何汹涌,始终不容祢衡二人近得他身前七尺。

月光清冷,流水潺潺,三人翻翻滚滚间又酣斗了数十招,那美酒当如其名,高悬于空中、始终难以落下。太史慈虽也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又何曾见过今日这般的天地?他双目不肯交睫,只怕眨得一眼,便错过了双方精妙招式间的数处变换。但见这群花盛开的江南夜色下,一对金紫之气交合在一处,矫夭腾挪、分进合击,似千军万马、又似山崩海潮,威极猛极;而与这天地相抗的却是一袭白衣、一柄黑剑,宛若那裂石破云的游龙般,在天地金紫间穿梭飞跃。这一时,听得祢衡二人一声长叹,那漫天盖地的掌影、腿影倏忽全收,二人已自乱尘的黑剑白影间跃后,说道:“罢了,罢了!”二人语气萧索,颇有自怜自叹之意。乱尘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逢过今夜这般旗鼓相当的对手,对他二人恭敬之余,更是生出浮生须臾的况味,眼见得对方袖手收招,玄黑骨剑铮然清鸣,已是还负于背上,那霜雪一般的剑意散退不见。但见得乱尘眉色胜雪,右手负在身后,左手前伸,接住了那缓缓落将下来的酒坛,不及祢衡二人请酒,他左手高扬,已是托起悬空酒来,酒色如那琥珀,缓缓落入乱尘口中,此间风度,世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