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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夜台醉清愁,脉脉不得语(中)

这邓谡年岁虽轻、并不以功力见长,但他身受周仓、裴元绍这样的外家硬手熏陶已久,出手自也是凌厉迅疾无比,转眼之间四剑变八剑、八剑变十六剑,剑势东闪西烁,已如一张剑网将这府门前的方丈之地尽数护住。但这白影却是快到匪夷所思,一瞬之前,还见那白影被剑光笼在身前,可一瞬之后,邓谡长剑虽仍是在手,但前方已是一片空荡荡,那白影竟是在这呼吸的一瞬间从连密的剑势里擦身而过!要单纯比试剑法,世间能胜得邓谡的不少,但如此番视他全力而攻的剑法为无物、连应对拆解都不需要的人,怕是稀如凤毛麟角,其形之快、其步之妙,与其说是高人还不若说是鬼魅。冷静如他,见得这白影避剑的身法,也不由大为惊惧,但惊惧归惊惧,他守府职责在身、丝毫不敢怠慢。他已晓得,这白影不管是人是鬼,凭自己一人之力是如论如何也斗他不得,只能口中狂呼报警,长剑更是疯划,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气劲贯空,发出嗤啦嗤啦的啸音。

好在司徒府门厚重,门后又以三根百余斤重的熟铜条栓顶着,那白影一时半刻间难以破门而入,但绕是如此,邓谡的的剑尖始终离那白影不及半寸。这呼喊打斗之间,那白影陡然开口说话道:“别……别打了……我……我要见司徒……司徒公……”白影话音一出,邓谡便知他是人非鬼,心中更恚:你这厮大半夜的搞成这番模样,尽是装神弄鬼,此刻又想谒见司徒公,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一着急,难免又犯了口吃的老毛病,嘴中骂骂咧咧的喝道:“你……你……你好大的胆……胆子!砍了你……你的双……双腿再……再说!”说话间,他长剑陡然一转,刷刷刷数个剑花,刺向白影下盘,乃是要削了来人的脚筋。

那司徒府中的守卫听得邓谡的打斗呼喊声,俱是惊醒,鞋袜衣冠也来不及穿,随手捡了一把兵器便往府门去施援。可那门后的铜栓沉重,府将们本就是将醒未醒,再加上人多手杂,反而无处使力,一时竟是难以将那铜栓移开。反倒是先前那队欲要投效吕布的人马追赶至此,见得邓谡与这白影缠斗,一把长剑舞得如龙似虎,却也是无可奈何。正要上前帮忙,却见得邓谡使出这专削下盘的剑法,那领军校尉也是通于武艺,心想这剑法好生了得,看似削人下盘,对方势要上跃闪避,但实则使剑者手腕轻易倒转,便可卸了对方一双胳膊。这白影唯今避让之法,便是向后急退、跃出这剑势笼罩的范围。但这白影身后乃是偌大的漆红铁门,显然是退无可退,看来不用劳烦他们出手,这司徒府的守将便可将此贼擒住。却见剑尖将要及那白影腰身,那白影果然往上跃起,便在此时,邓谡手腕轻微一转,长剑已是挺挺上扬,直刺白影肩胛。可世事总是难如常人所料,那始终侧身闪避的白影居然伸出一只袖子来,只是微微一拂,在邓谡的剑身上轻轻一点,邓谡的剑势竟已转向,直剌剌的倒刺自己肩膀。这白影说来也怪,这一手虽是倒逼之意,但倘若邓谡就此弃剑后跃,那剑势力劲不足,倒也不能将邓谡伤了。可邓谡一心守节,竟是半分也不肯退让,五指箕张,竟是拼着长剑穿肩而过、也要拿住那白影的衣袖。那校尉看在眼中,心觉这一手既狠且残,人所难料,若是换了自己,怕是不能如此,心里佩服这守将的忠士气节,手上也不怠慢,一把长刃阔刀如风轮般挥舞,已是砍向那白影另一只衣袖。

他这一刀,名曰“高密失湖”,乃是从东汉开国功臣高密侯邓禹湖县失师的典故中来,想那邓禹当年于湖县战赤眉军不胜,五千军马只余二十四人,但邓禹不愧为一代良将,仅凭这二十人在豁阪城坚壁自守,与数万赤眉军周旋半月,只待援军来时,赤眉军非但攻之不下,更被其以跳刀斩杀了千余将士。彼时邓禹手下有一员贾姓小校,原也是江湖中人,见得邓禹的这刀法甚是厉害,便央求邓禹将这桩刀法传了自己,后来光武帝平定天下之后,这名贾姓小校告老回了故里河东襄陵,将邓禹彼年所用的刀法结合江湖上的斗杀术创出一门刀法,专攻敌人上盘,其势威猛似虎,或斩人手臂、或矽人胸腹,往往一刀制敌。只是这门刀法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这么多代下来,于这世间声明不显,加之贾府人丁单薄、家道中落,后人迁居西凉之后,常是弃武从文,多做得那教书乡间的穷书生,世间识得这门刀法厉害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传至他这一代,西凉匪祸不断,他便重操武艺,在李傕军中虽是威名不显,但身边的兄弟却是晓得他武艺不俗。眼下他这一刀大开大合,颇有昔年邓禹再世的雄风。

他刀在半途,身子更着抢进,陡然之间,刀光剑影交织,已与那邓谡合兵一处,均是从上路齐齐夹击,要将那白影逼死。但那白影却仍是呼道:“容我见……见得司徒公!”说话间,他一只手去推那铁制大门,另外一只手连袖口都未伸出,只是轻轻一扫一拂,便已将二人的刀剑合击之势给挡了。他见邓谡二人仍不收手,袖子反手逆势一挑,变拂为勾,这虚虚飘飘、轻轻巧巧之间,已是将二人的刀剑尽数夺过手了,更是顺手点了二人穴道,令其动身不得。

这一手以柔克刚、以阴化阳的功夫,实数世间罕有,邓谡二人武功虽也不低,但这般柔力转折驱使,却是闻所未闻。至于其他人等,前一刻还以为二将合力定是将此贼擒住,后一刻却是见得二人兵器脱手、呆立在原地,这一刹那间的事机转折,让众人均是惊呆了。便在此时,那铁门嘎啦嘎啦三声巨响,门后的铜栓已是被那白影另一手的至阳至刚之力摧断,门后的数十名侍卫连同大门均被这股大力推到,一时间尘烟飞起,兵士们四仰八摔的倒了一地。邓谡穴道虽是被点,但硬气仍是不减,吃吃呃呃的骂道:“狗贼……你……你若是再……再往府中进……进得一步,我便……便咬舌自尽!”

那贾姓校尉听在耳中,原是觉得可笑,只想这邓谡也太没头脑了些——你自己死活,与那人何干?他既是有心闯府,便是杀了你,又是如何?但转念又想——是了,此人武功明显高于己方太多,若当真要强行闯府,不消使得五成力,便可一掌一个将众人料理了,何况方才己方二人刀剑合击之时招招都欲取其首级性命,但他却是处处留情,出招留有余力、点到为止,目前为止,其所罪者不过是行迹诡秘、擅闯司徒府,并无杀人越货的盗匪行径。果然那白影微微一愣,强笑道:“人生悲欢,何苦于死……”他后面还说了什么,众人却是未能听清,只是听他说话之时,身子仍是往府中急奔,其势迅疾,转眼工夫已消失在屏风屋瓦之后。

这一番折腾,自是把整个司徒府的上下人等均是惊动,一时间,司徒府内敲锣击鼓、呼声不断,似是救火一般,那王允与蔡邕原在后院中苦思这管辂所传的“连环计”,正心想管辂这挑拨吕布出兵刺杀董卓的计谋究竟能不能成功之时,听得这府中躁动,二人皆披了一件外衣,自屋中走出,欲要查看个究竟,刚走了几步,却见周仓、裴元绍二人已是提了刀剑双双赶来护卫。王允望了望时不时一道闪电劈将下来的天色,垂眉叹气自语道:“自古有云,多难兴邦,眼下我这老儿的难处已是不少了,怎的老天爷还嫌不够?”众人听了心里均不是滋味,那周仓劝道:“司徒爷莫要多心了,今夜这番阵势,应是今日圣上赐下的诸多聘礼眼红了江湖上的强人,这便趁着这坏天气打劫来了……邓谡这小伙子文武双全,对付这些小毛贼,应是轻易之事……”

他话尚未说完,听得裴元绍喝问道:“是谁!”周仓抬头一瞧,正见得一个白影在屋檐上不住的跃动,转眼间便就奔到众人面前,他与裴元绍护主心切,也顾不得什么伤疤开裂,提了刀剑便已双双迎战那白影。他二人身上虽是有伤,但知交数十年,武功招法早已配合无间,刀剑合并之势并不亚于方才阻拦这白影的邓谡二人。那白影身在半空中,又见来人拿他,发出一声轻叹,身势居然不减,似要直撞上周仓、裴元绍二人的刀口剑尖上一般。周裴二人心中一奇,刀剑攻势不免稍缓,突然间手中一松,刀剑不知怎的就被来人给卸了。二人大骇之下却不惊乱,那周仓是使得鹰爪的名家、裴元绍擒拿上的武艺也是不俗,二人四手如鹰钩铁爪均往白影抓去,可一抓之下,却抓了个空,二人招式再变,又是空空无也。二人更为惊骇,心想:这人明明有影有形,却怎的跟个鬼似的,看的见摸不着?便在此时,二人肩膀均被一股柔力按住,那力虽柔,却是无可抵挡,二人全身在这股柔力之下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便在此时,一个闪电兜天劈下,耀得四下通明,趁着这个当儿,周仓、裴元绍二人拿眼去瞧来人的正脸,却见披发下一张毫无血色的俊脸,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他们在郿坞所救的乱尘!周仓喜道:“啊,是乱尘兄弟!”乱尘点了点头,身形一纵一提,三人已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此时邓谡与那贾姓校尉等一干人等均已赶至后院,方才虽是与乱尘交手,却是不及将他看清,现在亲眼目睹了乱尘的这一手,无论是夺剑、卸爪、化力、落地,都好似那神仙飄蹈、凌世独立,说不出来的闲然优雅。只听得裴元绍赞道:“乱尘兄弟,数日不见,你的功夫越来越俊了!”邓谡与那贾姓校尉同时心想:“啊,原来他便是那新晋的魏侯曹乱尘啊,这一手武功果然出神入化……我败在他手上,倒也不算丢人……嘿嘿,我居然能和举世闻名的曹乱尘交手了数招才败,日后江湖上倒也有些美名了。”这么一想,二人倒是起了欢喜之意,对着乱尘双手一拱,拜道:“末将见过魏侯!”其余诸人见得他二人敬拜乱尘,亦是将手一拱,齐声道:“参见侯爷!”

蔡琰先前曾在吕布府中小住,与乱尘已是熟识的很,此刻见是乱尘,不免有些欢喜,自人群中迎上前来,说道:“曹大哥,这么坏的天气,你怎么来了?”乱尘好不容易挤出一丝苦笑,还来不及说话,蔡琰又指着披头散发、鞋袜不着、只穿着贴身牙衣的他,嗔道:“你看你,现今都已是侯爷了,怎么就这么个模样?”乱尘又叹了一声,连连的摇头。

王允乃是第一次见得乱尘,此刻乱尘虽是衣衫不整、模样狼狈,但一眼看下,仍是英风俊骨、诚不失为一代少年英侠,他善于察言观色,从乱尘来至现在,他一直在留心观察乱尘,见得他面色雪白、唇角干裂,一双眼睛更是通红,心中思忖道:“看来乱尘已是知晓了圣上赐婚的事情,他苦恋蝉儿多年,世人皆知,眼下圣上既已将心上人赐予了他,他本该欢喜才是,怎么却这般愁眉苦脸的?更是在这样的坏天气下,又来的这么急?”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浑然自若的说起官场套话来:“曹将军夤夜求见老朽,不知所为何事啊?”

乱尘虽然文武双全,但官场上的这一套他却是一窍不通,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有心思思量这些礼节,只听他道:“司徒公,我想求您一件事。”王允心想:“这可就奇了,你堂堂一个食邑千户的魏侯,要什么样的东西办不到?现如今更是朝廷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什么样的事情办不成?居然要来求我这个既无实权又无财力的老头子?我与你虽然同朝为官,但你是董卓爱将,我是清流之首,本就是势不两立之辈,我念你是声名在外,才不想你那董卓派来试探与我的。可你这莫名其名的来相求于我,你让我如何答你?”王允猜不透乱尘的来意,只得勉强无比的呵呵笑道:“曹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虽是比你年长,但论官位,我不比你高上多少,要是论现今权势,你更是胜我良多,便是有事相求,也是老朽求你才是。”

乱尘道:“王司徒,我……我是真心想求您……”王允见他神色困顿,并不似抱有什么坏意而来,便说道:“那老朽洗耳恭听,若是老朽力所能及之事,自是应承于你,但若是老朽力所不达,便是你强求于我,也是于事无补。”乱尘闻言,脸上悲色这才稍减,说道:“那小子先行谢过司徒公了……我想请司徒公与我去得宫中一趟。”王允皱眉道:“去宫中?何时?”乱尘道:“事态紧急,我想司徒公若是可以,现在便我陪我前去。”王允手指暴雨将至的天色,连连摇头道:“莫说是今日这般的坏天气,就是他日晴好,这等时分,也是入不得宫了。”那蔡邕熟识宫中规矩,上前劝道:“曹将军,你身为羽林近官,当知这宫城宵禁的规矩,有所谓“昼刻闭门鼓,五更开门时”。那漏刻一尽,四下里的宫门便即关闭,不到来日五更三点入朝之时,是万万不能进内的。便是你有要急的军机要事要启禀圣上,也得先以‘犯夜’罪名,受得二十笞刑,才能门前传书,交由守门的侍卫,再由侍卫转交给圣上身边值夜的公公,如此一番折腾,便是圣上见得你的陈情,也已近是拂晓时分,曹将军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乱尘道:“此事甚急,莫说是一夜,就是一刻,我也不可等得……我来求司徒公,便是想司徒公德高望重,为托孤重臣,而且司徒公又是事主,若是司徒公肯是应允,我今夜定能进得宫中。”他见王允不答,还以为是王允担心受那笞刑,说道:“司徒公可是担心那笞刑?乱尘乃是粗莽武夫,代司徒公一并受得便是了。”王允却是将白眉皱的更紧,问道:“你方才说我乃是事主,可是把老夫说糊涂了。你究竟所为何事,竟要搞得这番阵仗……你若是有什么难事,咱们屋内细说。”乱尘心中早已急如焚火,哪能与人细说详谈?也顾不得众人环伺在侧,说道:“圣上可是制下赐婚的圣旨来了?”王允点了点头,道:“不错。圣旨正在老朽屋中,老朽原是想派人去你府中通报,但又想你乃是那董太师亲近,这等大事他定是早早告知了于你,哪还消得我这个小老儿去黄口多舌?你现在既是来了,我差人去拿你观看便是。”

邓谡随即进了屋中,将圣旨双手高高托举而出,更是有两名婢女提了两盏明灯照侍于侧,乱尘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将圣旨一把拿在手中,直看了三四遍,连双手都是颤抖不已——明知师哥吕布不会欺骗自己,但他心中实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实是爱貂蝉爱到骨子中去了,他知道,便是自己千万般愿意,师姐也不会舍师哥而嫁自己,与其这样让师姐痛苦,不若让这些痛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他心里想着,双手却是不受控制,叮咚一声,竟将圣旨都落在地上,王允、蔡邕二人乃是汉室忠臣,现今虽然皇帝年幼、又受那董卓控制,所行之旨也不过是董卓授意,但无论如何,圣旨乃是天子御言、汉庭至尊,乱尘这番弃旨于地,乃是大大的不敬,那王允与蔡邕齐齐喝到:“曹乱尘,你放肆!”周仓、邓谡等人早已俯身在地,将那圣旨捧在手中,又以衣角轻轻擦拭了圣旨上的细泥后,才交回王允手中。

乱尘早已神魂失守,哪里还听得到王、蔡二人的喝问声?那蔡琰毕竟是为女子,加上她本就善解人意,见得乱尘如此神态,虽也是不明所以,但仍是上前轻摇乱尘,软声问道:“曹大哥,你怎么啦?”乱尘浑身发抖,嘴角不住嗫嚅,蔡琰侧耳倾听了数遍,才是听清——“我……我……想去求圣上……求圣上……收回旨意。”蔡琰讶道:“曹大哥,你究竟怎么啦?你不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我姐姐么,怎么圣上将我姐姐赐予了你,圆了你这些年的夙愿,你反而却如此情形?”

乱尘却是听不进去,陡然拉住王允的手,说道:“司徒公,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带我去宫中面见圣上……”王允袖子一甩,怒目道:“曹乱尘,老夫久闻你任侠壮烈的美名,这才对你礼数有加,你今日可是喝醉了酒,来我府中这般胡闹,消遣老夫来了!”王允一向待人和善,数十年来都未有动气之时,此刻对乱尘所言的话算的上是破天荒的重了,便是周仓、裴元绍这等常随,见得王允如此动怒,也不敢替乱尘说上半句,其余邓谡等人,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似要屏住一般。

正在此时,这后院的小楼内亮起一点烛光,一个窈窕妙盼的身影执着那点烛光推开楼阁上的扉扇,探出半个身子来,柔声说道:“爹爹,怎么啦?”

——这不正是师姐貂蝉的声音么?!——多少回魂牵梦绕,多少回寄游常山,想的、念的尽是师姐,今日旧音终能重闻,可乱尘却早已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举目望向楼阁之上的女子——果真是师姐,果真是师姐!师姐,师姐……

窗后的貂蝉尚未将乱尘看的分明,不禁将灯笼往外又伸了一些,这才瞧见一个白衣散发的少年怔怔站在人群中,一双俊目中既是欢色、又是悲色,只是那么直盯盯的望着自己。貂蝉虽早已自蔡琰等人口中听说了乱尘的事迹,起初为乱尘在世间闯下了一代义侠的英名而高兴,但其后便陷入沉沉的内疚中,昔年常山之上,乱尘由她一手带大,既是师姐又似娘亲,乱尘这些年来的种种苦楚皆是由她而起,她又何能以安然面目见得这个爱己思己欲狂欲癫的小师弟?

但,此刻这楼下怔怔站着的,不就是当年那个在桃园中为自己血战黄巾兵士、终为张角拍断肋骨的乱尘么?——不,不,不,小师弟他一生孤苦,我这次听得父命行那连环计,已是害他做了与自己一般的棋子,我又有何面目见他?可……这世上除了吕郎,小师弟他是我最亲的人了……便是两位父亲与琰儿,也没他待我这千万般的好了罢?常山之上数十年,吕郎去了玉泉山,师傅又经常带了子龙师弟云游江湖,便是小师弟陪我枯灯互伴、相依为命……我,我怎可连见他都是不肯一见?她心中这番的想着,口中终是颤颤的说道:“小师弟……是你么?”

貂蝉说话之时,乱尘便已是泪盈满眶,貂蝉的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颤在他的心间,昔年多少往事、悲欢、离合一股脑儿的涌将上来,眼泪再也忍受不住,簌簌的落了下来。

他二人情深意切,这府中的一众人等再是立在身旁,不免觉得尴尬,那王允虽是心恼乱尘方才的无礼,但见得他此刻这般至情至性的模样,又想起他这些年的种种伤心离别,心下也觉得不忍,长长叹了一口,对蔡邕等人说道:“咱们走罢。”

周仓、裴元绍等人本就对乱尘颇多亲近之感,见得他这些年来的美梦终是得以成真,心中也是替他高兴,便是方才乱尘失手将圣旨落在地上,他们生怕王允下令让自己与乱尘为敌,到时,一面是救命恩公、一面是知交义士,正是忠义不得双全的难处。此时听得王允已然原宥了乱尘,两颗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二人办事利落,不一会儿间已是将府中守卫重回值守、安排得当,那贾姓校尉瞧在眼中,心里不由暗赞道:“昔年我在西凉行伍之时,就闻得黄巾军中天鹰周仓、地虎裴元绍的威名,原是想广宗围城之时与他们好好较量个一番,可惜当时董卓瞧我不起,未能让我在天下英豪面前施展身手,后来广宗城破,黄巾诸将或死或囚,使我错失了交手之机。后来听说这王允在先帝面前为这些黄巾败将求情,这周仓、裴元绍因他救命之情,便留在司徒府中做了他的侍卫常随,这些年来并不在江湖走动,世人倒是将这两位狠角色给忘了。今日一见,这二人举手投足间仍是不失昔年为将时的飒爽之风,便是在司徒府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已将他们的刚猛性子磨平了,但这度人用材、调兵遣士的善处却是浑没忘了……唉,我在西凉军中已逾十年,早年间尚还雄心壮志,想要立得一番事业,可这些年来董卓日渐得势,那李傕也跟着失了雄霸之心,虎牢、汜水、荥阳三役,尽让那吕布、华雄、徐荣等人出尽了风头,李傕却避而不战,只顾躲在长安城过着妻女成群的快活日子……”

他抬头又望向邓谡,见他正忙于布置今夜的值守事宜,连满头的额汗都不及擦拭,想他虽是少年年纪就已被王允这等明主重用,而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功名不显、在军中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心中既是伤怀、又是嫉妒,但人生际遇如此,孰可奈何?

他抬头望天,但见得头顶闪电不住的连闪,耀得人眼目做疼,不由叹了一口气,对着王允拱手拜道:“王司徒,今夜打扰,未能帮得上您的忙,末将这就告辞了。”王允却是走上前来,将他双手拉住,道:“老朽府中这般琐碎之事,还劳得将军这般牵心,老朽甚是感谢。”贾姓校尉谢礼道:“司徒爷言重了,末将执夜巡街,阻拿贼盗兴乱,乃是应尽的本分。”王允笑道:“将军武艺了得、言语得体,诚为我大汉良将,邓谡,你这朋友倒是交的不错。”邓谡闻言,不由得一怔,旋即答道:“启禀司徒公,小将与这位朋友乃是今夜初识,方才魏侯硬闯府门之时,这位朋友见我不能阻拦,这便施予援手,小将感激之余,还未闻得这位朋友的姓名。”王允哦了一声,道:“竟有此事?”那贾姓校尉见王允问起了姓名,当即答道:“末将贾逵,不然扰了司徒公的清听。”王允心想这贾逵能见义勇为,已是与现今诸多的长安兵士大大不同,对他不免起了爱才之心,又想自己克日便要起兵暗杀董卓,正是急缺人手之时,此人若是晓以大义,倒可成了大汉中兴的功臣。他既有了收拢之心,便说道:“今夜天气甚坏,怕是一场暴雨也是少不了,将军若无急事,不妨在我府中叙上一叙。”

那贾逵心想他这一帮弟兄还要去投那吕布,但王允面前又是不便道出,只好支吾道:“这……”王允讶道:“贾将军可有难事?”贾逵方要答话,那姓张的老卒却是抢在前头,对着王允与蔡邕等人躬身大拜,说道:“小人张达,叩见诸位大人。”话说这张达生的鼠头獐目,莫说是王允这等精练无比的官场老臣一眼便瞧出其心术不正,便是蔡邕、邓谡等人也是觉得他模样鬼祟、浑不似个好人,他原先立在贾逵所带的一帮兵士中尚还不以为意,此刻上官正对答问话,他却僭越抢话,更是自报家门,生怕他人不晓得似的,可算是不敬不诚了,但王允领他今夜相助的情分,不与他追究,淡淡道:“不知这位张军士有何见教?”

王允深谙言语之道,他二人一个是当朝司徒、一个是军伍兵卒,身份地位不可谓不悬殊,王允这“见教”二字,自有奚落嘲讽之意,常人听了自会觉得尴尬无比,可这张达的脸皮也真是厚得可以,竟丝毫不以为意,腆着脸笑道:“启禀司徒爷,小的们仰慕司徒爷已久,今夜终是能逢得这样的良机见得您老人家天颜,本该在府中恭聆司徒爷的训导才是,只是小的们今夜确有要事,若是不走、拖到明日,事情说不定就有了变数。”

这张达口舌如簧,说话一套一套,与宫中的那些宦官别无二致,莫说是王允厌恶不已,便是那贾逵听了都是不喜,心道:“咱们去投那吕布,今夜去投与明晨去投,本来并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我方才欲要婉拒司徒,乃是生怕司徒爷知道咱们所属李傕却去投那吕布,让他老人家以为咱们是些背主求荣的无耻之辈。你倒好,这一招‘欲擒故纵’玩的却是顺溜,我不说也是不行了。”

可王允是为何人、什么样的官场博弈、言语陷阱他没见过?张达既是诱他问话,他偏是不问,反而对贾逵说道:“王某本是有结交之心,怎奈诸位兄弟今夜尚有要事,有所谓‘天子守国门,将士护社稷’,老夫乃是一介书生文臣,这行伍将的军情一事自不好阻拦,诸位来日若是得闲,再来府中一叙。”言罢,他大袖一拂,便欲转身而去。那张达这才发现自己玩砸了,但王允既是要走,他脸皮再厚,总不能上前用手拉扯罢?

张达如此窘态,王允自是见得,心想今日既已给了这等阿谀奉承的小人一个教训,用不着与贾逵与其他军士为难,转头又对邓谡道:“邓谡,这位贾将军既是你的好朋友,你不妨送他一送,若是贾将军今夜军务事上有什么为难之处,我准你一夜假,更允你调拨一队人马,陪得贾将军去料理了。”王允这一番话可真是恰到好处,贾逵一众人等要去投那吕布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体,若王允遣派邓谡这么一搅和,岂不是满城皆知?李傕此人极好面子,若他们私下里去投了吕布,他兴许还不以为意,但若是天下人都知道他不肯善待同乡部曲,引得一干老兄弟们去投了吕布,这份老脸可是丢大了,到时候就算吕布有心想保,与那李傕明火执仗的生隙作仇,闹到董卓那里去,贾逵这些人定捞不着什么好果子。

贾逵心道:“司徒爷在官场上摸打滚爬了一辈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人精没遇到过?我们身着巡夜的甲衣,本就无所谓什么军务之事,再说长安军甲十万,乃是重兵之所,袁绍那帮家伙便是有心想打也是打不进来,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要事?更何况,司徒爷乃是清流之首,咱们西凉军马一向与他不合,又怎会大半夜的跑来帮他捉拿贼人?他定是吃准了我们另有所图,这才使这等激将之法,若是咱们就此走了,明日咱们的行径说不定就传到李傕耳中了。张达,你可害苦我也!……不行,自古最忌犹疑不决,我既然有心背弃李傕,不若赌上一把,把今日实情与王司徒说了……都说王司徒明晓事理、待人宽厚,待我详陈之后,说不定能替我瞒住今日之事。”

他想到此节,当即对着王允跪下身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王允故作讶道:“贾将军这又是何意?”贾逵微露苦笑,说道:“司徒爷有所不知……”他长跪于地,如此便将众人多年来的积怨、今夜转投吕布之意,以及路上偶遇乱尘、误以白影为鬼的诸事始末尽数说与王允听了。王允闻听之时面上虽是毫无颜色,但心中却是大喜,待得贾逵说完后,他已是有了计较——既然贾逵对自己和盘托出投奔详情是在赌,那自己不妨也是赌上一把!

只见王允俯下身来,双手扶住贾逵,以大夫之礼将他扶起,随即又对贾逵所带的诸军士说道:“得亏将军瞧得起老朽,将这等性命攸关的事都不肯隐瞒,老朽感激不已之余,陡生了与各位结交之心,还望各位将士不嫌我王允老迈……”贾逵不解道:“司徒公这是……”王允笑道:“李傕乃边鄙之人,既无远略、又无近志;吕温侯勇武过人,治兵有方,一身武艺,更是傲绝人世、天下无双,诸位转投明主,乃是大丈夫应有之义。只不过那吕府尚有十里之距,我这小老儿的旧府却是近在眼前,诸位为何舍近而求远呢?”贾逵讶道:“司徒爷的意思是……”王允点头道:“若是各位不弃,不如留在王某府中,虽说咱们好男儿大丈夫思家报国,不提俸禄爵位之事,但各位若是肯助我王允,王允定然优厚以待。”

贾逵、张达等一干兵士闻言,各个大喜过望——这王允素不求人,便是江湖上成名的豪侠前来府中讨爵他都不收,今日能得当朝司徒青眼有加,乃是祖上积德的大富大贵之事。莫说贾逵这等想干一番事业的豪杰觉得有了一展宏图的舞台,便是张达这等名利之徒想那周仓、裴元绍二人虽是这司徒府的护院总管,但官秩俸禄却是比肩于郡县太守,正所谓高处好乘凉,王允尊口一开,不正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

只听得众人一齐跪伏于地,对着王允行那士遇知己的三叩九拜大礼,更是齐声呼道:“自今往后,我等誓死追随司徒爷,司徒爷但有吩咐,刀山火海,终不言悔!”

小楼窗前,青灯如豆。

天际间的闪电越闪越急,呼呼而起的大风更是将他的衣袖鼓的猎猎飞舞,可到得此时,这一场本该瓢泼而下的暴雨,还是未落得一滴下来。

乱尘立在窗外,望着小楼里貂蝉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已有了多时?兴许他自己也是记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的望着貂蝉,望着青灯里的那个盈盈而立的红裙师姐,他在想,这些年过去了,师姐依旧是颦笑嫣然、花貌如昨,半点都不曾变了昔年的模样罢?……可是,可是师姐怎的到现在都不对我言语半句,她……她把我……把我这个小师弟给忘了么?

天空陡然一片煞白,随即便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轰声,看这阵势,那片乌云终是已将这逼仄仄的长安城给笼罩了罢?这雷声如鼓,每一声都敲在乱尘心里——师姐,昔年常山之上,每逢这种雷雨时,你总不允我在屋外贪玩,进屋后,又会讲一些做人要清白堂正才不致被这天雷所毁的典故来,怎得今日,你却不再唤我,难道是……是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对不住‘清白堂正’这四个字,让你厌憎了么?……是呢,桃园别后,我误以为你亡殁,便整日价借酒消愁、醉生梦死,这些年来过得浑浑噩噩,将师傅的教诲与你的希望尽数忘在脑后,你这才恼我、怨我的罢?……

乱尘正沉于遐想与自责之时,一阵大风从窗间灌进屋中,将那盏豆油青灯的焰苗儿鼓的忽明忽暗,貂蝉那窈窕婀娜的身子似被着阵夜风所激,原本映在红墙上的影子也是忽短忽长,乱尘只觉得心疼时,又听得貂蝉香背微颤,竟是轻轻咳了数声。乱尘心中容不得师姐沾上着俗世间的半点尘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去扶那飘摇不定的影子,口中更是轻声呼道:“师姐……”可他心中对貂蝉说不尽的眷恋与愧疚,师姐这两个字他方是说出口来,便已悔了,后面想说的话,却是生生的吞进肚中,无论如何,也是开不了口了。

可,天意偏是如此弄人,貂蝉听得他这一声情深意切的呼唤,念想起昔年常山之上二人无忧忧虑、相依为伴的时光,缓缓的转过身来,在轰雷闪电的交织里,将一张悲怅远大于欢喜的惨白俏容现在乱尘眼前。

这闪电只不过一瞬之间,可貂蝉的样子便已深深的刻在乱尘眼里,这八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师姐,容貌虽是半分未变,可她眉目间的惆怅却是增了许多。乱尘看的心中说不出的揪疼——师姐这般苦楚,皆是由我这个罪人所致,她日夜念想大师哥、本就疾苦非常,好不容易与大师哥相认相亲,可今日又是听闻皇帝将她赐婚于我的噩耗,这眉间的惆怅添的无以复加、又如何可消?我……我……我到底该如何使得?

貂蝉瞧得乱尘这萧索彷徨的姿态,心里也不是滋味——举世皆知这个小师弟念怀自己已久、情至深处世上已是无人可及,她又怎会不晓?可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这人世间的情爱一物,又岂可勉强半分?她对乱尘怜兮也好、伤兮也好,有些话是不肯、也不能说出口来的……可眼看暴雨将至,总不能让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在这惊雷暴雨里站上个一夜罢?貂蝉无法,只好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小师弟……今儿时辰不早了……你回去罢……”

貂蝉的音声婉柔,与昔年无异,乱尘仍是听得悦耳无比,可心中却是苦痛难当,一道闪电劈在院中,他抬头正见着貂蝉眉头紧蹙,这笑容勉强无比,再也忍受不住,说道:“师姐,你莫要伤心……王司徒既是不允同我进宫……进宫面见圣上,我……我这便孤身一人闯……闯那皇宫去!”貂蝉心底悠悠一叹:“我的傻师弟,你不是做梦都想我做你的枕边人么,怎的三日后我嫁与了你,你又不高兴了呢……你总是待我这般好,可……可这情之深、意之切,我怎能承受的起?”她怕伤了乱尘,心中想的这些自是不好说出,娥眉淡斜,轻声道:“小师弟,那皇宫禁卫森严,有甲士上万,岂能容你说闯便是闯得?……你便是进得了内闱,遇见了圣上,你又如何可说?说你厌弃了我这般容颜,要圣上收回金口玉言、辞礼而悔昏么?”

乱尘心中想的乃是师姐心中想的、念的只有大师哥,便是嫁与了我,也不会爱我半分,我虽愿与你长守枯灯、终老一生,可如此那番你定会日夜痛苦,我曹乱尘又岂是那种为逞一己私欲、而毁人一生幸福的贪恶之徒?可这些话,既伤己又及人,他又怎能说出口来?他只得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不……师姐貌比天仙,永远都不会老,我……我又怎会对师姐有半分生分……只是……只是师姐与大师哥两情相悦已久,好似那水中的鸳鸯、树上的连理,乃是世间上最为登对的一对人儿,我……我……我又怎能……”

貂蝉见得乱尘愈是待自己这般的谦顺与温好,她愈是伤心——要是吕郎能有小师弟这般待我那可好了……可他满脑子所想的,都是那个天下……天下,天下……吕郎,我心中也有一个莺飞草长、男耕女织的天下,你可懂么?……罢了,罢了,你常说大丈夫成事者,当舍己而绝人,你既对我决绝,我亦对乱尘决绝……小师弟,你莫要怪我……

但听得貂蝉说道:“小师弟,如今你年岁已是大了,师姐的话你也是不听了……”乱尘道:“我……”可他只说了这一个我字,那盏清油豆灯给是给一阵寒凉无比的大风给拂熄了,那貂蝉亭亭立在寒风中,话语亦已变得瑟凉无比:“……既是如此,我与你……也是无话可说,咱们三日后凤仪礼台上再见罢……”

乱尘方要说话,貂蝉却是伸出纤手来,将那扇小窗轻轻阖上——这扇小窗合时无音,可貂蝉心中却若黄吕大钟,不舍、难过、自责、自定……这千万般的情感交织在一处,她已是不能支持,窗子阖上之时,身子已然悠悠软倒,背靠着扉窗,听得乱尘窗外因崩溃而撕心裂骨的哭喊声,她的泪水在眼眶中转回不止,可,世间情爱伤人害人,纵使她为王允的这个太平天下已将心肠已锻如钢铁,这泪水终究是簌簌的落了下来。

这时,长安上空的雷电连珠价的闪动,正头顶一个震天霹雳呼剌剌的砸落在司徒府中,紧接着狂风大作,卷着黄豆大的雨点四下里乱拍,只打得这小楼前的青石小径叮叮的乱响。

雨势极大,不一会儿的工夫,雨水已连成一片,宛似自半空中倾倒下来一般,已是落成了一张水幕。狂风裹着激雨一个劲的砸在乱尘身上,将他浑身上下浇了个湿透。这雷轰电闪、风雨交加,如同天崩地塌,可乱尘却早已全然罔顾不绝,只是长跪于地,双手张开,嘴中不住的呼喊着师姐的名字。可雨水倒灌如沙,他只呼得数声之后,便已被雨水呛入喉中,连呼吸都是不畅,又岂能再是大声呼喊?可乱尘便是这么个任性的人儿,这雷雨便是再大、再急,又怎及他心伤之万一?

但沧海一粟,人力渺渺,这轰隆狂杂的雷雨夜下,他一人便是再如何仰头问天,也不觉渺小非常。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一阵暴风自半空中闯下院来,将小楼前满园的桂树、梨树连根拔起,电光耀射之下,那些雪白的桂花、梨花、乌湿的泥土,还有小径的石子,一股脑的砸向乱尘。

这些梨花湿土砸在乱尘身上,虽是污秽,倒是没什么大碍,可风雨极大、其中裹挟的那些石子与枝干尽打在乱尘头脸腰背之上,宛若鞭笞之刑,片刻间,便已将乱尘额顶、脸面上砸出了数道血口,鲜血从伤口处方一流出,便已被雨水浇落,乱尘今夜来时的那件穿了数十年的贴身长衣本已被泥垢所染,此刻血水下灌,这一身洁白竟已是黑红不分。

雨水终是呛入乱尘的心肺内,他大咳了数声,正欲作呕,一颗丈长的梨树枝干猛的拍在他的后背上,当场便将他砸倒在没脚的泥水中。也不知是这一下将乱尘砸的极重,还是他已不愿再爬起身来,整个身子都伏在泥水里,一双英目早已颓然无光,他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乱尘半侧着脸,泥水直淹到他鼻下,挣扎着又想唤一句师姐,希冀貂蝉能将那扇小窗打开,再见得自己一面,可这两个字尚未说出口来,泥水已是没口而入,进得乱尘嘴中,既苦又涩,激的乱尘将背蜷缩的如同一张弯弓,将腹中的血水都是呕了出来,也不知呕了多时,雨势仍不见小,乱尘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天,但见黑云笼压、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雷雨轰鸣之际,数条长长的闪电将乌云自中间劈开,落在周近,又照得四下里一片煞白。

暴雨毫不止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整个长安城都已浸在雨幕之中,城中的渭水更是暴涨没桥,王允这司徒府因是傍水而建,自是河水倒灌,邓谡、贾逵、张达等人虽已在河堤高垒沙袋,但水势漫漫,转眼间便将司徒府淹的半过人膝。雨势这般的滂沱浩大,乱尘仍是伏在雨水中,他浑身皆被湿冷的泥浆裹住,雷声轰隆不止,寒风一阵更是紧过一阵,鼓得半空中尽是乱舞的梨花、桂花,每每有闪电落下,总见得白茫茫的暴雨花枝下面,乱尘孤身一人伏在地上,嘴唇嗫嚅,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处处伤口的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呈现淡红之色,顺着他的乌黑的散发,汇入身下滂沱的泥水中,当真是天高地渺,情之所竞,一累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