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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天机不可泄,幽人不得眠(下)

隔了一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有所谓“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州上下,莫不张灯结彩、欢度佳节。长安乃大汉朝室所在之地,自是不肯落了下势。这一日天色尚还大亮,日头还高高的挂在西山上,赏月的人们已是三五成群的出了门,在花灯满挂的街巷间婆娑而行,长安街巷本是八马并行的大道,可到得今日,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到处都挤满了人。而那司徒府前,更是人山人海,非但将司徒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群更是隔着数个街巷遥遥听着司徒府中传出的妙曼曲音——自从黄巾作乱以来,这司徒府已是将近十年没有请过有名的戏班同台比较、共作赏月佳音了,可这一次王允却早于十日前通告天下,尽邀天下间的梨园名匠赴宴赏月,唱几曲中秋高歌。至于那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平日里想巴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司徒都是难有说辞,这次得了王允亲笔请柬,莫不是欢喜非常,哪个不是华衣新服、携了重礼,前来赴宴?连那董卓得了邀函,也郑重其事,领着西凉军内的大小官员,一个不落的赴这月宴。

寻常百姓平日里怎会见得如此之多的官绅贵人,得了这桩消息,怎可错了如此的开眼良机?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司徒府正中大厅之上,挂着这么一首《五噫歌》,此诗乃是光武帝时人梁鸿所作,当年梁鸿过洛阳而登北邙山,见宫殿之华丽,感生民之疾苦,遂作此诗。那王允心忧苍生百姓,追慕过往先贤,有一日他挑灯夜读,偶然读到梁鸿的这一首《五噫歌》,感于其“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的忡民忧国之心,便请好友蔡邕以石刻写就,将原来正堂上置挂了数十年的“青云得路”大匾换下,以作此次月宴宾客之观。

十日前,王允上书天子,说董卓监国有道,百姓安居乐业,故而天降甘露,前日又是吉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之景,此正乃祥瑞之象。值此良辰美景,故而他尽邀天下的梨园名匠,于他府中搭高台、唱大戏,以谢董太师治理天下有方之德。那董卓初时尚且不信,想那王允与自己不对付已久,又怎的突然大肆阿谀奉承、拍起自己的马屁来了?难道是借口今次月宴来行刺杀之事,可长安城中尽是自己精兵把守,那王允无兵无权,如何可行这枉然之事?再者,就算他王允有个一两千的外援私兵,那天子刘协与汉室宗族尽被自己捏在手中,那王允身为先帝托孤的老臣,做起事来总不可能如此无脑,要拿汉室宗亲的人头来搏命罢?他思来想去,只道是王允消遣自己来了,便推辞了数次,可那王允一请再请,好几次在自己面前俯身下跪,更是说得涕泪俱下、极为感人,那董卓看在眼中,又令董璜董越兄弟二人暗中查探,见那王允为月宴之事操心劳力,开口闭口都是不能误了太师吉日。董卓这才心中欢喜,直想自己前有拭杀黄琬、袁隗这些老臣之威,后有厚封乱尘这等才子之恩,王允这老儿总算开了窍。汉室最后的那根老骨头都已拜服在自己脚下,这朝代迭替、帝位禅让一事还会远么?如此,那董卓便郑重其事,尽携了麾下的军吏大员,但凡军中的主事者,按各人的官位秩比,皆赴今日大宴。

吕布、乱尘二人同为县侯,又分领羽林、虎贲二军,职司自然甚高,如此盛会又安可不去?二人各着了武冠黑袍,随董卓一行前来谒见。王允对他二人尊崇至极,董卓首位之下,第二、第三把交椅便是他二人所坐,连那李儒也不过排在第四位。乱尘本就不好功名虚妄之事,又是心想今日到场的佳客中亦有不少元老重臣,自己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弱冠小子,王允却安排自己坐在众人上首,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但吕布耳语言道:“师弟,王允乃是国之重臣,他做事向来不缺分寸,既是如此安排,定然有其用意,咱们今日前来,一来是应董卓之命、而来顺机查探这王老司徒的底细,犯不着为此事大作干戈。”乱尘虽是不快,但心想师哥所言不错,便细细瞧那王允一言一行,以期窥出其一二心意。他看了一会儿,心中暗叹——这王允不愧是侵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办起来事来果真是井井有条、面面俱到,非但府中器具摆设、场位铺排按五方而出、次序分明,便是连府中的下人们今日都按所司的职责换了新衣,上至引宾接客、下至端茶倒水,都是行走如风、进退舒徐,有如沙场整兵一般,莫说是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咂舌,就是董卓、吕布这些常年领兵的将军,瞧得王允治下这等堂正的阵势,心中也是暗暗佩服。

长安缙绅今日适逢其事,见这歌舞动天、人头攒动,均生出太平盛世的错觉。僚友间饮酒看戏、寒暄说笑,不知不觉里,已至戊点正时。王允与蔡邕二人仍在董卓面前腆着笑脸说话,力邀那董卓主持今晚的佳宴。西凉诸将见那素来难以对付的王允、蔡邕二人居然肯如此的巴结董卓,个个心里既是得意又是高兴,那董卓更是心想这两个老小子总算识得时务了,哈哈笑道:“王司徒、蔡侍郎,您二位德高望重,又是今日妙戏佳宴的主人,我董某人只是个会打仗守国的粗俗勇夫,今日前来只是不愿拂了您二老的雅兴,这赏月高歌的文雅事,我又如何说的来?还是有请二位主持,我董某人安心在台下坐着听戏喝酒,不用在今日个这么多才子佳客的面前丢人现眼了。”王允笑道:“董太师鹰扬江海、鹗立天中,于外、修饬军政,于内、辅赞朝聦,正乃文武全才、命世之雄,如今百姓安泰、天下升平,实乃太师文治武功、烈于万古春秋也。这小小的月戏之说,太师还不是手到擒来?”蔡邕亦是附和道:“王兄所言甚是,太师您说这等话,非但太过自谦,更是折煞我二人了。”董卓耳听他二人闭口不谈汉室天下,只是说那百姓升平,心中更是欢喜,便不再推辞,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允、蔡邕二人连忙搀住了董卓左右手,弓着身子、如同陪侍的婢女般畏畏缩缩的将他引至高台上。那高台离地一丈,以上等麻石铺就,台上灯烛高挂、红旗招摇,更衬得那董卓高大,至于王允、蔡邕二人则是更显微卑,台下不少士子清流,见他二人如此的猥琐姿态,厌恶者有之、愤恨者有之,便是有些仰慕他二人才华傲骨多年的老友见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董卓双袖一扬,露出一双长满粗黑汗毛的肥手来,向众人微微拱手,便算是抱拳了。王允随即捧上一杯酒来,董卓端在手中,望向台下因惧怕自己雄威而鸦雀无声的熙攘众生,只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但听他朗声道:“今日中秋佳节,幸得王老司徒善体天下太平的乐趣,上书圣上言说今日赏月喜宴,圣上大喜之余、原想亲自赴宴,却怎料国事繁多,这便遣了在下董卓前来观礼,此刻吉辰已到,董某请大家一杯,以传圣上嘉勉宽慰之意,今日中秋月宴便算是开席了。”靠近高台而立的皆是西凉军中的亲信辈,见那董卓敬酒,齐齐高声答话道:“多谢圣上与太师赏酒!”他们如此的高声同贺,那些赴会的达官贵人、乡缙豪绅怎敢落于人后,均是举杯贺谢董卓。至于那些百姓、戏子,更是一个个的俯身跪拜于地,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起的头,千万人同声共呼、声潮如海:“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董卓早已是心花怒放,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扬手道:“诸位请罢。”诸人不敢怠慢,各个皆是饮尽了杯中美酒,董卓这才满意的走下高台,安坐回自己的主位上,府外百姓又是山呼了几声万岁、千岁之后,王允这才双掌轻拍,那些梨园名匠从侧房小门里鱼贯而上,又是敲锣又是击鼓、咿呀咿呀的唱了起来。

虽说今晚所奏的散乐百戏皆是经由王允、蔡邕精甄细选而成,所歌演者莫不是驰名一方的生旦名家,可乱尘实是不喜这靡靡之音的乐趣,听了开始的一两首之后,便垂着头、自顾自的喝起闷酒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不知不觉里,他手中的酒壶已是将近空了,而之前那个模样俊俏、唱腔激昂的武生也不知何时下了台去,上来了一个手提竹篮的女子,一上台便是乒乒乓乓的翻身腾跃,折腾了一阵,又柔声满嗓的清唱开来,唱了一阵,又是锣鼓齐响,那女子又将手中竹篮换着花样的抛起接住,听得身旁李儒在给李傕郭汜那一帮大老粗们说戏,说这女子乃是花衫名家,所谓花衫者,熔青衣、花旦、武生、刀马旦于一炉,非但得有十数年寒暑之功,更要那资质天分上佳者才可。台上这一位,便是当今的“秦淮花魁”樊娟樊姑娘,王允这次果真是盛情相邀了天下间的名角名旦,连这素来规矩古怪、不肯出秣陵城半步的樊娟都碍于他的面子请来了。众人皆是哦了一声,那李傕是个粗淫坯子,笑道:“都说那樊娟是个大美人儿,今儿个终是见了,也不过比俺昨日才在遥乐坊寻得的那两个娘们标志一些。”董卓军中,皆是这样的风流粗鄙之人,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又听那董卓并未出言怪罪,三两杯黄汤下肚后,各色各样的下流话便说出口来。乱尘坐在他们身边,听得他们左一句浪荡货、有一句贱人坯,眉头直皱,心中欲呕,羞于与他们为伍,吕布一再暗地里要他忍让克制,可他实是难熬的住,自席间站起身来,提了一壶酒,便欲自个儿的走了。

他只走了两三步,便听背后有人道:“将军留步。”这人说话极为熟悉,又是说的极为客气,乱尘想不起这席间还有谁与自己这么交好,扭头一看,身后除了太师董卓与师哥吕布之外并无他人,那吕布见乱尘瞧他,也是蓦然不知其意。乱尘微微苦笑,只道是自己心神恍惚、听岔了耳,转身方走了一两步,又听得方才那声音说道:“曹将军,请留步。”这一次,乱尘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是董卓、居然是那董卓!

他回头一看,果然瞧见那董卓正满脸含笑的瞧着自己,手里托着一只盛满了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他见乱尘回头,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笑道:“乱尘,你过来说话。”

乱尘又瞧了一眼吕布,只见师哥低着头装作浑不知晓般喝酒,一双锐目却紧紧斜视自己,正示意着自己千万不可顶撞了董卓,乱尘心中发苦,可脸上却是微微而笑,走至董卓身前,弯腰一躬,说道:“末将曹乱尘,参见太师。”董卓见这剑风傲骨的当世奇侠曹乱尘都被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心中的得意自不消说,笑得连嘴唇都咧到耳后根,但见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乱尘肩头,哈哈笑道:“乱尘,你今日已是魏候之体、将军之威,可不是偏门末将了。”乱尘道:“大汉才学品器甚于乱尘者,有如恒河沙数,末将不敢自大。”董卓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这官位,已算是极高的,来,来,来,坐下说话。”说话间,他往右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为显诚敬之意,又用袖子来回扫了数回,示意乱尘与他同席而坐。此时此刻,台上台下千万人等,上至李儒王允这些金紫贵人、下至街巷上的走夫小贩,都瞧见董卓如此诚待乱尘的举动,连那台上亢声高唱的樊娟都停下歌声,一股脑的将目光望向乱尘,其中艳羡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惋惜者亦有之——董卓一世枭雄,能有今日滔天的权势,自是一路尸山尸海的杀将而来,便是那龙椅上的皇帝,也是说废便废,何曾对人有过这般客气?台下不少人并不识得乱尘,只见这年纪轻轻、模样英俊不凡的少年小子非但被董卓引为上宾、更能与他同席而坐,心中皆在猜想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通,竟能得那权柄天下的董太师如此优待?有一二好事之人,心想当今天子刘协也是这般年纪大小,说不定这英俊少年乃是那微服出宫的天子刘协,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乃人之常伦,那些好事之人,对着乱尘便是咚咚咚的三叩九拜。更有甚者,以为乱尘是董卓从哪里请来的神仙方士,便也想觍求那长命万岁的方子,高声呼道:“大仙、大仙,赐一些长命符水罢!”如此一来,人群中躁动者有之、笑骂者有之、议论者有之,已是乱成了一锅沸粥。也不知是谁识得乱尘,喊了一句:“少年英侠曹乱尘,果真是卓尔不凡、天下无双!”群人这才得知董卓身旁所坐的不是什么皇帝、更不是什么神仙大士,但乱尘的事迹常于坊间流传,便是十多岁的总角小儿也晓得他的大名,众人哄的一声大笑,骚动了好一阵,才安心听那樊娟唱戏了。

可李儒乃是董卓女婿,瞧了董卓那喜不自胜的模样,自是忿恨不已,心想自己跟随董卓多年,屡献奇计良策、助其攻城掠地,董卓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优待过自己。乱尘寸功未立,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江湖小子,与自己平头而坐、得享高位便就罢了,凭什么现在与那董卓同席而列、更似是骑在自己头上一般?非但李儒如此做想,整个西凉军系,除了吕布一脉,其余李傕、郭汜、张肃等辈都是颇有怨言,但怎奈董卓实在是对乱尘溺爱的紧,他们素来又惧怕那董卓的淫威,也只能心中恶语怒骂、脸上装作若无其事了。董卓老谋深算,他这一群手下此刻在想些什么又怎会不知?可他偏偏却要如此做得,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亲自为乱尘斟酒,为的就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但凡有才有名者,他董卓便是如此亲力而为、国士相待!乱尘心思慧捷,众人的不满与董卓的用意他心中一清二楚,只觉得尴尬不已。

他将目光转向师哥吕布的坐席,可不知什么时候师哥已然离席而去、不见了踪影。乱尘也可算是身经百战,虎牢关前、荥阳林中数十万人前都不曾惧怕什么,可此时此刻,师哥不在身测,他反是觉得慌张的紧,嘴唇不住嗫嚅,想说出话来却不知说些什么,至于董卓在耳边笑口言说的话语,一个字也没听得进。董卓知他尴尬,便暂时不再说话,邀他看戏。乱尘抬眼望向高台之上,只瞧见那戏台上的樊娟长袖善舞,此刻正唱道:“……中庭地、白树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月明夜、人尽望,秋思不知,落谁家……”

这樊娟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秦淮名旦,这一曲《秋思月》既舞且唱,端的是妙曼动情无比,连那董卓都是拊掌连拍,大笑道:“唱的好!赏金百两!”他出手阔绰,这一下子就赏了足够十户百姓一年生活所用的百两黄金,与樊娟同台的那些锣鼓手、生旦们心中欢喜,各个都卯足了劲,将锣鼓挠拨、拳脚舞蹈击将的连天响,那樊娟却只是淡淡一笑,聊表了谢意,又唱道:“……姗玉颗、月轮挂,长生殿前,新露华……天中事、人间画,嫦娥眉蹙,掷无涯……”

乱尘耳听这词曲柔妙、歌声委婉,不禁又想起自己这些年来遇到的那些女子来,一会儿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师姐貂蝉,一会儿是待自己千万般好的痴情人张宁,一会儿又是那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才女蔡琰,一会儿又是那雨夜渭水同歌、到现在都不知其相貌的黑衣少女,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来来回回的转绕飞舞,到最后直混在一处,乱尘伸手去揽,却只可见得她们格格而笑,远远的长袖翩舞,一时悲不自胜、无法名状。

乱尘正怔怔出神间,忽听得董卓长叹了一口气,怅然说道:“好一个‘天中事、人间画,嫦娥眉蹙,掷无涯’……这天下间的往来之事,哪一桩不是人难料、事难定?莫说是那嫦娥眉蹙,便是那威主后羿复生,见这烈日昊天、瀚海无涯,也要掷箭不射了罢?……举世滔滔,各个都说老夫窃权柄、据龙阙,以那王莽相贬,咒我祸崇山岳、毒流四海,可易地而处,又有哪个不想权倾朝野、俯瞰天下?前些年,老夫做梦都想有今日的成就,现在终是得了,可偏偏只欢喜了一阵,到如今,却是一天比一天难受,好似那食日在天、烈火炙身,寒水都不能救……”

这一席话自那无比蛮横凶残的董卓口中说出,乱尘陡然回过神来,大惊之余、只以为董卓又在戏弄自己,但他盯着董卓的眼神看了又看,却浑不似作伪,不由得苦笑道:“太师既觉这高处不胜寒,不妨将这位子让他一让……这天下间,觊觎太师你身下宝座的又何止千万?”董卓道:“果真是少不更事……我少年时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放下易、拿回难,初时也似你这般年少气盛,心想老子将来闯荡天下,自然要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可这些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错的太深了……老夫这位子,是这些年来老夫一刀一枪用无数人命填起来的,我纵有千万个不喜欢,别人要取,也得拿尸山人海来换!况且……我虽然觉得这位子碜人,但若是真要我离了此位,哪怕只是半刻,我便又会如痴如狂、奇痒难耐。”乱尘默然了一阵,道:“古来多少豪杰求那权势熏天,成兴有之、败亡者亦有之,想来这追权逐势间的悲喜苦乐也就自个儿知晓了……”

董卓点了点头,望向高台之上,说道:“三十年前,老夫自诩英华盖世、雄心万丈,以那乐毅、管仲自比,可惜老夫苦读三年,却不过得了一个亭长的破落闲职,我一怒之下便弃文从武,从一个小卒做起,战场上斩将杀敌无数,官位却一直是兵马掾、羽林郎、军司马这样的小官儿,后来好不容易做到并州刺史,可惜一朝兵败,被朝中的奸人向那汉室昏君进献谗言,老夫的官爵便被尽数捋了去。老夫自此便失了效国报君的心意,拉着兄弟们占山为王,过起了半匪半盗的快活日子。后来张角那老儿作乱,这汉家朝廷昏聩无用,满朝武将都是饭桶,只好又招老夫入朝,赐了老夫一个中郎将的虚名高位,要我去与那黄巾匪军拼个两败俱伤,可彼时老夫又岂再是那糊涂少年、由得他人算计摆布?我剿匪是假、扩兵是真,到得后来广宗城破、黄巾匪灭,老夫麾下已有十万之众,朝堂上那些孙子们的一石二鸟之计反而是害了他们自己。过不几年,刘宏那老昏君终于不行了,病死前连下了三道圣旨召我进京,说要拜我为并州牧,做那皇甫嵩的副手,不得不说,刘宏老儿的这一招果然厉害,明为加官重用、暗是夺我兵权,要不是李儒提醒,我差点着了他的道了。于是老夫便挑动西羌叛乱、借口战事未定,奏疏刘宏那老儿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老夫原以为自己拒绝交出兵权,朝廷会兴兵讨伐,没想到这汉家朝廷比老夫想象的还要不堪,那刘宏病死后,满堂文武都成了脓包。反是让老夫在河东一地更为壮大。其后老夫在河东静观时变,以待天下震搅,果不其然,外戚与内宦争宠、宫闱大变,十常侍与大将军何进势成水火,老夫便打着‘逐君侧之恶’的旗号,自河东举兵。说来也是天赐良机,老夫尚未进京,何进一族已被十常侍所杀,而袁术那小子又替老夫将张让、蹇硕这些麻烦尽数除了,老夫未死一兵一卒,便在北邙山得了汉家的小皇帝刘辨。嘿嘿,那袁术小儿虽是有些小聪明,但怎奈老夫这天赐良机?……”

董卓见乱尘面呈不欢之色,猜他实在是不喜欢这朝政间的欺谀争斗,微微笑了笑,将酒杯举在手中,又道:“乱尘,老夫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并非是向你吹嘘老夫如何如何厉害,而是想告诉你,老夫能有今天,并非人谋、而是天定!若非天定,老夫安能‘有心报国报不成、无心匪患操国器’?这些年来,老夫也曾读阅书史,见那明帝也好、昏君也罢,杀得最多的便是忠诚功苦之士,使老夫更坚信那‘与善者非但要为人欺、更是不得善终’的亘古道理。到得今日,老夫已然是那天,我既为天,那普天之下皆为我土、率土之滨皆为我臣,管你皇帝也好、草民也罢,天下万千的命运都要牢牢的握在老夫手里。”董卓说着,掌心用力,竟把那夜光杯慢慢捏的变形,到得后来,啪的一声轻响,那酒杯碎成一片一片,将董卓的手指割破,鲜红的血液与那葡萄美酒融于一处,自董卓手腕间缓缓流下,直将董卓那华贵无比的锦衣丝袖映得一片殷红。

乱尘起初见董卓说的动情,倒也替他惋惜,但后来见他又绕回权欲与野心的老路上去了,心中只觉得无比恶心,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董卓,只好低头喝了一口闷酒,听得董卓又道:“老夫是个粗人,成天里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我既已打下这个天下,便要守住这个天下。所以我厚待于你,我之前在堳坞就对你说过,我并仅仅因为你有才、也不是只是要做给天下人看,更多的是、你像我的影子,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样的愤世嫉俗、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他抬眼细细打量乱尘,仿佛真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一般:“兴许你曾听说过老夫有一句话,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放眼当今天下,伏在老夫权势身下的才能者数以千计,可但凡有半点微词,老夫从不轻饶,或斩首、或抄家,逆我者一定要亡,从来没有人能坏了老夫的规矩。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老夫破例,老夫因你失虎牢、弃洛阳、折堳坞,已尝了三次大败。正所谓事不过三,今日过后,老夫不会再给你机会。”他见乱尘脸上的神色并无波澜,心中暗暗赞许,口中却仍是说道:“老夫如此待你,并非是已将你揽至帐下便不知珍惜,而是老夫实在对你爱惜的紧了,你也知老夫膝下无子,一直想圆一圆父子的舔犊教诲之情,我也曾对那李儒寄予厚望,可他实在是……算了,今日盛况高歌,咱们不说他。昔日堳坞、相府二聚,老夫内心之中,已把你当做螟蛉义子。对你不再宽容,毫无求全责备之心,只是希望你能不要现在这般浑浑噩噩,故人已逝、死者已矣,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担当、往前看才是。”他自觉这话未免说的太重了,生怕刺到了乱尘内心痛处,于心不忍,将话题一转,调侃道:“你师姐乃是绝世美女,老夫再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不过天下间的美女良人有何止千万,你若是喜欢,我让那皇帝小儿下诏选秀,这天下间的美女任由你选,如何?”

乱尘脸上泛起苦笑,神色极为难看,良久之后才举杯敬道:“太师厚爱,乱尘无以回报。只是太师与我,一个是那盘桓九州、纵横华夏的蛟龙,一个只想做那无拘无束的鸟儿,其间志向可谓是天壤之别……”他见董卓并未不快,又道:“不过太师以国士待我,乱尘并非不知报恩之人,今日对着这皓皓明月立下誓言,如若他日太师有难,乱尘定然舍身相救……”乱尘乃是志诚守信的君子,得了他如此的重诺,董卓也是全未料到,甫然间不由得心花怒发,哈哈大笑起来,李儒等人与他们相隔虽是不远,但戏台上锣鼓震天,董卓与乱尘二人的对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清楚。只瞧见那董卓大笑了一阵,嘴唇又启,李儒想听得他二人说话想的发狂,正懊恼之际,忽听得董卓大声言道:“……可倘若是你我二人生隙、你非杀我不可呢?”乱尘英貌一沉,决绝道:“那……乱尘与太师同死!”董卓先是一惊,随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乱尘将目光投向苍穹,但见那月辉越来越亮,和着司徒府里满院满院的大红灯笼,洒在人海花影之上,竟如那白昼曜日一般,灼灼然、汹汹然,将他的眼睛都刺得生疼。

不知不觉里,那樊娟已是唱完了那首《秋思月》,台上的锣鼓声陡然间全部静止,只听得一个妙柔无比的歌声在台下间微声哼唱,那女子虽未上台,歌声也只是吟唱羽商之调、并无半个字词,但众人听在耳中,却犹如黄鹂鸣那翠柳、春风拂那桃花,说不出的受用,那原先鼎沸喧嚣的人群在这如烟似锦的柔音吟唱缠绕之下,竟是渐渐归了宁处。众人又听得了一阵,只觉那女子的吟声犹如一把细微的鸟羽,于耳间、面庞、心脑处轻轻摩挲一般,每一处转折、每一声咏叹都牵动着台下万千众人的心。万籁俱寂,只听那女子的轻吟在众人心头间缓缓撩拨,男女心折者有之、艳羡者亦是有之,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好”字,台下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掌声如雷、彩声如瀑。

那董卓虽不懂这音律妙曼之事,但常日里耳听那内宫里的御匠演歌奏曲,什么样的名曲婉音他没听过?可偏偏是当下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容的少女轻吟使得他思绪安定,好听至极之余,竟生出人生朝飞暮卷、沧云海涯的闲适之感。他见那女子迟迟不肯上台,虽然心知此乃名旦们一贯吊人胃口的做法,但一时心痒难耐,将王允唤至身前,笑道:“司徒公,您今儿个请的旦角可真是俊俏的紧哪,眼下声已如此,若是幸而见得其天容,这座上的衮衮诸公怕是赖在您府上不肯走啰。”王允陪着笑道:“小老儿胡乱编排的曲目,让太师见笑了。”董卓道:“司徒公说的哪里话。老夫是个大老粗,您给老夫说说,这是啥名曲啊?”王允微微笑道:“回太师,此曲名为《汉宫秋月》,讲的是那王昭君出塞的典故。”董卓不明所以,哦了一声,方要再问,忽见人群哄的喝起彩来,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赞誉声与鼓掌声——看来是那歌声的主人登上台了。

董卓拿眼一瞧,直是看的呆了——此刻登台而上的那名女子身着一袭素纱红裙,随着婉转歌声边行边舞。夜风轻拂,惹得她红纱微微鼓动,露出一双皓白胜雪的玉臂来,星月烛火的交相辉映下,那女子雪白的玉手缓缓伸展,展现出一张秀美绝伦的俏容,但见她睫毛低垂柔长、皮肤光滑白皙,一只樱口随着歌声微启微闭,一颦一笑间既似喜又似愁,别说当真是那王昭君在世,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亲临,怕也比不得她的明艳。乡人百姓孤陋寡闻便就罢了,可在场的那些达官贵人、豪绅名士阅美无数,又何曾得见过这样的绝世佳人?照理说人群中时不时的爆出哄堂喝彩声,那女子应当高兴,可那女子却只是神色如常,微微一躬腰便算是表了谢意,旋即开口唱道:“……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这一声唱,将乱尘从自饮自酌间惊醒,他抬头看那台上女子,又撞见那熟识的面容,心中苦涩无比,自言自语道:“是那蔡琰蔡姑娘罢……乱尘啊乱尘,师姐早已离世多年,这位蔡姑娘虽是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可毕竟不是师姐,你怎得又发起傻来了?……可这位蔡姑娘,怎得与师姐长得如此相像?……她今日声音怎得变了,隐隐间竟是蕴有无限的悲伤欸乃之意。这才别了几日,蔡姑娘又忆起了什么伤心事,惹得她如此苦楚?难道是她父亲让她今夜登台献曲,她心中不愿、故而郁郁不乐?”

那董卓见乱尘目光一直盯着台上的女子,神情委顿不已,只以为乱尘睹人思情,见那台上少女明艳动人、又思念起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师姐貂蝉,眼下这位女子国色天香、他虽也是极为喜欢,但若是能借此良机将乱尘的心思收住,日后得了他这样一个强援在身边倾心相助总比一个床榻上侍寝的美人要好的太多,他主意既是打定,便笑着向王允问道:“司徒公,这一首《汉宫秋月》倒真是好听的紧了,怎么老夫以前从未听过?”王允等的便是董卓发问,急忙答道:“回太师,这首曲子乃是老臣与蔡侍郎闲暇时谱曲填词所作,今儿个头一回登台演出,让太师见笑了。”董卓轻轻挥了挥手,笑道:“王司徒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二老学富五车、天下共仰,此曲既是二老同谱而成,端得是曲美、词美、人更美,这位唱曲的佳人可是要好好谢一谢司徒公了,今番演奏、创梨园之开来,将来可是要流芳千古的,哈哈哈哈……”

王允仍是觍颜而笑,可他心中却已是悲痛无比——今日作势,总算是骗得董卓上钩了!那董卓是个行伍出身的蛮汉,又怎会懂得这曲辞之妙?他刚才所说的三美,分明意在最后一句“人美”。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要以那……可眼下什么档口,他又能再想得他事?那董卓既已入彀,他自然要趁热打铁,便道:“台上奏曲的,乃是老臣义女,蔡中郎的亲生女儿呢……”董卓笑道:“老夫早就听闻蔡侍郎有一独女,芳名蔡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乃是世间一等一的才女,只是一直忙于朝政军务、无缘识荆,今日有幸一睹芳容,当真是才貌双全、举世无双哪!”王允正要答话,却撞上蔡邕颇含不解的眼神,但他仍是笑颜回那董卓:“是呢,这还是蔡中郎家数渊薮、教导有方呢……”他满口谀词,将那台上女子赞得天花乱坠,生怕那董卓失了这淫色心的同时,心中却又如万针攒刺一般剧痛——我王允身为堂堂大汉司徒,今日怎落成个点头哈腰、卑躬屈漆的无耻无礼之徒?——早在许多年前,王允初入仕途之时,也知洁身自爱、廉政律己,但自从蔡邕带匕首上朝之事后,他变了许多——他虽与蔡邕交好,但他并不是蔡邕。他已知,清也好,贪也好,只是为时事所逼,若为得欺骗权臣奸佞,保持朝纲不毁,必须得自污其身,不然别说是自这些权臣眼皮子底下保全汉室,就连留住性命都是难处。他王允是何等人物?生死尚是不惧,若不能为民为君出力,又要那苟且偷安何用?

王允思着想着,唇角露出苦笑——只可惜,这些年来,前有十常侍、后有大将军何进,现在又有董卓、李儒。他们之所以非但不杀自己,更将自己当个案桌上的菩萨高高贡着,便是他放得下这张老脸、舍得污了那一身官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么?为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承嗣袭爵么?都不是,他要的只是一点希望、一份坚守,好让自己做得佑保汉室天下的最后那支守夜灯,哪怕勉强能多维持一刻也好。所以,他王允虽为汉室清流之首,但骨子里已不再是、也瞧不起那些所谓的“青天大官人”了。

但也有那么些寥寥数人,他不得不青眼有加,其中最为敬佩者,便是那义兄蔡邕,蔡邕一生忠贞为国、不贪不求,长日里为民请愿、舍民粮食,将自家的日子过得清贫潦倒,可他就算是长女饿死、夫人病亡、自己靠替人拓石写字为生,也不肯低下傲骨,去受那既往权贵们的半口嗟来之食——谦谦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这一点,是如今的王允他万万也做不到的。

但是,这苍黄乱世中,独善其身只是君子之道,却不是圣贤之道。他王允,身为托孤忠臣,勉力维持汉室便是他今生的唯一所求,纵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有半分懈怠,纵是天下万民骂他贪婪无耻、同流合污,将来死后掘他坟墓、鞭他尸体,他也甘愿。

王允便这样思着想着,董卓直唤了他数声才将他唤回神,但听得董卓问道:“司徒公,容老夫多嘴问上一两句话,您这义女今儿个已出落成这么一个娇嫩无比的大姑娘啦,不知道可曾有良缘婚配呢?”王允笑道:“说来惭愧,小女一直待字闺中,只知死读那诗书礼乐,将脑袋都读得有些傻了,又有什么好婚配?”董卓奇道:“我观令媛神采华光、口齿伶俐,分明是个聪明绝伦的佳女子,又何来笨愚之说?呵呵,王司徒,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又何必这般谦虚呢?”王允连连摇手,答道:“老臣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太师啊!便是我这傻女儿读多了那些古文典籍,常以桃花夫人息妫、浣纱仙子西施、霸王爱妾虞姬这些史上的奇女子作比,其中最羡者乃是本朝才女卓文君……”王允见董卓眼神迷离,猜是他未曾听过这些名女的事迹,也不再多讲,便道:“我那小妮子说,卓文君赋言《白头吟》,换得才郎司马相如倾心厮守;虞姬汉水重围之中翩舞,换得项王剑挥《垓下歌》。她自也要寻得一个才子佳客、盖世豪杰,谱一曲‘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佳话也好,唱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姬虞姬奈何兮’的英雄气短也罢,总要过得轰轰烈烈、留史佳话……太师,您说说,这小妮子不过是中人才智,便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眼看这年纪渐大,老臣可苦恼的紧了。”

董卓听得哈哈大笑,心想王允这老儿倒也有趣,明明自家女儿才色双全、嘴中却将她贬的一文不值,不就是自恃才貌、奇货可居,要找一个权贵人家做那夫君么?只听得董卓劝道:“王老司徒,有所谓美女爱英雄,令媛有这般弘心远志乃是你们二老的骄傲才是,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做那寻常的乌雀又有什么意思呢?”王允摇了摇头,长声叹了口气,故作苦闷之象,道:“老夫也曾替这小妮子张罗了不少亲事,其中不乏世家大族、拖金曳紫的风流才士,可总是入不得她的眼。老臣前些年还恼她挑剔,这些年已是气得不想管她了。”董卓又笑,道:“老司徒,你家女儿眼光可真高的紧哪……哈哈,不过她想的倒也极是,世家大族、拖金曳紫的风流才士又是如何,哪个能配的上英雄之说?”董卓说英雄二字之时,颇以自己丰功伟业自荣,不自觉间便将这英雄二字的语音说的重了。王允察言观色已久,等的便是董卓绕进这个圈中,连忙道:“以老臣之见,放眼四海九州,这天下间能配得上英雄二字的,只有董太师您了。”

“我?”董卓从未想过那刚正不阿的司徒王允能如此赞誉自己,一时之间,自是狂喜,但他多少也要好得一些面子,不能太过于放肆,自谦道:“王司徒如此厚爱、竟以英雄相称,董卓听在耳中,想起前朝霍光、王莽这等英雄,不觉有些自惭形秽了……”王允听在耳中,脸上堆笑,心中却是暗骂:“你这凶徒匹夫,果是得意忘形了,什么样的英雄不好比,非要提什么霍光、王莽?那霍光擅行废立之事、操持军政之务,死后被灭九族,但他毕竟衷心向汉、与国有善,有所谓功过相抵,倒也勉强算得英雄;可那王莽篡位弑君、兴立伪朝,行的乃是天地不容的大逆不道之举,唯国贼耳,岂可以英雄二字相称,污了管仲、项羽、韩信、张良这些前辈先贤的并举之名?哼,你以这二人相比,乃是你自己也想行那改朝换代、荣登九五之事,是又不是?”王允心中虽咒董卓,口中却是笑道:“董太师受天下之托,任万民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还不谓英雄尓?太师盛德巍巍,便真是那霍光、王莽两位在此,也是万万不能及也。依臣下所看,这寰宇之内、辞藻之间,唯有‘盖世始皇’四字可配得上太师您了。”

王允“盖世始皇”四个字方一出口,乱尘与董卓心中都是咯噔一愣,二人均是在想可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董卓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可那王允仍以“盖世始皇”相称,这一次董卓与乱尘二人可是听得分分清清,的确是那四字无疑,乱尘心中如同炸雷一般自不消提,连董卓都是讶然无比——王允老儿不是刘宏的托孤重臣、汉室的鼎天梁柱么?他之前与我阳奉阴违,为的不就是保全汉家皇族么?怎么今日吃错了药、好似换了个人,在大庭广众下说这般不着调的话了?难道这老小子看清了形势,知道我迟早要改弦更张、做我董家王朝的始皇帝,故而才阿谀奉承,好为自己保得高位不失?

董卓拿眼瞧那王允,但见他目光猥琐、满脸堆笑,倒不像是作伪,心中更是得意,但难免有些不放心,毕竟有些场面上的东西总要装得,便板起脸来、责声道:“王允,你我同为汉臣,当思上报军国、下保社稷,安民守土、万死不易,你乃堂堂的大汉司徒,怎么能说这种忤逆不道的话来?”他意在探视王允心意,故而这话说的自是威势逼人,倘若那王允被他这么一训就此收言住口,那王允在他心中就成了李傕郭汜这些见风使舵的一般小人,他董卓将来称帝建朝要用的乃是乱尘、吕布这样的真才实干之辈,现在西凉军中李傕郭汜这般的小人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另说,便当真是赐爵授勋,也只能是无足轻重的虚位闲职。那王允嘿嘿一笑,将嘴唇凑到董卓耳边,话声虽轻、但却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但听他言道:“刘汉得国三百年,虽有刘彻、刘秀这等文武雄主,但子孙不知自爱,贪图享乐、不勤朝政,惹得天降罪责,故而前有千里蝗灾、天下大旱,今有黄河决堤、霍乱时疫,此乃天灾;其间亦有黄巾民变、宦官匪乱、外戚争权,此乃人祸,所为何事?无他耳,汉室失道,天命已弃。今少帝年幼懵懂,百姓仰望无依,太师威德著于天下,抚有司隶之地、拥得兵甲千万,可谓是应天顺人,当学尧舜圣人之道,行禅让之礼、即大统之位,平关东宵小群贼,以安天下悠悠赤子之心。”

王允的这番话可谓是字字说到董卓心坎去了,他心中欢喜,但脸上却仍是装作大惊,连连摆手道:“司徒之言可是折煞董某了。方今天子年幼,董某为防奸臣作祟,故而以帝师之位代行朝纲、暂举监国之事,然天子他年长成,老夫自当还政于君,此乃忠臣烈子之道;司徒所言之事,乃天理不容、大逆不道之事,日后休要再言。”王允又劝道:“太师,老臣不才,幼年时也曾习得天文望星之术,这几日夜观乾象,见汉家帝星衰微移位,而西北方向的一颗明耀将星已是移居到了九天正宫中,老臣思来想去,这西北将星耀天者唯太师您一人耳。但毕竟此乃朝代兴替之事,老臣不敢轻易下得结论,只好会同蔡中郎以易数之理连算了数夜,每一次都是算得汉家气数已尽、合该太师成那新朝之主。我二人原想才疏学浅、于易经之学并不精通,生怕算的差了,枉行了那劝立之事,恰逢纵横庐主管辂管道长周游到此,正传下一纸谶言,名曰毓秀赋,上面所书的乃是太师新朝开府辟地的文武钟灵之辈。”董卓微微点了点头,心道:“前些时日,我也曾去拜访过那管辂,以九鼎之事相问,他便说与我听了这个所谓‘天下钟灵处、尽在毓秀赋’的赋文,只是当时我恼他装神弄鬼、含糊其辞,便没用心思听他说那么一长段什么鬼《毓秀赋》。今日王允老儿又说起此赋来,怕是老夫朝夕得国当真已是天命既定。”

王允见董卓面带微笑,知他现在脑中所想的尽是僭越不臣之事,虽是恼他无耻,但脸上笑色更欢,道:“管庐主与老臣也算是旧年交好,故而老臣将此事与他说了。他却说,太师也曾询问于他民生安泰之事,只是那时天象未明、他不敢妄相揣论,加上当日太师走的太急,难免有些误会,他未能将天机的晦涩之处为太师一一详解。老臣便言说我与蔡中郎即将劝进之意,他欣然之余,更让老臣转述太师一句话。”董卓讶道:“什么话?”王允道:“太师功德振于天下,若舜之受尧,禹之继舜,正合天心人意。”董卓内心狂喜,但脸上仍是强压着笑意,道:“当真是管庐主所言?”王允正色道:“千真万确。”他见董卓迟迟不言,又道:“方今汉室礼乐崩坏,宵小并起,或害于关东辽北、或乱于荆襄巴蜀。四海忠义才德之士,见天下罹患、百姓有难,愤而挺身,会于太师旗下舍死亡生,乃是忘小君而事天下,若太师仍避嫌守义,恐失了悠悠众士之望,愿太师熟思之。”董卓仍是推辞道:“董某才疏志薄,纵有平乾定坤之心,止愿为汉家朝臣耳,若妄行托举之事,身后又有何颜面见对汉家先帝?”王允心中暗骂这老狐狸的尾巴总是露出来了,可口中却是说道:“汉家无道,太师德高。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何过之有?”

他见董卓沉吟不语,手指台上唱戏的女子,道:“太师,老臣今日斗胆,句句乃是肺腑之言。于公,乃为九州万民所寄;于私,也食为我家小女寻个真正的英雄郎君。”董卓一听眼中光芒大甚,心中笑骂道:“好你个王允。当真是从官几十年的老官痞了——你今日搭高台、唱大戏,哪是什么中秋赏月?分明是要献上爱女,与老夫攀上这门亲事,将来老夫若是成了新朝的始皇帝,你不也是个国舅爷么?哈哈,你这算盘可是精得很啦……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老儿倒颇是有些才学,我留你在新朝,倒也有益无害,况且你这女儿,嘿嘿,姿色绝佳,叫老夫瞧得心里痒呼呼的,若不是乱尘小子喜欢,老夫说不定就如你所愿了。罢了,罢了,我不要你女儿,但你的高位我自然给你空着。”他心中既有了计较,便拉过王允的手,轻声言道:“若果天命归我,司徒便为元勋。三公之首,当为你属。待得百年之后,配享太庙,子孙袭爵,荣华权贵而无穷尽也。”

王允大喜,躬身拜道:“多谢太师。”他陡然这般拜谢,李儒等人均是不明所以,董卓也是不便明说,笑了一笑,手指戏台,说道:“看戏,看戏。”王允立即会意,拉过一旁疑惑不解的蔡邕坐回坐席之上。乱尘虽然内力精深,方才董卓与王允的对答之言他自是听的分分清清,可他只听了前面几句,只觉得连那素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汉室老臣王允都已是这般无耻无礼,心中伤感之余更生出了鄙夷心,索性听着台上千回百转、萦绕婉柔的歌声,低头自顾自的喝那闷酒。那歌声虽是极为悦耳,可他听着听着,却是觉得心口越来越疼,好几次,怔怔的望着台上的女子出神,连手里杯中的美酒洒湿了衣袖都不自知。董卓瞧在眼中,心中盘算了良久,趁着那女子换音的空隙,替乱尘斟满了一杯酒,道:“乱尘,你可是又在想你那师姐?”乱尘轻轻点了点头,董卓又道:“那此女与你师姐相比,孰美孰丑?”乱尘稍稍一愣,还以为董卓已看上那蔡琰,这才以相貌相问,便苦笑道:“她与我师姐长得极像,又何来美丑之分?”董卓啊了一声,讶道:“竟有此事?”乱尘轻吁了一口气,不再答话,眼神只盯着台上的蔡琰,那蔡琰一颦一笑都似牵着他的神经一般,董卓看在眼中,思忖了良久,陡然道:“既是如此佳缘,那老夫便成你之美,明日便代你向那司徒王允求亲!”

正那时,台上琴瑟之声陡然而转,似是那塞外的漫漫黄沙声,那女子倚弦而歌,如泣如诉,乱尘正看的痴了,哪还听的清董卓说的什么?只听那女子婉婉低声唱道:“……切切犹闻忆旧年,黄沙淹没汉江山。三千宫阙一家帝,两万韶音几个鸢……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乱尘听了这一处,心中止不住的一阵揪疼——‘黄沙淹没汉江山,昨月始从今日圆’,师姐啊师姐,这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到今日已是有多少回啦?你当年便说,将来你学会了百家典籍、我练成了高强武功,咱们二人便去做大师哥的下手,助他安家治国、恤民济世,可如今你看,师哥勉力操持、勉力求取的安稳天下,可是再也圆不了啦……师姐你在天有灵,看得如今这幅景象,早是伤心不已,这才托了这位蔡琰姑娘之口,唱与了我听么?……他心中悲苦,也顾不得董卓、李儒等人坐于身旁,忽而站起身来,举酒邀月道:“呵,汉宫秋月,前朝旧事,美人丝弦。当今之世,万千浩浩男儿,又有几个比得上王昭君的这等胸怀——心念汉室生民、如抱圆月家亲。”

他口里说着,眼角已是通红。这一刻,他的脑中,满满当当的都是那个忧心天下生民的师姐貂蝉。但,那又如何,师姐可是确确实实的死了!多少年了,自己一直未回得桃园,便是不忍心再见那伤心之地,想来师姐的茔茔坟头早已芳草成荫了罢?

此时吕布已坐回席间,见这小师弟又触景伤情,在这大庭广众下失态不说,说不定再过得一时,可要发得酒疯来,赶紧用手悄悄扯住了乱尘的衣角,连声唤道:“师弟,师弟……”可乱尘的眼中只剩下台中间的女子一人,那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已然既不是蔡琰、也不是王昭君,而是他念念不忘、夜夜不寐的那个师姐,但听得‘师姐’唱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乱尘心头又是一疼:“师姐,你可记得当年咱们二人初下常山一路行走时的往事了?那年天下大灾,张角师叔率百万黄巾而反,我与你说这汉室君臣无道,合该败亡。你却说汉室有王允、蔡邕、皇甫嵩、朱儁这样的文武良臣,只是一时半会儿处政失当,再过得几年,咱们大汉的祖宗寄佑,又出得了孝文、孝武、孝景、光武这样的好皇帝,到那时,上有中兴雄主,下有大师哥这样的栋梁之才,那咱们大汉不就可以再振雄风?可后来呢,那昏君灵帝陡然病死,只留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小童子,刘宏死前虽是把他的那个风雨飘摇的汉室托付给了王允朱儁等人,可现在呢,那皇甫嵩朱儁连同一干守疆名将被外族囚于牢狱、生死未卜;而以王允为首的这帮清流文人,早已失了傲骨,对着董卓这样的窃国恶贼点头哈腰,更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说出改朝易代的话来……师姐,你若是再世,见到当今天下群小并起、二十年牵挂,又是如何做想?”恍惚之间,他似是见到师姐站在台上冲着自己遥遥微笑,似是在劝慰他道:“小师弟,你莫要苦恼,还有你大师哥在呢……”乱尘使劲摇了摇头,虎目中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大师哥……纵是大师哥勉力操持,到如今仍是孤翅难飞……大师哥他,真能如师姐你所愿,在有生之年将这汉室保全吗?

乱尘如此失态,那看戏的权贵们自是指指点点,至于李傕郭汜等人眼红乱尘在西凉军中后来居上,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么大的丑,他们自是阴阳怪气的向同僚们说些风凉话,而那董卓却是晓得乱尘心思,虽是心中略有不快,但一来爱才惜才、二来念他用情至深是个世间难见的痴情种子,便呵呵一笑,道:“诸位,曹将军今日可是饮酒醉了,奉先,你且先扶他下去歇息。”吕布虽是早有此心,但毕竟此刻乃是董卓做主,自己不能僭越了形式,现在得了那董卓口令,当即便托起乱尘右手、揽在自己肩上,道一声“孩儿遵命”,便走身下去了。此时却仍听得那乱尘放声大哭道:“师姐!……你纵是千万般想怀抱天下如抱明月君心,可壮志暮年、红颜白骨,这天下之寄、黎民之托……别说是你,却有几个君子丈夫能担负得起?!”

乱尘这一句乃是内力激发而出,声音自是极高,莫说是府中高坐的名流缙绅,就是府外的万千百姓都听的一清二楚。他这一哭如落钟锤,传出极远,莫说是吕布、王允、蔡邕这等忠诚志士听了心中默默难过,就是董卓、李儒二人听了,也不免觉得脸上烫红。那戏台上清歌的女子听得乱尘这一声喊,不由将目光送了上来,却正正的撞上吕布的眼神,吕布眼神与那女子只是那么稍微一撞,二人皆如落电一般猛的一震,那吕布心想:“今日的蔡姑娘怎么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那么像……像……像蝉儿!”他心中疑惑不已,再要看上那女子一眼,可乱尘手脚乱舞、满脸是泪,他生怕乱尘再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惹得那董卓生气,连忙点了乱尘哑穴,又唤了臧霸、郝萌二人前来帮忙,这才将乱尘架下了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