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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渭水空长啼,伤逝歌伊人

此时天际边卷起一团乌云,往长安城逼压而来,雨未至,风先来,直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乱尘抬头遥望渐渐暗淡了光彩的太阳,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眸子里晦暗不明的亮色——“这首小词,说得不正是自己乘舟西渡中土么?这世间有谁能将自己这般牵挂?这世间又有谁能将‘离恨’二字说的如此刻骨伤人?呵呵,离恨,离恨,离而恨之,无怪徐州城外与我一同血战……可,真若是她,为何堳邬中拼死相救,声声呼唤我这个不成器的‘曹郎’?……不,不,不,她乃是一个恬淡如水的女子,待我极好极好,我乱尘今生独独亏欠的便是她了,又怎会偷学我武功,戾气如此之重?……是了,定是他人假扮于她,要引我入彀罢?……可是,这世间除了她,又有谁能如她这样待我千般万般的好?”

他凝思了半晌,颤声问道:“郭姑娘,请恕在下冒昧,你家恩公是否姓张,芳名一个宁字?”此时皇甫嵩三人穴道渐渐解了,听乱尘如此发问,不由得面面相觑,生怕郭嬛口无遮拦。郭嬛柳眉微拧,道:“公子,我虽陪侍于恩公身侧,但她老人家一直以物具掩面、长裙笼身,故而恩公的模样长相嬛儿一无所知。至于家室姓名,恩公更是从未提及,嬛儿也是无从知晓。”

乱尘道:“这可奇了。你日夜陪侍于她,不能知她姓名身份便罢了,居然连她音容相貌都是不知。你家恩公对身边的亲近人都如此防备,倒似有天大的秘密,不欲让外人知晓一般。”日行者道:“公子休要见怪,在下闯荡人世多年,奇人异事也是见得不少,但如恩公她老人家这般的,却是闻所未闻。不过,大智大慧之人,总有乖觉难测之处,恩公如是,公子亦如是。”皇甫嵩点头道:“咱们汉家有句话,叫世间百态、人间万象,恩公便是那藏首烟云的神龙,她老人家言行举止虽有奇诡之处,但怀兼情爱寤寐,实乃至情至性之人。我三人新附恩公,虽无幸见得她老人家天颜,但恩公慷慨侠义,素以意气相尚,常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绝非奸邪妄作之徒。”夜行者亦道:“公子,你认识我这么多年,知道我这人脑子直,不会说话,但恩公她老人家真真是个大好人,她说传嬛妹子的剑法是‘离恨剑’,那便一定是‘离恨剑’!”他也不顾兄长连连轻咳了数声,仍是大声说道:“我武功虽是不行,但也听先师与恩公讲过,天下武学系出一道,任你千演万化,总不离了万法归宗的拘囿,兴许剑法练到极处,便相贯相通,‘离恨剑’与‘无状六剑’有相似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乱尘心细,自然看出这四人说话时眉目间的微点闪烁,可又听出众人话语中对其恩公的笃信心意,心想:“天书中载有观面识相的法子,我观这四人皆是忠义勇诚之相,纵是有事相瞒,也是其恩公不允,并非是故意虚谀,我又何必为难他们?”便拱手道:“夜先生指教的是,小子方才唐突佳客,多有失礼之处。”

郭嬛只觉一股柔纯的力道在胸腹间微微一撞,身上的穴道便已解了,却只听见乱尘开口讲话,浑没见乱尘伸指解穴,她早知乱尘武功卓绝,却料不到武学能修到这般神而明之,心方发、力已至,此刻衷心折服之余,不免心想:姐姐与公子武功同出天书一脉,一走阴、一走阳,一个霸道凛然,一个柔和淳厚,居然能殊途同归,均臻绝顶之列,也不知他二人武功谁高一些?

正当此时,那倭人首领高嚎了一声,已经醒转过来,乱尘衣袖微动,似是清风拂过一般,却又听得啪啪啪三声脆响,似是骨骼接续之声,众人不解其意,只听乱尘道:“阁下多行不义,当有谴报。但天道慈悲,你既是未死,我便存好生之心,替你接好了断骨。可惜你右手被剑所斩、双腿的膝盖骨已碎成了粉齑,再也续不回来了。”那首领却不领情,骂道:“你们汉人就是喜欢装模作样,我技不如人,落在你们手上,痛痛快快给我一刀便是,别在这磨磨蹭蹭的说些废话。”乱尘微微苦笑,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那首领拿眼瞧看日夜行者,啐了一口血痰,骂道:“哼,你留我性命,定是有事相逼,若是要大爷我出卖国主,与这两位连祖宗都不记得的龟孙子为伍,我死也不干。”夜行者大笑道:“那倒不用,你嫌弃咱们,咱们哥俩还嫌弃你呢。”

郭嬛蹲下身来,扶在他肩臂处,道:“你这人也是奇怪,公子大仁大义,非但饶你不死,更替你接续了伤骨,你反而骂他,难道你家祖宗便是这么教你的么?”她这话说的俏皮,引得众人皆笑,日行者道:“你只消说了那蔡琰的下落,你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干。”那首领又是一哼,骂道:“我早说你们不安好心,果然是有事相逼,我偏不让你们知……哎呦,哎呦呦……”他话未说话,已连声价呼起疼来,乱尘心思细如毫发,怎会不知是郭嬛暗中捣得鬼,但又想此人冥顽不灵,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应该,便不再做声,皇甫嵩也瞧出乱尘心意,朗声道:“嬛妹子,你勿施大力,把这位大爷的断骨捏碎了,乱尘公子再是仁心济世,怕也难救……啧啧啧,各位兄弟你们说,这人哪,四肢俱废,还能做啥?”日行者哈哈大笑道:“皇甫兄弟你有所不知,咱们邪马台有一桩极高明的武学,连恩公和公子都不会。”夜行者与皇甫嵩齐声讶道:“什么武功这么厉害?”

日行者清了清嗓子,道:“自然是那铁嘴神功。各位还别说,这桩武功可当真难学,要把一双薄薄的肉唇练得如同钢铁铜丸一般,蒸不烂、煮不透、砸不碎、敲不动,可谓是难比登天,非有大能耐、大悟性者才能练成。一旦练成,上到报效国主、下至吃喝拉撒,皆由这双铜牙铁嘴一力承担,你们说厉害不厉害?”日行者平日里一本正经,此时调起侃来倒也有模有样,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乱尘都唇角微扬,那皇甫嵩瞧在眼里,更是顺坡而下,道:“想不到邪马台国竟然有这般神功,我们汉人坐井观天,不知贵国这般神技,失礼、失礼了。”日行者拱手还礼,道:“客气,客气!”皇甫嵩又道:“敢问这桩神功兄弟会不会使?”日行者道:“恩公与乱尘公子皆是大智大慧之士,他二位尚且不会。小弟何德何能,怎会学得如此盖世高深的武学?”皇甫嵩佯意叹息了一声,道:“皇甫醉心武学,听兄弟讲贵国竟有这般神奇的武功,不胜心生向往,可惜天下无人会使,皇甫无缘识荆,好生可惜。”日行者道:“兄长休要恼惜,我不会使,自有别人会使,说来也巧,我邪马台国尚有一名绝顶高手会这桩神功。”皇甫嵩道:“请问他老人家居在何处清修,皇甫克日便乘海船前往拜访。”日行者摇手道:“不用,不用,世间机缘巧合之事,唯心诚耳。兄长如此诚心,连上苍都已被感动,已遣了那高手前来汉土。”皇甫嵩又问:“哦?竟有此事!兄弟你速速告知,我且回家沐浴冠衣,再去拜见他老人家!”日行者道:“远在身边,近在眼前,兄长身边这位首领便是了……”他二人这样一问一答,说得有板有眼、恰如其事,有如坊间击鼓说唱的艺人一般,郭嬛听得嘻笑不止,夜行者脑子稍慢,隔了半晌,领悟到这其中的梗趣,噗嗤一声,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那首领看这二人有模有样的消遣自己,一张脸胀的通红,心中又气又笑,心想:这郭嬛小妮子不知轻重,倘若真将我断骨捏碎了,却偏不杀我,可真是做了大孽。我当真要半辈子不死不活,有如虫蛹一般,屎尿都在身上?……郭嬛瞧出他眼神中的惧意,趁热打铁道:“贵国国主广徕天下豪客,但凡有一技之长者,便纳在帐下,赐田赏金自不消提。你四肢虽废,但有这惊世骇俗的铁嘴神功相依,定能技压群雄,稳坐贴身近侍的头筹。”那首领再是愚笨,也能听出她言下之意,便是卑弥呼冷血无情,自己成了一个废人,于她无用,自然就要被她一脚踢开。是时,无财过活、无人照料,贱如虫豸,当真是生不如死,便道:“我有个要求,若是你们允了,我便将蔡琰那小娘们的下落告知你们,若是不允,嘿嘿,把那小娘们饿死了,你们可休要怪我。”

乱尘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但说不妨。”那首领苦笑道:“我双腿已跛、右手被斩,只留了一只右臂,连应对饭食都是为难,但周身财物尽留在樱亭秘岛内,卑弥呼乃是个忘义小人,我这个废人,那边肯定是回不去了……”皇甫嵩道:“阁下所求的,无非银两一事,只是皇甫为官清廉,财产无多,但人生一世,金钱何意?我将祖产全数变卖换钱与你,你寻个安定的僻壤,置办些田地房屋,再寻一两个个侍婢照料衣食起居,也能让你安度下半生。”皇甫嵩为官数十年,久居高位,却难以拿出银两、要变卖祖产,令乱尘听的心里不是滋味,便道:“皇甫先生两袖清风,万民皆知,此间更是高风亮节,晚辈好生仰慕。只是先生的宅府乃故祖相传,先人英魂供奉于此,岂能轻易变卖?”说着,他自腰间掏出一把碎银子,又自背后解下了玄黑骨剑,一并递与那首领,道:“我身边只有这些碎银子,且先帮你雇个车夫,送你出关。你拿我这把剑去陈留见我兄长,他乃陈留太守,你见到他,就说我向他相借黄金百两,以剑为据,如何?”皇甫嵩听他要以剑为质,怎可应允,急道:“国将亡于奸贼夷狄之手,小家何用?皇甫既已死志报国,区区祖产,又何足挂齿?纵是先人在天有灵,也决计不会责怪皇甫。皇甫之志,还望公子成全!”

皇甫嵩话说的斩钉截铁,乱尘与他几番劝说,他始终不听,乱尘只好依他所言,心想:“眼下我且让皇甫先生应了这倭人的银两要求,待我入得长安城,我再觍颜向大师哥相借,保得皇甫先生的祖屋家产。”那首领见众人已经应允,心里仍是不放心,道:“你们汉人奸诈的很,我要你们发誓。”

夜行者听他言语不敬,高喝一声“你!”,正要打他,却被日行者劝住,只听日行者正声道:“曹公子品性诚挚、天下皆知,你可曾听闻他有半点不检、半句妄语?”那首领不依不挠,冷哼道:“你们不依我,我便不说。”乱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扬手举天,正声道:“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曹乱尘在此立誓。愿以百两黄金换阁下金口一开,若违此誓,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岂料那首领道:“慢着,我还有一桩事……”

郭嬛四人见乱尘既已发下重誓,这人仍是不知好歹,不免气上心来,夜行者脾气最燥,闻言便欲动手揍他,被他兄长日行者拦住,只听日行者冷笑道:“曹公子一言九鼎,你莫要蹬鼻子上脸。”皇甫嵩亦道:“你这倭人,太不识相。”郭嬛不怒反笑,道:“各位大哥,这位朋友既然不爱百两黄金,那便是爱那无臂无腿方可练成的铁嘴神功了,这便让小妹我成全了他罢。”说话间,她掌上运力,已将那首领右肩处的骨骼捏得咯咯作响。

那首领吃不住痛,呼道:“各位,各位误……误会了!”乱尘微微摇头,示意郭嬛松了手劲,那首领缓了许久,才道:“我今年五十有三,已至暮年,眼下身躯残废,纵是有人照料,怕也撑不了几年。你们汉人讲究落叶归根,我们倭人亦是如此……可惜我这一生做的刀口上的买卖,无妻无子,只求死后你们将我骨灰送回故国,与我老母亲葬在一处。”夜行者抢话道:“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既有钱财,立下字据,叫服侍你的人送你归国便是。”那首领道:“不成。我不信汉人。”他见郭嬛、皇甫嵩等人又起了怒色,忙指着乱尘,补了一句:“我只信他。”乱尘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此人生怕自己死后,服侍的奴婢拿了钱财,并不肯远赴东海、将他骨灰安葬,先前觉得此人言行皆恶,此时听他要落叶归根,倒也有几分人情,想自己有朝一日说不定要回邪马台国接回张宁,便道:“好,我答应你。”

那首领脸上这才露出笑意,道:“此处西行五里,有一处荒山小林,林中有枯井,上以石块掩盖,那蔡琰便被缚在井中,你们径自去寻,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寻到。”乱尘拱手道:“多谢。”说罢,便欲启程去救那蔡琰,却被郭嬛等人拦住,乱尘心有不解,但听皇甫嵩笑道:“这等小事,还用劳烦公子亲去?我等粗人去救了便是。”日夜行者二人也附和道:“理应如此!”

乱尘见他们心意诚诚,而此间事亦已了得,失了饮酒独愁的况味,便拱手拜别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各位先生。乱尘这便告辞了!”说罢拎了一只酒壶,一摇一晃的往长安城方向走去,不一会的工夫,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夜雨淋漓,忽紧忽慢的秋风卷过细雨,一阵隔着一阵的撒在乱尘身上,乱尘的青衫、长发、眼睛在这场不知来路亦不知去处的细雨里染了个湿透。他不知自己在这细雨里走了多远,亦不知距离午时那场恶战过了多久,他便这样且走且饮、且醉且吟,手中的酒壶已空了多时,他摇了又摇、晃了又晃,却是再寻不见一滴酒水,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这酒壶一般,全都是空荡荡的——从陈留至长安,这一路走来,他一颗心魂牵梦绕、来来回回的,尽是在师姐貂蝉的花前月影。可那又如何?昔年常山之上,自己捉趣卖乖、百般讨好取悦,师姐总是能不拂了他意,伸手轻抚自己的额发,微微一笑,道一句:“尘儿,莫要调皮”。

这才短短七年,伊人已殁,再也没有人对着自己说这般体人的话了。这七年来,他总是想着师姐每次淡淡笑过后对着油灯,陷入长长久久的凝思——彼时的自己终归是太年幼了,总是时不时的要逗她发笑,却浑不知师姐口中时不时所念的那句诗,乱尘想了许久许久,这才一字一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首小诗,短短不过二十字,乱尘却潺潺反复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时至今日,他才懂得,当初师姐回答自己所言的“尘儿,你不懂的”。一阵细雨扫过乱尘脸上的泪痕,他忽的放声大哭,自吟道:“师姐,为你这一句‘不懂的’,我在常山上日夜苦读,阅破了万卷藏书,总不知你秀眉长蹙之意……到如今,我一人一剑、漂泊江湖,行了万里长路,才明白,师姐的答案不仅仅是一个‘情’字……我总以为自己将这情字猜透,却只知青青芳草之情,浑忘了昔昔暮暮之意……师姐,师姐……情爱者,不悲天,唯悯人矣……”他少年癫狂,说话已语无伦次,他只想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后悔、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可现在,已经太晚太晚。追忆何用?长歌当哭而已。

他便这样醉里挑剑,顺着渭水河畔,长歌而行。雨越下越小,可他的心,却是越来越沉,他终是忍不住,脑中忽的一阵眩晕,身子一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哇啦一声,张嘴大呕,腹中的酒水稀里哗哗的吐了一身,他的胃中除了酒水,再无其他,待他将酒水呕尽之后,只觉口中作腥,醉眼一瞧,青衫上殷红一片,竟是将腹中的热血都呕了出来。

他眼眶又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的滚落,这青衫乃是师姐一针一线所纳,这些年来,自己终日着身,如同将师姐负在背上一般,不肯受了半点烟尘沾染,今日怎得耍酒疯,将“师姐”弄脏了?清寒冷雨如斯,连忙将青衫脱下,跪在渭水岸边,一面轻轻的搓洗着血渍,一面一声低一声高的呼唤着:

“——师姐!

——师姐!

——师姐,你可还记得,彼时年幼的尘儿,长长久久的望着楞楞出神的你,问你眼里写的是什么……我总看不穿你的悲慨,我……我总是难以明了,无怪你总劝我,‘尘儿,等你长大了,有朝一日,会识得这世上有情之苦的。’

是呢,我总是太小,不能懂你,不能保护你……我总是起那些长长久久的贪念,想那些光怪陆离的未来,却不知未来,如此刻薄……今生不能让我陪侍你左右便已罢了,竟生生的夺走了如此清心寡欢又悲天悯人的你……你曾答应过我,待嫁与了大师哥之后,帮我找个可人儿,更允我从旁结一茅屋,与你们毗邻为居……你亦曾立下宏愿,你要全天下的有情人,花前月下,笙歌安眠……可怎的,如今我断肠消魂、雨夜恸哭,却应也不应?

……”

那恼人的血渍越洗越淡,却怎的也洗不净,惹他的心生生的疼,他陡然跃入渭水中,凄风冷雨、渭水冰霖,他浑不在乎,身子半没在浅水内,只觉胸中压抑满满的都是伤怀悲慨,他仰起头来,对着黑压压、逼仄仄的雨夜天穹,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声长啸。他爱到癫狂,亦伤到癫狂,不知不觉里,竟抽出玄黑骨剑,如疯虎一般舞将了起来。

现时他武功已然高绝,内力浩若瀚海、傲视寰宇,剑法更是天下绝唱、再无敌手,此时他无意舞剑,剑法虽乱,但磅礴的内力随剑喷发而出,剑势阳刚霸道至极,以至于他每舞一剑,七尺长的剑芒引导着丈宽的剑气四处劈散,那渭水宽阔汹涌,但乱尘剑气到处,总是一声轰然炸响、河水为之断流。再至后来,他的剑气与剑芒混在一处,人与剑在秋雨、渭水中上下翻飞,四五丈的剑芒有如漆黑的蟒蛇般翻腾狂舞。远处渭水上行舟的船家们听得异响,均出舱来瞧,只见得前方一团偌大的黑影搅动着渭水,时不时的有青光在黑团中闪现,好似那九天的青龙翻腾着渭水江潮爆发一般,只以为是龙王爷发怒,有的急急调转了方向,有的抛下锚,对着乱尘所舞的黑影不住的磕头。

不知舞了何时,乱尘再无劲力,身子从半空中跌入渭水,他也不爬起,索性仰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心头间酸楚难当:“师姐,都怪我不好,你当年要我讨好师傅,让他教我学武,我却只知贪玩,不肯硬求,这才害了你……如今,如今,我已将三本天书的武学练完,再回到涿县桃园的光景,我总能救得你罢?……师姐,这江湖夜雨、天下疾苦,远非武学一道可以闯荡的,若是,若是当年我不肯应允与你下山,你纵是郁郁寡欢,但也能朝夕相见、日夜作陪,总胜于你现在香消玉殒,作这吃人江湖上漂泊零落的孤魂野鬼。”他知晓自己武功一日千里,每逢功力更深、武理明悟,他反是更为伤感寒凉。幼年时,他亦是好嬉喜闹、追欢逐乐,可这些年来,年岁渐长,又久受情念之苦、爱忆之羁,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才落得现今这番郁郁寡欢、苟言少语,此刻七月鬼节、凄风冷雨,他眼见黄纸飘幡,思念故人亡魂,更添了心头的愁意。

雨夜幽幽,水涛汹汹,托着乱尘在河水里上下起伏、顺流而下,待转过一两处滩石拐角,水势陡然一急,将乱尘整个人抛进河底,乱尘已然醉生梦死,当下便被河水倒灌入口鼻,他在水中剧烈的呛了数声,灌了一肚子浑浊的河水,这才浮上身来。经由这么一激,他的酒意稍稍减了一些,拿眼惺忪四顾,却见远远的对岸处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彩。此时吹的正是北风,那些光彩便浮在水面上、顺风而来,游往自己身边。起初那些星光稀稀疏疏,到后来星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恰似点点繁星,将这这渭水点缀的有如九天银河一般。

乱尘酒意入脑,只道已是身入九渊冥河中,怔怔的念道:“我这是……这是死……死了么?是了!是了,我定是死了!”他悲到极致,忽而娟狂大笑道:“师姐!师姐!尘儿终是死了!尘儿陪你来了——”他长声嘶唤了好一阵,这才发觉,那些星光已缓缓行至自己身边。他信手捞了一把,却不料那星光正有实质,好不容易聚神细瞧,才发现,手中捉着的竟是一只河灯,这渭水河中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尽是中元河灯,他征了一会,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打在手中的纸船河灯上——流水泛灯,缅怀亡故,不正是中元鬼节应有之事么?

——师姐……

他这么一恍惚间念想的,还是如灯火般镌刻在他骨子里的师姐貂蝉。

不一时,对岸放灯人群的哭声随风飘来,黄纸漫漫、河灯点点,一股脑儿的敲进乱尘眼中、脑中,搅得他心中一阵紧过一阵的疼。他终是忍不住,咬破了手指,以血为迹,在河灯的船纸上一笔一划、一句一字的写道:“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这河灯上写的,便是他十二岁那年,师姐于七夕时遥寄给吕布的小词。乱尘这十年来,每逢七夕之夜,便念及这首小词。早些年,他长含嫉妒争竞之心,再后来一两年,却是惆怅多于愤懑,待得现在,只剩下如丝若缕的悲切——遥想昔年,师姐一生一世所想的,便是嫁于了天下无双的大师哥,花前弄影、相夫教子罢?可峩峩苍天怎的如此炎凉,空许这世间侠士轻结、美人轻盟,总教那壮志未酬、伊人空欢,轻为人死?……

他适才用力过甚,竟将指骨咬断,鲜血汩汩直流,浸于漆黑冰冷的河水中,他却浑不知觉,只是这样出神的念着、想着,轻轻的将船灯置于水上,夜风一鼓,那只小小河灯里的烛火晃晃悠悠的摇曳了一阵,载着乱尘这些年日寤夜寐的念想与万千世人的念想重新混在一处,顺着渭水蜿蜒而下。

乱尘拿眼一直盯着那只河灯,直至那只河灯完全没入那一片黄闪闪、昏暗暗的渭水雨夜之内。他掬了一把河水,双手盖在脸上,只觉彻骨冰凉,一直冷到他的心里,他一时把持不住,竟哭得失了声。

这一时,隐隐但听一声箫吟由远及近传来,那箫音轻柔,曲意婉转,音调忽高忽低,颤、震、倚、叠、打、赠、波、滑、筒九音转圜妙曼,浑若天成,似皑皑白雪、悠悠叹息,又似春风拂柳浅浅宽慰。乱尘被这箫音所引,环首四顾,却是寻不着吹箫之人,只道是自己失了神智,听了幻音,索性便绝了觅寻的念头,安心听这箫音。箫音回回旋旋,时而清丽无比,时而默默低语,如那春日的微风一般,万里花开、群芳争艳,教人生出说不清、看不尽的安宁心;渐渐的,春过夏至,箫音又如布谷鸟儿一般,忽飞到东、忽飞到西,带着乱尘的心兜兜转转。转眼盛夏落幕,花落溅雨,箫音靡靡,尽是潇湘夜雨,长烟无绪。待到凛凛寒冬,箫音渐渐攀高,似那绵绵的细雨尽化作茫茫的白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乱尘正心驰神醉之余,却听得箫音陡然一转,竟有女子倚箫而歌。那歌声和着箫音此起彼伏,若有若无,似回庭转玉、朝露润物,乱尘听了好一阵,才听出歌里所唱的,竟是——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君相忆。

有幸相知,无幸相守,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乱尘先惊后喜,这是师姐生前最爱唱的一首古曲了,这首无名曲子,师姐曾教过我,说将来有缘,定能相会,我怎的忘了?是了,一定是师姐!他跃出水面,腾在半空中,止不住呼道:“师姐!师姐!是你么?是你回来了么?……”他呼声愈响,那箫音也是愈响,与他呼声混在一处,似在回应他一般,“今夕何夕?这中元故人之夜,定是师姐舍不得尘儿,知我于此夕遥望念想,终于引了幽魂,前来相会么?……”

乱尘跃在半空中,只见得河灯远去、天穹漆黑,哪里能寻得着半分貂蝉的影子?他心中痛极伤极,望着滔滔流水,只能嘶声长呼,以减心头之苦。那箫声与歌声陡然而来,经由他这啸声一激,歌声猛的一断,箫音也戛然而止。乱尘如失魂丧魄,一时把持不住,从半空中呼喇喇的摔入渭水中。

乱尘吃了几口水,身子才浮上水面,抬目望天,旷野飞雨、万籁一片,间或里风雨一紧,鼓动浪涛,引得身子随着河水晃晃悠悠,乱尘悲不能止,任那雨水一滴滴的落在脸上,迷糊了眼。

但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似有什么物事落在身边,随即传来一阵幽幽的清香,乱尘也不睁眼,只道是自己一时幻听,却不料那股幽香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乱尘起初还以为是花草芬芳之气,此时闻的真切,又觉得这香味似是而非,有如养在深闺中少女的淡淡体香,似轻烟缭绕于身边一般。乱尘苦笑了数声,自言自语道:“我今日可真是喝醉了……这渭水河心,又哪里来的体香?”他只这么一恍惚间,却听到身前有人轻轻一声叹息,道:“曹郎……”

乱尘微微睁眼,却见一名少女怔怔立在身前,江湖夜雨、秋风吹拂,引得她衣带飞舞,长发至腰,垂在水中,说不出来的好看,只是夜色晦暗,怎么也瞧不清那少女的颜面。那少女却不知乱尘已然醒转,只是一声挨着一声的低唤:“曹郎……曹郎……”乱尘正是半醉半醒之时,只觉那少女皓臂缓缓伸来,揽在自己腰间。他平日里虽放浪形骸、跅弛不羁,但总是至诚至敬的谦谦君子,迷迷糊糊之中仍知礼教有妨,道一声:“你……”身子微动,欲要从那少女怀中挣脱,可他醉酒满腔、怎有得半分力气?那少女微微一惊,却见乱尘醉眼迷离,心疼的紧,嘤咛一声,已哭出声来,泪水滴滴答答,打在乱尘脸上。乱尘勉力睁眼,想要将这女子的样貌看个真切,可自己着实太困太累,眼睛只睁了一会儿,便已沉沉阖上,只觉这少女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只觉得头疼欲裂,问道:“你……你是……”

那少女见他说着胡话,心中更疼,伸手将他环住,见那河水不住侵袭乱尘面庞,犹豫了一阵,将他的头颈托起。乱尘不禁想起那一年寒冬,自己受了风寒,正是师姐如此这番将自己揽在怀里,那时那景,此时竟如此真切,不由得激得他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师姐……师姐,是你么……”

那少女身子一怔,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只听她道:“尘儿莫怕……师姐……师姐在这儿呢……”乱尘心中止不住的欢喜,似个小孩子一般,道:“师姐,师姐,你终于回来啦……”他生怕此时仍是在做梦,竟伸出手来,握住那少女的手,那少女低叹了一声,知他又把自己当做貂蝉,心中又气又苦,欲要将手收回,但一瞧见乱尘毫无血色的俊脸,心头兀自的酸楚,由着情郎握着自己。乱尘张嘴欲言,岂料一个浪头打来,河水冰冷,教他神智稍清了些,道:“你……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师姐……师姐……已经,已经……”他想说师姐已经死去多年了,可心中爱之思之,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少女怜他情痴,竟学了貂蝉的口气,低低道:“尘儿……尘儿莫哭,师姐在这儿呢。”乱尘神智清明,也只瞬息之事,这少女娓娓细语、柔声怜爱,早已化成貂蝉的模样。

乱尘只想得痴了,加之酒意正盛、一时胆大,浑忘了今时今日的自己二十有二,早已不是当年常山上的那个稚嫩童子,道:“师姐,尘儿好想你……”那少女虽是钟情于乱尘,也不免生气,欲要将乱尘推开,但怒气未至心头,已有丝丝甜意漫了上来——自己朝思暮想,所为何求?上一次,堳邬渭水之畔,你危在旦夕,我二人生离死别,曹郎便如此这般轻薄于我……这一次,亦是渭水之滨,你又这么待我。我……我当日答应过你,若是你幸得不死,再见面时,定会卸下脸上面具,以实相示,可你……曹郎,曹郎,我今日打扮,你应是认得我,可怎么又成了你家师姐?你心中既是无我,可又偏偏如此多情,亲近于我……她这么一想,那方起的甜念又消,言语哽咽,又起了怨念哀愁之意。

乱尘只觉醉意熏脑,说不出的困顿。昏昏沉沉间,听到水声哗啦,那少女抱着自己在渭水中一面走、一面哭,他微微睁眼,见“师姐”的额发全被雨水打湿,遮住了脸,瞧不真切,乱尘急道:“师姐……师姐莫哭,尘儿……尘儿错了……”他不见“师姐”答话,迷迷糊糊中更是伸出左手,轻轻理顺她的湿发,强颜欢笑道:“师姐,莫要哭了……尘儿……尘儿陪你去寻大师哥……”

那少女握住乱尘的手,泣声道:“尘儿……尘儿好乖,师姐我……我……我……”她这个“我”字梗在喉中,后半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乱尘听“师姐”夸赞自己,心中说不出的开心,只觉得天旋地转,刚要说话,喉头一甜,又呕出鲜血来,终是沉沉睡去。

夜已近四更,整个长安城似俱被这场秋雨所笼,四下无灯、万籁俱静,唯独南城临水处一处大宅的西北角厢房还亮着一点烛光,屋子当中的竹椅上枯坐着二人,均望着厢房的木门,怔怔的出神。

这居屋而坐的二位,正是大汉司徒王允与左中郎将蔡邕。那蔡邕爱女蔡琰昨夜于司徒府游玩时被人强行掳了去,周仓与裴元绍率了众护府的武士去寻了一日一夜,到此时仍是毫无消息,他怎能不急?那王允见这义兄不住的叹气,出声安慰他道:“蔡兄莫要心急,这伙强人掳了琰儿,自是为那金银细软,兴许再过得一二个时辰,便有人拿了琰儿的信物前来要那钱货。老哥虽不富丰,但为官几十年,仰赖先帝赐恩,倒也有些家产,是时任由所取便是。”

蔡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蔡某家中贫寒,天下皆知,怎会有人打我这个穷酸老儿绑票勒索的生意?”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哥您是当朝司徒,贵为三公之首,连那董卓奸贼都不得不忌,若当真只是江湖歹人,怎敢有如此胆子前来府中明火执仗的将人抢了去?这其中,恐怕另有牵扯……”

蔡邕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本以为王允听出自己言下之意,可王允却只是哦了一声,道:“如今董卓把持朝纲,长安城中尽是其党羽富贵之辈,愚兄这个司徒只不过是个空头帽子,有谁将我这司徒府放在眼中?再说,方今乱世,天下征伐四杀,百姓为求一口饭食都能易子烹食,这江湖上的歹人胆大妄为也是情理之事。伯喈,你多虑了。”

这王允少年时便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才子,如今浸润官场数十年、位极人臣,自是老谋神算,怎会不知蔡邕的言下之意?平心而论,他对蔡邕的气节与才识确实钦敬,知他对汉室忠贞不二,又是治世之才,故而二十年前替他奔走打点,不惜在张让蹇硕等一干阉人面前卑躬屈膝,才让先帝刘宏保住了蔡邕的性命,更是与他结为异性兄弟。早年他与蔡邕共为清流之首,见这天下清流多为才德兼备之士,原也想率着众清流劝帝修仁、鞭奸笞佞,效仿伊尹霍光之志,成那中兴之事。但时而久之,他多见清流中人遇事要么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要么殿前力谏、一死了之,全不知摒虚就实、圆转回圜之道,便渐渐冷了心。这么多年过去了,阉党方除、权臣又兴,一干清流仍是托杯忠良、远咏治邦,这汉室朝纲一堕难起,已非一人或数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当年的种种意气奋发、种种宏图远志皆已被现实磨平砺尽,他心中所想所图的,只是于自己有生之年勉力维持这汉室朝纲不倒,他日自己九泉下也算有颜见得先帝。这几年董卓将汉室朝纲糟践的一塌糊涂,他自知难敌、当行韬光隐晦、候以时机之策,故而处处对那董卓曲意逢应,连焚烧洛阳、迁都长安一事他都隐忍克制了下来,为的便是这汉室天下。

他原以为蔡邕一世逸才,与自己共事共处了这么多年,能体会得当今所宜之事,却不想蔡邕空有才智、这些年来终是不见长进,已是多生怨意。上一次蔡邕假借自己之命,派了周仓、裴元绍二人去那堳邬中打探消息,却不想他二人自作主张、现身救了曹乱尘,那李儒诡诈多端,当场便从这二人的武功路数中看出了来历,这些时日处处针锋相对,就差没撕破脸明刀明枪的要了自己这条老命。王允虽知蔡邕初衷,但心中责怪他鲁莽,自堳邬一事后,兄弟二人间的罅隙越来越大,王允更是瞒了不少事情于他。这一次强人夜闯司徒府,他当时便已明晓是那李儒终是不堪忍耐、要对自己这个垂暮老人、以及他所勉力维持的大汉动手了,但敌暗我明、他不知对方之意,只好狠下心来、行那弃子引狼之术,授意周仓、裴元绍等人佯意抵抗、任由强人将义女蔡琰捉了去,便是要打探李儒的虚实,自己好准备了应付的对策。此间事如此阴刻寡德,怎可说与了蔡邕听了?

蔡邕果然面有不满,道:“大哥,长安城酉时起紧闭城门、戌时便已全城夜禁。昨夜掳走琰儿的那伙贼子足有五六十人,什么样的‘江湖强盗’能在数十万西凉军的眼皮子底下进得城来,又能在午夜子时宵禁刻,绕过巡夜的兵士、聚在一处强闯司徒府,抢了人扬长而去?再者,周仓、裴元绍二人武功精强,却顷刻败在那帮贼人手上,试想,江湖中人有如此身手的,怎么会甘于做掳人绑票的下作事?以我之见,掳走琰儿的,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强盗,而是另有其人。”

王允听到蔡邕提及周仓、裴元绍二人不敌强人之事,心中先是担心不已,生怕是周、裴二人生性耿直,在蔡邕面前说漏了嘴,或是那蔡邕心思细腻、早已看出端倪,只是碍于兄弟之意,这才出言质问。此时听他并非知晓自己授意不敌之事,又觉甚是惭愧,但事已至此,唯有一掩到底,便道:“那依贤弟所见,该是何人所为?”

蔡邕正色道:“李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