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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红豆生江东,春来发几只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此时的江南,正是四处花开、芬香遍野的春和景明时节。

乱尘恹恹的骑在一匹老马上,那老马也是恹恹的行行停停。自去年雪夜中出了长安城,乱尘从西北行至东南,一路痴狂呓语、一路风霜雪雨,待行到这江东春华之地,已是过了小半年光景。

他就这么孤孤单单的行在江东田野间的小路上,马蹄得得,行得甚缓,但他耳中听到的却是呼啸的风声。

风是春风。马是老马。人却少年。

其实春天的风本并不凛冽,尤其是江南的春风,自古文人骚客,都对这江南水乡之地颇多的神往诗赞,他所吟的这首《菩萨蛮》更是将江南的迤逦景色、水乡的悲欢聚合尽数包揽其中,但就是这么温婉柔曼的春风却刮得乱尘的眼睛生生的疼,以至于,他每吟一句,眼泪便簌簌的往下落,打在身下油油的青草上。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唤作神亭岭,乃是那吴郡的西郊。这一带水港迂回,丘峦突兀,山外有水,水中有山,渔帆点点,芦叶青青,鱼游水底,鸥鹭翔飞。远眺神亭岭,山如女子横黛,美丽而神奇;近看又如一颗青螺,在万顷银波中,若沉若浮。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这歌声说歌也不像歌,说诗也不像诗,却悠悠然然,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远远的传来,带着淡淡的江南风味,晃晃悠悠地飘萦在春色美景之中,唱曲的女子声音又是糯软黏甜,别有一番江南小韵。

乱尘心中本就凄苦,听到这歌声,更念起昔年常山上师姐貂蝉长袖歌舞的身影,不由触景生情,随之唱道:“阳春三月,草欢草长;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他这首本是说三月青草疯长,羊有食料可吃,那狼却无食可吃,人们只是心怜羊儿,责骂狼不应该吃羊,可狼又怎么办?此时却被他引用来比拟自己是那无食可觅的孤狼,孤身一人,凄凄惶惶,于江南美景间,踟蹰前行,不正是那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乱尘这歌声唱的凄烈无比,一下子将先前那少女的歌声压了下去,只听有人轻笑道:“妹妹,休要唱了,岸上的哪家公子正在暗自神伤呢。”先前那少女歌声便悠悠停住,只听那少女银铃般的嬉笑道:“姐姐又是如何知晓?是了,定是姐姐思念情郎,才能从这位公子的歌声中听出他的缠绵悱恻之意。”之前那少女佯装嗔怒道:“你个小丫头,胡说些什么,看姐姐不打你。”

她二人嬉戏打闹的笑声传来,将乱尘从暗自伤怀的心境中拉出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条小舟在水面上轻泛,小舟舟头立着两名少女,衣色一粉一青,长裙迎着微风清飞,于这烟波浩渺的江南春景中,如那仙子临世。舟上两名少女亦是瞧清了衣袂飘飞的乱尘,只这么舟水相隔的远远望了三两眼,便觉乱尘翩然出世、英俊俊逸,却又不含江南的脂粉水气,端端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人间佳公子。她二人见得乱尘正举目望着自己,也不害羞,只是格格的欢笑,笑声似那风铃,只听那粉裙少女道:“公子清欢雅意,我与妹妹甚仰风采,原想再与公子和声高歌几曲,但怎奈今日有约要赴,七日之后,若公子雅兴不减,还请到海陵乔府中再续今日曲辞知音的缘分。”

这少女一心相邀乱尘赴约,可惜乱尘心念貂蝉,并未听清她方才的言语,只是微微颌首,轻拍马背,自顾自的唱道:“……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三年相思,十年相忘,骨瘦梅花落,最痛处,对影孤灯又一年……”

那少女又是嘻嘻一笑,以为乱尘应了她的请约,将手中竹浆儿轻划,小舟便在乱尘在这似诗非诗、似哭非哭的哀歌中顺水而去,在远处拐了一个弯,隐到山后,终是不见。

忽而乱尘座下老马发声长嘶,乱尘这才见到远处尘土飞扬,往自己这边冲来。烟尘之中,一人拍马在前疾驰,身后追着十数人,那十数人均是铁衣铠甲,应是军中的骁将,当先一名老将手举着一面大旗,幡旗迎风飘扬,旗上一个大大的“孙”字,那旗下束发飞舞、英姿勃发的将军对前面奔驰的那人呼道:“太史慈,古人云: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却一路奔逃,不敢与我酣战一场,难道是怕了我孙策么?”

乱尘心中一惊,他与太史慈在徐州时有过一面之缘,见过他出手与那玄武执明对敌,武艺甚为了得,已是不输张辽、关羽等人,此时却只是趋马狂奔逃命,这世间又有何人能将他如此驱赶?他不由定睛一看,但见那呼喊的将军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却是眉目似剑、凛然一股霸悍气,他身后所随的诸将有老有少,少的有儒帅之姿,老的有勇将之态,皆为当世良品。

只是这一瞬息间,太史慈已驰至乱尘身前,因是心情急躁,太史慈并未将乱尘的颜面细看,只以为他是一个过路的旅人。他心念本是良善,眼下虽是被孙策一行追赶,却仍是不肯让无辜的路人遭了兵祸之殃,疾驰中左手伸出一推,便将乱尘连人带马推至官道外,他这一手先刚后柔,以巨力推动马身,着地之时掌中的柔劲便恰到好处的将横推的急势化解,乱尘端坐在老马背上,身子竟是晃都不晃。

追赶太史慈的那十数将见他露了这么一手神技,不由得齐声称赞,那为首的孙策更是大声笑道:“好身手!”他话音刚落,右掌朝前一劈,身子已从马上纵起,人在半空中又是轰出一掌。太史慈不得以回身应对,但觉那劈出的掌气刚到、孙策的人已随之而至、加上先前在半空中攻出的一掌,一下子三股巨力重叠,如长江巨浪般打来,倘若是被他击得实了、自己的后背肋骨皆要尽断,他眉头不得紧皱,双掌使出浑身之力,看准了孙策所攻的方位,呼呼拍出。

众人只听砰的一声闷声巨响,太史慈与孙策二人皆被这股对击的巨力逼得唇角渗血,身下的两匹骏马却是经受不住,当下经脉皆裂、四腿俱断,自他二人身下震飞而出,躺在草地中只发了一两声悲鸣,便已死去。

太史慈并非是那只知死拼烂打的莽汉,他心知这孙策武功与自己旗鼓相当,身后十数将中更有三四人与之相若,其余众人也皆是一流高手,自己若是逞一时之强,今日便要葬身于此,比这两匹骏马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便借着反震之力,往神亭岭山上拔腿疾奔,孙策不依不挠,也从纵身急赶,只这么一瞬息间,二人如猿猴登山般已一逃一赶至到那半山腰上。

孙策所带的那十数将见状,拍马便要追去,却见乱尘优哉游哉的骑着老马在官道上左摇右晃,一会儿行至左、一会儿又行至右,就这么杂乱无章的走着,却是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群将中一人脾气火爆,大声嚷嚷道:“兀那路人,速速的让开,莫要挡了军爷的路。”乱尘却似未曾听到一般,仍端坐在马背上缓缓而行,也不答话。众人见他神态自如,猜测他定是自持怀艺在身,若是换了寻常路人,见这般厮杀的阵仗,早已避之不及,又怎会拦在路中呢?故而群将中闪出一名少年英将,对乱尘拱手一拜,款款说道:“这位公子,我等两军交战、途径此地,扰了您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公子借道,我等速速离开。”乱尘听这人音声悦耳,语气也甚是谦让,抬眼将他细细打量,但见他面如美玉、面庞精致,虽是身着铁甲,但周身间仍有一股潇洒雅士的风采。

那英将见乱尘仔细打量自己,不由也打量起乱尘来,他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觉面前这老马上的少年虽然脸上尽是悲怆之色,但仍是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是风尘外物,比自己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名美男子都要俊逸个千百倍,心中止不住暗叹——自己人称“美周郎”,在此人面前,这个“美”字是无论如何也受之不起了。

乱尘有心相救太史慈,这英将虽是谦让诚恳,但他又怎会相让?仍是默然不语,拦在道路中央。群将见他不识好歹,便有个急性子的开言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小毛孩,吃我吕蒙一记鞭罢。”他话音未落,手中马鞭一扬,便往乱尘脸上抽去。这吕蒙是个莽汉,下手不知轻重,众将见他鞭声呼呼的发出破空响声,又见乱尘只是俊美、身体却是柔弱,想这一鞭抽在乱尘脸上,直要抽得他皮开肉绽,不由心中皆是责怪他过于鲁莽行事了。

须知乱尘此时武功早已傲视海内,天书内力自内而外,神而明之,现在他有心藏拙,眼中自然朴实无华,教众人看来却似丝毫不会武功内力的凡夫俗子,这便是返璞归真的妙道了。他身形不动,双脚微微用力,老马腹部吃痛,便斜斜的跑开两步,堪堪避过了吕蒙这一记重鞭,此中行力精妙、时机踏点,浑然若是天成,皆在乱尘计算之中;在众将看来,却似是老马受了惊吓逃开,一个个皆是笑叹乱尘的运气倒也不赖。

吕蒙见一鞭失手,在众将面前失了颜面,已是大为不快,又见乱尘的老马虽是跑开了两步,仍是拦在道路中央,不由得大怒,马鞭呼呼两响,扫向乱尘腰部。这两记既猛且快,纵是高手要避,也须得提身纵跃,但若是跃起、吕蒙接连之后的那记竖劈便再也无法躲过。只见那鞭子正要扫到乱尘腰腹,乱尘原可一掌将那马鞭削断了,可他惘然已久,心未动、力又如何能行?只是轻叹道:“……师姐……我从西北逃到江东……可逃来逃去,这世间的打杀争夺,何时才能逃的出?”,他伤神间,身子下意识的贴着马背摔下地来,倒地后在青草上一滚,虽是狼狈不堪,但吕蒙这一横一竖的连环双击却尽数落了空。

众人均未想到乱尘身怀惊人的艺业,只以为他运气极好、这才躲过了吕蒙的攻击,现在又见他落在地上、嘴中却是胡言乱语,想来是个空有俊色的草包,不由得替他惋惜,一名老将道:“算了,咱们别和这等乡野小民纠缠了,还是追主公要紧。”那吕蒙见乱尘满身沾满了泥土,又躺在地上起不来,似是身体倦病已久、只是这么轻轻一摔便爬不起身来,怒气也消了不少,大手一捞,将乱尘扶起身来,笑道:“你这书生,不在家好好读书,却背着把破剑学人家剑客跑出来游春踏景做劳什子?”

乱尘恼他弄脏了貂蝉所织的衣衫,心口一酸,竟似个孩子般双手紧紧抓住吕蒙右手不放,道:“你……你竟将我衣服弄脏了……”吕蒙见他性情反常,直是一个怪人,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便要将右手自乱尘双掌中抽出,但却觉乱尘手势奇怪,恰恰捏在自己肘间要穴之上,右手竟是连一点劲力也使不出,不由得伸左手去拉,却被乱尘反手一缠,又似被胶水黏住一般,双手俱不得抽出。在场众将皆是当世一流好手,但乱尘武技之高,眼下缠、捏住吕蒙双手的两招奥巧到毫厘,众将看在眼里,只以为是乱尘误打误撞、吕蒙又不愿多生事端、行使重力一般,只觉两人缠在一起,场景滑稽的引人发笑。

吕蒙见自己被这书生似泼皮打架一般的缠住,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快松手,再不松手,我可要咬你了!”这吕蒙虽为一军之将,但江湖间的草莽气丝毫不减,换做他人,定要自重身份、绝不肯行张口咬人这种小孩子打架的把式。众人正嬉笑间,却见那吕蒙说到做到,虎口大张,直愣愣的向乱尘的手上咬去,乱尘稍稍一怔,那年那月师姐恼他顽皮的齿痕顿时涌上心来,他不由得松开手来,道:“紧握是你,松手亦是你……唉,早知如是,何苦当初?”他双手一绕一推,将吕蒙推了个趔趄,自己也因伤心的狠了、已是拿捏不住,又跌倒在泥地上,引得众人不住的大笑。

倒是先前那英将观察入微,见乱尘这自然而然一绕一推的手法端端是精妙无比,悲目中更是有光华一闪而逝,心中便起了疑心,心中不禁暗想:“吕蒙武艺不弱,军中除了主公、甘宁、周泰、凌统与我之外再无敌手,眼下这人是寻常书生便就罢了,若是身怀武功、故意藏拙,能三两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此子修为之高可谓是骇人听闻了。想来世间能有此本事的便是那曹乱尘、吕布了,可是听闻曹乱尘已是战死在长安城凤仪台上,而那吕布的年岁又与此人不符,应该不是这二人,但除了这二人,天下间又有谁还能有这等的本事?”

他正紧锁眉头思索眼前这少年的身份,那掌旗的老将上前将吕蒙、乱尘二人扶起,又摸出一片金叶子放在乱尘掌中,说道:“这片金叶子公子且是拿去,且当是我们赔你的衣服。我等关心主公安危,烦请让一让。”这位老将须眉花白,乱尘一眼便将他认出——此人名唤黄盖,当年陈留会盟之时,乱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因他与祖茂、韩当等人皆是老当益壮的骁将,当年立在孙坚身后自有凛凛军威,故而乱尘对他印象颇深。此时孙坚已死,黄盖、韩当等一干老臣便立了孙坚的长子孙策为主。那孙策倒也了得,自袁术处借兵八千,先灭王朗、再败严白虎、又攻刘繇,如狂风骤雨一般横扫了江东六郡,这其中固有孙策威武统兵的能耐,但也离不开黄盖、程普等老将的勉力扶持。乱尘记得黄盖面容姓名,只是黄盖却未认出这个周身烂泥的少年是那名誉天下的英侠曹乱尘,只见乱尘楞在原地,还以为是乱尘贪心嫌少,不免有些生气,劝道:“少年人,应该见好就收,莫要不知好歹。”黄盖语音未落,身后窜出一人,大喝道:“黄老爷子跟他啰嗦甚么,看我凌统教训了他,打他个妈妈叫啊,以后才不敢野狗拦路!”

乱尘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儿,他心想太史慈与孙策已奔的远了,现在估计已经脱身,但见这凌统好生没有礼数,心头居然起了一股无名火来,道:“父母之名,岂能容你信口污糟?你须得向我道歉。”那凌统笑道:“小爷我生下来什么都会,唯独不会道歉,你能耐我如何?”他见乱尘面色憔悴,有意戏弄,伸手来捏乱尘脸蛋,笑道:“你这细皮嫩肉的,看着也不经打……不如我与你打个赌,你让小爷我打上一拳,消了你方才顶撞我的恶气,我便向你道歉,这样便是两不亏欠。”他本意是在戏弄乱尘,并非想与乱尘动手,可乱尘剑眉一低,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辱我父母,我只要你一句歉言,又何必取你性命?”他本是伤心人良善之语,可众将听了,却均以为他无谓的夸大,不由得哈哈大笑,有人道:“这小子失心疯了,他以为他是谁?”,也有人道:“是那无双吕布?还是刀狂张辽?”,还有人道:“吕布倒还能说这种话,张辽恐怕未必。”

这凌统乃是猛将凌操之子,为人轻侠壮烈、有国士之风,他自幼熟习棍法,将八八六十卦家传的裂涛棍法练得是强爷胜祖,曾是一人一棒横扫吴郡十三县,打的那号称“东吴德王”的严白虎、严舆兄弟二人夺路逃奔。此时乱尘不过是个落魄书生的模样,说这种自吹自擂的话来,众将如何不笑?

凌统大笑道:“我凌统怕天怕地怕祖宗,唯独不怕吹牛皮的莽汉,今儿个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将我打死。”他方是摆出架势,先前那少年英将却是将他拦住,拱手对乱尘说道:“在下周瑜,斗胆妄言一句,阁下若是自恃武艺高强,要将我十二人皆是拦住,怕也没这通天的本领。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方才凌将军言语不敬,我代他向阁下陪个不是,再削他一月俸禄,您便让他一让,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周瑜话音虽轻,但其余十一将便不再开口言语,显然这孙策军中群臣以他为首。

凌统见周瑜开口服软,心中虽是悻悻不快,但不敢多言,正欲退下,却听甘宁阴不阴、阳不阳的低声道:“幸好幸好,可保存了你凌家一张老脸。”“你!”甘宁昔年在黄祖帐下时曾射杀了凌统的父亲凌操,两军交战、胜负生死乃是寻常之事,可凌统乃是慈儿孝子,发誓要拿甘宁的人头祭父,但怎奈甘宁后来归顺了孙策,孙策严令凌统不得报仇。他与甘宁的这桩旧怨便就此压来下来,二人平日里少不了口争舌斗,此时凌统听得甘宁嘲笑于他,不由得大怒,但碍于孙策严令,便把这股怒气都撒到乱尘身上,一纵身、一伸手,长棍已扫向乱尘腰腹。

凌统这一招快似闪电,驱招之间更有大家风度,当真如裂涛拍岸一般,众将均觉乱尘必败无疑,这第一招便抵受不住,又以自身武学寻思破解之法。却见乱尘眉眼微微一低,右手不动,左手一抄一勾,凌统只觉棍上的劲力空空如也,尽被乱尘一瞬间卸去,不免大惊失色,以为是乱尘行得什么妖法,大喝一声,长棍改扫为点,疾戳乱尘周身的大穴。乱尘仍是身形不动、右手不出,左手忽拦忽缠、忽拍忽拿,任凌统将长棍舞得呼呼风起,但只要乱尘左手拍上、长棍便为之一滞,攻不近前。这裂涛棍法讲究以快打慢、以刚攻柔,故而每一招每一式都要行使之人贯彻全力,那凌统内力本来不错,但奈何他遇到的是当今天下已是无人可比的曹乱尘,乱尘左手每次与他棍棒交接,不但能消他劲力、更是能引导他内力反攻,这其间乱尘使得是四两拨千斤的功法,自身用力颇少,但凌统却不但要出力相攻、更要留劲回防,只不过斗了片刻,他便已精疲力尽、汗如泉涌。

甘宁虽与凌统不和,但见他被乱尘如同小儿般以一只左手玩弄,也不免一时技痒、持刀杀入战团。乱尘与甘宁甫一交手,便知他招式、内力皆强于凌统,实不输张辽、高顺等人,但此时乱尘经由寞影梦境间阐发了剑理、陆压雪中传授飞刀之法,早已明悟道家无常之法、洞悉了世间的诸般武学,是而甘宁霸海大刀虽利,但仍是奈何他不得。

众将此时早已收回对乱尘的轻视之心,对他的武功已是由奇转惊、由惊再转畏。只见乱尘一只左手轻挑斜打,似摘花、似逗雀,慢吞吞、缓悠悠,但每每出招,便将甘宁凌统二人诸多的变化后招一记封死,非但干净利落,仍还留有余地,身子立在道路中央。凌统、甘宁二人口中嗬嗬急喊,显然又怒又急,但无论他二人怎么大刀劈砍、长棍点扫,皆是攻不进乱尘身前的三尺之地,这乱尘手法之妙,众人已完全无法体会了。

忽然乱尘左手连转,以手肘荡开凌统长棍,食指中指轻轻一捏,便将甘宁灌注全力的一记横劈捏住,须知甘宁手中的这把大刀名曰霸海,乃取自海中万年砂岩混合陨石寒铁所铸,刀身本重九十六斤,更有甘宁神力逼压,这一劈下不啻有千斤之力,却被乱尘轻巧巧的捏在二指之间,任凭甘宁涨红了脸、行力倒拔,却始终如石沉大海、挣脱不出。周泰与蒋钦见势不妙,对望一眼,各抄了兵刃,杀入战团。

甘宁与凌统本来应付的十分吃力,眼下周泰与蒋钦伸手相援,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但怎奈好景不长,乱尘虽仅是一只左手,以食中二指倒捏着甘宁大刀,只用刀柄相攻,却有如千手万臂,从各种不可能但又符合人间式法的角度出招,他四人联手相敌非但不能占到一分便宜,更是全无攻招,只能四人背靠背的挡住身后要穴,勉强守住不败。

乱尘与他四人斗了一阵,眼见得对方刀棍枪剑呼啸闪烁,脑中却忆起昔年师姐貂蝉赵云师哥那讨来、再瞒着师傅左慈偷偷的传给自己的入门刀法,心中微甜,手腕轻抖,霸海大刀应心而动,大喇喇的舞将起来。

众将见他刀法忽变,只以为是他胸藏万壑、另换了一桩奇门刀法,只是觉得这桩刀法一开一合皆是有板有眼,却没方才他所使的说不出名字来的刀法精妙了,正苦思间,却听得吕蒙不由失声叫道:“啊!这……这是光武刀法!”——这光武刀法乃是当年光武帝刘秀所创,乃是根据战场上兵士厮杀之法所成,共计一共二十八式,招法简单易学,纵是不识字的小卒,只需伍长一两日调教,便能使得像模像样,这世间练武之人,自扎马起步学的第一套武功便是这光武刀法了。众将一听,更是惊怖,众将先前见乱尘武功奇高,皆以为所使的招式也是精妙无比,此时吕蒙却看出他所使得不过是“光武刀法”,更以这般低劣的招式逼得甘宁四名当世一流高手联手相攻都是不敌,众将怎能不惊?

只见这套平平无奇的光武刀法在乱尘手中使来,却是潇洒大方至极,招式连贯如行云流水,优雅中又不失威猛澎湃的形势,但却不拘陈迹,行招过式,长打短靠,刚柔相济,虚实并兼,阴阳齐叙,天下练武之人毕生所求的完美臻境,竟在这普普通通的光武刀法中尽数展现!但见乱尘又是一招“兵指沙场”,大大方方,横扫甘宁四人,宛若一个豪迈的将军跨马于沙场上点兵,其余诸将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一声采。这声喝彩之后,周瑜等人随即觉得不妥,眼下甘宁等人受困,自己身为友方,怎可出言喝彩?眼见乱尘手腕微动,刀式不及使老,第二招“昆阳斩贼”随之使出,更另有一番当年刘秀昆阳捷战时的壮志佳妙。

乱尘任凭甘宁四人奇招百出,只是气定神闲的将这二十八式光武刀法依次使出,似自顾自的练刀一般。这世上高手对攻,皆是见招拆招,但求不被对手瞧出所用的招法、想出相对的破解之策,纵是师门间的喂照较量,也断然不会死搬硬套,将一路招式完全不变的使完,乱尘居然能以众所周知的入门刀法逼得甘宁四人以奇招巧式对接,这其中身份对换、潇洒自若之能,只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见乱尘又是一招“朗定乾坤”,大刀化竖斩为横劈,颇有光武帝扫平天下群雄、问主九州乾坤的气势,乱尘刀柄扫过之处,无一不是甘宁、周泰四人务必自救的要穴,但听叮叮当当的一阵连密声,凌统四人以兵刃全力硬磕这才勉强挡住了乱尘这一击。

黄盖、韩当、程普三名老将平日里甚是稳重,原先是自重身份、不愿多人围攻,但现在甘宁四人合斗乱尘尚且还是岌岌可危、又担心主公孙策敌不过那太史慈,终究按捺不住,黄盖执断浪铁鞭、程普持铁脊蛇矛、韩当提江魂大刀,三人齐声发喊,又杀入战团。眼下已是乱尘以一人一臂之力独斗当世七名一流好手的联手相攻,他非但不起惧意,反而只是微微一笑,以刀为剑,使一招“苍松迎客”,这一招本是客气的花招、本意并非用来攻敌,但在他手上使出,仍能逼得黄盖三人不得不挡,均被他迫退了一步,未及过神来,乱尘大刀已至,情势一如方才,七人斗一人、却被对方占尽了先机。不一时,黄盖等人也是汗流浃背,大口的喘着粗气,乱尘仍是负着右手端立在原地,左手双指反捏着大刀拒七人于大路之前。

黄盖等人何时有过如此颓势?七人同时发一声大喊,将周身的抑郁气勃发而出,但见得刀气飞扬、枪影弥散、剑光乱舞,直激得四周尘土漫飞,乱尘却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大树,仍你狂风也好、暴雨也罢,傲然屹立在这七人严密的攻招之中。此时他的招数已不再拘泥于光武刀法,偶尔一两招全无招法、使的是当年所悟的砍柴刀法,偶尔大刀化剑又换作无状六剑的精妙剑术,斗得黄盖七人眼花缭乱,只觉乱尘忽拙忽巧、忽罡忽柔,招式交接之处却能挥洒自如、浑成一体,全无滞碍,当下他还只是独臂出战,便已如老叟戏小童般,若是尽出全力,岂不是能将在场的一十二人一齐秒杀了?他们斗得既惊且怒,韩当更是骂道:“兀那小子,你若是刘繇手下,便痛痛快快的将我们杀了,大丈夫应当马革裹尸,我韩当今日身死,倒也无憾!”

乱尘听韩当语气愤懑,才知他误解自己单手出招是存心傲慢,手指一送,力到好处,将一直捏着的霸海长刀还到甘宁手中,一直不出的右臂瞬间连拍出七掌,这七掌发得甚快、直如一时同使一般,众人只觉执拿兵器的双手剧烈一震,不由得连退三步,乱尘身子借势轻轻一旋,似叶落秋霜般立定,其中悠然闲云之态,犹如遗世仙人般潇逸。

乱尘见众人目中疑色,遂拱手拜道:“小子方才无礼,得罪诸位之处还望见谅。”吕蒙冷哼一声:“你武功这么高,又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周瑜一直隐忍不发,仔细观摩乱尘的武功技法,但仍是猜不出乱尘身份,此时见乱尘突然罢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道:“既然如此,还请高人让我等借过。”乱尘摇摇头,苦笑道:“这太史慈乃大志之士,与我有故人之情,如若放诸位前去,他定是凶多吉少,这路请恕在下不能相让。”

周瑜见自己一味隐忍,这乱尘仍是不肯相让,语气之中更似有轻视江东十二英豪的意思,终压不住心头火气,道:“既然如此,便说不得了!”话毕,方才没有参战的吕蒙、董袭、潘璋、徐盛等人也抽出兵刃,连同黄盖七人,将乱尘团团围住。他们先前见到乱尘武功超凡入圣、神乎其技,此时出手已容不得半分隐藏实力,江东群豪或凌厉、或稳沉、或奇诡、或幻变、或绵巧、或刚猛,一出手皆是各使生平绝技,寻住乱尘前后左右的周身大穴,长枪短剑、厚刀轻棍齐齐攻去。

乱尘见江东群豪均以绝招相逼,心中更是苦涩,他本性不好争斗,今日逞强,一来欲要阻路救人、二来却是被情魔妄念所乘,便生了与人争雄的高下之心。但所幸他神志散而不失,只觉这一十二将刀来剑往、却如同一人同使,自己若再只是以一手对敌,虽无危险之虞,但也不免手忙神乱,再加上单手对敌不免有轻侮对方之意。念至于此,他遂是双手齐使,左手画圆、使一招嫦娥奔月,如封似闭般揽向左侧的甘宁、凌统、周泰、蒋钦四人;右手却是出拳直捣,教右侧的周瑜、吕蒙、黄盖、韩当不得不收招硬扛,乱尘这一招名曰后羿恨天,在他手中使来,当真有贯天射日、仰恨皓月之势。他双腿也不闲着,脚踏七星八卦诸位,连踢带扫,逼得程普、董袭、潘璋、徐盛四人不住倒退,更遑论近身相攻。

乱尘一体三用,招式昭然天成,力道雄浑沉猛,任江东十二将如何腾挪闪跃、如何勾撩挑刺,总是慢了乱尘一拍,每每使到中途,皆被乱尘一击点中招式间的破绽要害,幸亏他们人数众多,一人受制,其他十一人必会以密雨般的攻招相救。但饶是如此,众将心中均想,若再是久斗,以乱尘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能耐,我等一十二人便要全军覆没于此。江东十二将领兵军中已久,各个皆是独挡一面的军中英豪,此时在这样一个无名少年的手下节节败退,反激得他们各个是豪气冲天,口中不住大喝,手中兵刃舞得更急。一时间,这本该微风芳华的江南春景,被众人的劲气所逼,却如同大漠飞尘、落瀑雨击,奔雷龙啸之声直冲云霄。

不知不觉间,江东十二将与乱尘已酣斗了大半个时辰,乱尘一直以守代攻,如仙人高蹈倨舞,任他们一十二人如何转圜变换,都是潇洒闲暇,反而一十二将各个满头大汗,疲于拆解争斗。这半年来,乱尘武功在潜移默化中趋近大成,他眼下赤手空拳便已技压江东群豪,莫说他拔剑出鞘,无状六剑一出,便可大破这十二人之围,便是拳掌间全然施加内力,便可以力压人、将众人兵器震脱了手去。可他满心伤怀萧索、早已没有了先前在长安城时的争竞斗闯之意,打着打着竟是觉得惫意从骨子里逼压而出,教自己好生的疲乏。他心念一成、身力毕至,倏忽之间,双手一错一拦,一招“嵩山解剑”磅礴而出,从江东十二将各色兵器的破绽中伸了进去。这嵩山解剑本是一招佛教的入门掌法,寓意使人由解剑至解身终至解心,乱尘乃是道家,于世俗辈中的佛意自然有分辨之处,但佛道皆为天理,他由道入圣,佛道之分反倒淡了,眼下这嵩山解剑一出,掌法上与原来的形制并无多少不同,但他由心见性、由性又见相,非但是解了佛门三束,更是从有相而至无相,以万千而归一,这般的太虚境界,便是再粗糙的招式,也是浑然天成、绝无凿枘之意了。

众将出身天南海北、所练的武功也是阴阳迥异,可乱尘的这一招“嵩山解剑”管你是刚也好、是柔也罢,便那么硬生生的攻到了诸人招式的脉门。诸将或虎口、或手腕、或肩臂、或腰侧顿觉稍稍一麻,身形随之一滞,等回过神来时,只看见同伴们拳脚空舞,手中已没了兵刃,而先前与他们酣战的乱尘已是单手托着一大堆兵器、飘飘然的跃在战阵外。

乱尘既是解了众将兵器,便是休戈之意,可众将狂傲已久,虽是明知难敌乱尘,但仍是赤手空拳的闯将上来,欲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乱尘实不愿与他们继续为难,可始终担心那太史慈的安危,生怕被他们追上前去、落得个惨死,他向来念人恩情,想得自己初次入那缘梦园梦境时、那寞影曾言的“他日还恩”一事,便长叹一声,道:“诸位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小子服输致歉,你们若要杀伐,便捉了我去,放太史慈朋友一条生路罢。”众将已经斗红了眼,哪里肯听他言语?拳打、掌拍、爪抓、腿踢已是毕数而至,乱尘无法,只能边打边退。他明晓众将不肯罢休的原因,自觉伤了众将脸面,愧意之下手中更是留情,内力只收不放,只以双掌间的精妙招式拆解众人的围攻。想那上山的入口宽逾数丈,可容八马并驰而过,可他身形如风般轻盈、又似闪电般迅疾,众人皆是驰名一方的勇将,这般的联手全力攻杀、如似那江海间的巨潮汹涌奔闯,可偏偏在乱尘那兜兜转转、空空明明的招法下活生生的拦在山脚,不得入前半步。

眼看着日头偏西,众将始终不见主公孙策的身影,眼前这个少年身形虽是缥缈虚转,却如同泰山一般始终不可逾越,正是心火焦躁间,却听得半山腰传来一阵大笑,那笑声清越豪迈,不见其人便可感其英气。乱尘见得众将听得这一阵笑声眉间皆是一喜,便猜得是那孙策下山了,他担心那太史慈的安危,身子飘飘然一转,几个纵跃间已是到了孙策身前。那孙策武功精强,在江东军中已无敌手,又如何见过乱尘这般似慢实快、似虚似实的功夫?他与太史慈酣战了半日,一直不见周瑜等人上山相援,原先还以为是众将有心让自己一逞英豪之勇,与那太史慈单打独斗个痛快,全未想过众将竟被这个慵懒书生模样的人给阻击的灰头土脸。他眼见乱尘身形飘忽而来,瞬时已至身前,心下大惊之余,双掌呼呼拍出,对着乱尘胸口便是两掌。他这两掌名曰“摧山毁岳”,端的是霸气凌人、威猛无俦,有所谓一力降十会,世间再刚强的掌法也莫过于此。他性子虽是盛骄,但待人接物总是以礼为先,并不是司马懿那种目中无人的恶徒,此刻初遇乱尘便用如此刚猛的掌法,并非是他有意恃强凌人,只是他见得乱尘这上山的身法有如仙履灵飞,打心底的由敬生畏,拳掌间怎敢不使全力?

乱尘见得他孤身而回,原以为那太史慈不敌于他、被他给杀了,心中起了伤意,又见他一双铁掌迎胸而来,伤意中便生了一分怒意,右掌着前一伸,已是裹挟了周身之力迎向孙策的双掌,想他如今身具张角、孟章、寞影等人的毕生功力,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修习来的内力,这寰宇之内已是无人可对得他这一掌,即便是其师左慈一类的武林耆宿,要硬接了这一掌也怕是难敌。那孙策武功远逊吕布,更遑论左慈、普净等人,乱尘这一掌拍来,如乌云压顶,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二人手掌未接,他已觉得身前攻来的不是一只肉掌,而是一座接天大山、一面汪洋大海,即便是不死,这一双手也是要废了。他年岁虽轻,但这一生大战无数,早年时也曾输于江湖上的高手,但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逼压感,这逼压感无形胜有形,非但在身体感官上逼迫他,更将他这些年的狂傲之气给剥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敬畏惊疑——面前的这位白衣缥缈的身影,是人乎?是仙乎!

他惊疑之下,掌法力道均是一滞,须知高手过招,胜败本在一线之间,他与乱尘功夫本就相差极远,此时又是临阵失神,岂不是生生的将一条性命送与了乱尘?山下众将与乱尘酣斗良久,深知乱尘的厉害,眼见他飘然上山、拦在了孙策的身前,又是大气潇洒的出掌,如何能不惊不怒?各个急得大吼道:“兀那奸贼,休伤了我家主公!”他们口中狂呼,身子也是急往山上飞跃,想要救得孙策。那周瑜、甘宁、周泰、吕蒙四人轻功胜于同僚,呼吸间已是跃离乱尘身后的十丈处。乱尘虽是前方发掌、身后空明,但掌力磅礴迸发、竟将四野笼盖,四将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只觉头脑陡然一阵昏胀,心中更是燥急——隔着十丈之远便已这般的厉害,主公与他对掌对的实了,岂不是要被这巨力轰的骨肉俱碎?!

情势危急,四将也顾不上什么江湖规矩了,皆是一声猛喝,各倾全身之力,八掌齐出,拍向乱尘后背,欲要逼得乱尘转身自保,再不济也能缓上一缓乱尘与孙策对拼的掌力。乱尘这一掌掌力虽是广阔宏厚,但掌速并不为快,他初时愤恨孙策杀了太史慈、故而内力倾巢而出,但出掌行力之时却见得孙策眼神清澈无杂、脸上的神色也是由惊转怒、由怒又转平,丝毫没有常人那种生死分于眼界的惶恐,如此英雄人物,又怎会是杀那太史慈的恶徒?乱尘又观他周身并无血迹,想来那太史慈说不定并未罹难,便欲与他细说分晓。

练武之人,讲究力随心至,心意已至、内力即出,如那离弦之箭,安可收回?内力反震乃是极为凶险之事,重者当场震断心脉、轻者也要伤筋动骨,乱尘这般滔天巨力说收就收、要回便回,又岂是须臾小事?更何况那周瑜四将的掌力也是顷刻扑至他的后背。他却只是惘然一声长叹,原先那只与孙策对掌的右手却是换掌为指,戳向孙策右手天府穴。那孙策被他一指点中,正奇怪间,听得砰砰砰砰八声巨响,已是周瑜四人八掌的内力尽数轰击在乱尘后背。

这八掌每一掌都可断金凿铁,可乱尘身子只是微微前倾,提着孙策如柳絮般往前轻飘飘的游了三步,便已停了下来。孙策见得乱尘受了如此重击,却是浑若无物,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得拿眼将身前的乱尘细细瞧看——这少年剑眉英目,身形逸长,着一件月白桑衣,眼眉间虽有忧色流转,似有无尽的伤心事,可忧色之下,却是空虚若谷的平宁之意,教他看得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润静心之感。

周瑜等人见击中了乱尘,急忙迎在孙策周围,无比关切的问道:“主公,你没事罢?”那孙策欲要点头,却觉得四肢八骸僵硬、无法动弹,晓得方才瞬息间已被乱尘制住了定身穴道,而其余的江东诸将也已赶上山来,护住了孙策前后左右,生怕乱尘这个“怪人”再与进击。

那孙策一生从未自心底彻底的佩服、敬畏过一个人,此刻见了乱尘,如是小沙弥见了众生、小道士见了天地,不由得怅然长叹,道:“先生乃是天下超圣,小子孙伯符可是服了!”他此话一出,诸将均是双眼通红——众人追随孙策,正是驰骋沙场的快意之时,这江东一地眼下便要尽握于他们手中,可今日被乱尘单枪匹马败得个全军覆没,这以后还拿什么与天下群豪争雄?

众将正垂头丧气间,却听乱尘悠悠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圣贤之人,犹如在宇星月,坐卧天下熙攘,旁看百态人生。我不过是个粗鄙小子,大事小事皆是不成,情怀又是难断,怎配得上‘超圣’二字?”他心念貂蝉与张宁,本是无奈伤情,诸将听了,却觉得是他太过于自谦、乃至于羞辱众人,那吕蒙大怒道:“他奶奶的,自古成王败寇,咱们加一块都打不过你,我吕蒙原也心服。可你贵为武学宗师,胜便胜了,又何须如此的羞辱咱们?”他骂得虽是粗鲁,但也颇是符合情理,那周瑜听了,更是觉得难过,但他素来文雅周正,今日既是败了,即便是死,也须得死的周全堂正,好不至让世人取笑了,但听他缓缓说道:“先生年岁虽轻,武功便已这般的出神入化,我们便是再练一辈子,也是打不过。但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该倨有分寸,今日一战,先生既已胜了,擒也好、杀也好,我周瑜并无怨言,但先生这般的羞辱,却是瞧天下人不起。”——他才华甚高,文武双全,又精擅那运筹帷幄之道,今日本是千般算尽、将刘繇十万大军尽败于神亭岭南侧,只因主公孙策赏识那刘繇部将太史慈的豪勇,这才离了大军、只引了十二将来追这太史慈。他原以为那刘繇已然兵卒殆尽、大败北归,这太史慈也是双拳难敌众手,便是神亭岭上埋伏有百千兵士,凭借他们十三人的本事,也可是来去自如。可半路上却杀出个乱尘来,无可逾越又无可抵挡。但乱尘这般的武功,已非常人之想,那无双吕布的武功黄盖他们也曾在陈留会盟之时见过,即便是胜得众人,也不至于如此的超越天下众生、有如那高居额头的三尺神灵。他周瑜今日虽是输了,但于他心中,原也不致失了傲气。但乱尘这般的自贬,却是将天下人都一并瞧得轻了。

乱尘心细如发,知得自己被众人误会了,若是在得半年前,他兴许会与众将解释周详,但时至如今,他除了情爱满怀之外、已是万事万物难萦于心,莫说是这周瑜责他、怨他,便是世间千万人都要骂他、打他、杀他,他已全不在乎。但闻那山风飘摇,微拂起他的白衣青发,他伸手解了孙策穴道,又是后退了数步,缓缓说道:“胜有何欢?败亦何苦?……今日唐突,只是为了在下的那位太史慈朋友……孙将军,若肯怜我这场故人的情谊,便容我寻了那太史慈的尸身罢。”

孙策啊了一声,道:“原来太史慈兄弟是先生的朋友……”念及太史慈,他脸上现出一抹喜色,但旋即喜色又消,讷讷道:“我与太史慈兄弟酣斗了大半日却没分出个胜负来,只以为我与他伯仲之间……先生的武功如此惊绝,他既是您的朋友,想来是有心藏艺,生怕与我失了一场豪兴……可惜,可惜!”乱尘听他言说可惜,心中更悲,也不愿与孙策他们再是言语,身形一飘,上山寻那太史慈的尸首去了。

他心随意动,又是一袭白衣长衫,这动静离合中的身影有如那冲天白鹤,倏忽间,已是杳然不见。他这一走,江东众人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自卑感霎时不觉,又见得乱尘来去皆是如风如影,正如那古籍里的画中人一般缥缈无踪,回想今日种种,均是长叹了一口气。

众人漠然良久,那周瑜近得孙策身前,劝道:“伯符,前辈高人,无以妄念。我们乃是世俗争杀之辈,今日武艺虽败,但仍是胜了刘繇大军,今日之后,这江东之地,尽握于手……”他见孙策目中无神,似是不为所动,不由急道:“伯符,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一败。今日不胜,正让可咱们收了骄纵之心,明知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好不拘囿于方寸之间。可伯符你若是就此失了雄心壮志,老令公泉下有灵,岂不寒心?”他言至于此,孙策双目陡然一亮,旋即又是数声长叹,道:“公瑾你误会了……先父临终之负、孙家兴盛之托,我孙伯符连那袁术的小儿都是做了,又岂能率性相辜?”周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终是落下了一块巨石,又听那孙策说道:“公瑾,我方才所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今日这位先生仙风逸骨,不与咱们为难,乃是天之幸事,可天下阔大、总是有才人辈出,我们眼下屯居江东、乃是军力不济,但偏安一隅总不是长远之计,我们迟早要与天下英豪一争雌雄,如是若再遇到这般的高人,该是如何使当?”周瑜沉思了一阵,道:“时值乱世,天下英才迭出,将来我们西溯荆益、北图中原,势必要与普天间的英豪狩猎江湖河山,适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也是情理之中。但往往才逸脱出者,须夺天地之精华、揽日月之耀辉,想那日月天地皆有止境,如何能养得天河星光一般的璀璨人物?想我泱泱大汉,数十年间出了一个吕布已是引得关内精气尽失,至于曹乱尘及今日高人这般的仙才,万千年方能成一,如今世而有二,已是天象反覆,合该这大汉气运灭尽。不过,咱们也不可就此丧了锐气,今日之败,自当刻骨不忘,日夜砥砺,不求他日能胜得一招半式,只愿知耻而后勇,不输了这一场人生豪兴。”孙策微微点头,脸现欢色,又道:“公瑾既是说到这天地蕴才、人生豪兴,我又想起那太史慈来了。”

周瑜亦是点头赞道:“这个太史慈,年少成名,武艺卓绝,我江东军中,唯有主公能胜他,确实乃竞世之雄。只可惜那刘繇乃昏聩守成的庸主,只遣他做粮草官。不然今日神亭岭一战,由他统军的话,我等若要胜他,可要多费一番周章了……”说了此处,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不过这等雄壮英豪能得方才那位先生青眼有加,引为好友不提,不惜沾染了世间尘埃与我等一战;更与伯符生死争竞,虽是不敌,但壮士奋发、身殁神亭岭,也不失为一场男儿豪兴。”孙策却是摇头笑道:“公瑾,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环视众将,见众人皆如周瑜一般面带惑色,苦笑道:“他既与方才那位先生为友,自然得了不少武学上的益处,我先前便说,我与他酣战半日,却当真是未分胜负,说不定是他有心藏拙,见我这人虽是鲁莽、但颇是合他的性子,这才与我把玩了半日。我既未能胜他,又何来杀他之说?”

周瑜闻言剑眉一锁,尚在思忖间,那吕蒙抢话道:“这么说来,方才那位先生上山去,说不定……”他话未说完,周瑜却是哈哈放声大笑,不住的赞道:“主公一向冠于勇武,却少现于谋略,今日之计,果孙武再世也!妙,妙,妙!”他连赞三个妙字,非但众将不知所以,连那孙策都是难以捉摸,正要发问,却见周瑜在自己肩膀上轻轻一按,旋即会意,便不再追问,揽过程普黄盖两位老将的手来,道:“今日能大胜刘繇,两位老将军的部曲功不可没,此间事既是已了,咱们便就此回营吧。”

孙策言语虽是和煦,但诸将均敬他威严,也不多问,将他围拱在中间,缓缓下了山去。

不多时,众人便在山脚下寻到了来时的骏马,而乱尘骑的那匹老马没了主人,亦是随着众马低头吃草饮水。他回想起方才与乱尘的那一招对掌,心如旌摇,说道:“公瑾,选一匹最俊的马来。”周瑜稍一迟疑,已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将便自己的那匹骕骦马给牵在手中,孙策接过缰绳,右手覆在马头上,细细的捋着它青色的鬓毛,也不说话。过了一时,他又抬眼望向神亭岭,但见得三两只白鹤在云海山花间振翅高飞,这一恍惚间,他又念起了乱尘的相貌与武功,以及那双让人无比淡泊温润的眼睛。

只听得白鹤一声高鸣,他陡然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弃了马缰,从众将间穿了过去。

孙策既未骑马,而周瑜亦是步行随后,众将亦不敢僭越,只是牵过各自马儿,缓缓的跟在二人身后。众人在江南的青草漫花间缓缓而行,但闻步音沙沙,众人间或的回头后望,只见得山青天蓝,那神亭岭间,再无白鹤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