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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

乱尘提了一把灯笼,顺着坞内那奇长的碎石小道一直往里走,那碎石小道倒也奇怪,两旁高筑石墙,中间只留一丈来宽,供人行走,行在其中,教人不自觉的生出压抑肃杀之感。而且这郿坞占地远比乱尘想象中要来的大,这一路走来无人无音,隐隐的透着森森寒意,乱尘在这小路上直直走了一盏茶时分,才行到一扇三四人高的青铜大门前。那铜门硕大无比,左右各挂一只龙头铜环,铜环两旁皆刻着四个血红大字,右边是“逆我者亡”,左边是“顺我者昌”,头顶高挂的横匾上刻着“扫御天下”四个斗大金字。

乱尘登上门前九级石阶,举手正要叩门,却听有人在门后大声喝问:“来者何人!”,乱尘答道:“在下曹乱尘,赴小姐之约而来。”他话语方毕,但听五声震天炮响,那宛如宫殿城门的大门陡然大开,门内灯火大亮,一时之间,直耀得乱尘睁不开眼来。正朦胧时,但听门后似有无数人马以硬物同时击地,那震声响声连成一片,似有千百人齐声发喊:“贵客到!”

待得乱尘目能视物,才见门后乃是一排排铁甲黑衣侍卫,方才所听的震耳欲聋声,便是这百千铁甲侍卫以长枪捍地所成,乱尘暗暗寻思:当初在关东军中,那袁绍虽是骄纵奢靡,但也没这等威仪阵仗,纵是汉室天子,也不过如此罢?可若是当今天子,“扫御天下”这四字相比“治国安民”虽是略落下乘,但并非不可用之;但“逆我者亡,顺我者昌”这八字用来却是大大的不妥了。而且当今天子不过是一介黄口小儿,被那董卓操如玩偶,又怎哪来如此的凶戾气量?那么,又是谁敢如此的猖狂,难道是这几年新近崛起的段煨?听张辽说,那段煨本是西凉一方匪寇,后结交李儒,终是攀上权相董卓一党的扶摇之势,官封宁辑将军,成一方之霸,但此人权势虽盛,终究高不过董卓,又岂会如此放肆?……他猛的一惊,难道这郿坞主人是那董卓不成?可这等想法旋即就被他否认——那董卓若要见我,只消命得大师哥将我压上相府便是,又何必废这么大的精力曲折?可若不是董卓,这天下间又有谁人有这等人力、财力?是马腾?还是韩遂?

乱尘心中思绪正乱间,已有四名衣锦华贵的侍女持了龙首宫灯走到他身前,柔声道:“公子有请。”这四名侍女说话甚是悦耳动听,乱尘忍不住瞧住她们脸上,但见雪娥俏颊、红唇柔长,足足是四名丽人,可不知怎的,这四名侍女却是如同人偶一般,冷冰冰的脸上毫无一丝人情欢色,眉黛间更隐隐有一股仇怨之意,想来皆是有深深心思。乱尘猜测定是这郿坞主人强抢来的民女,以供他饮酒淫乐。他忍不住双手轻颤,直想拔剑出手,先救得这四名少女出得坞去;但转念又想,郿坞硕大,这样的侍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又能救得几个?再退一步讲,眼下诸侯割据、兵祸连起,这郿坞是为鸟笼,那天下亦不皆为牢笼?在郿坞,好歹能衣食无忧,去那天下间,这些羸弱女子又如何能安身自保?免不得又遭了当年师姐那般殒身之祸……他一想到师姐,便心头绞痛,遂不再做他想,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在侍女后面,缓缓进入内城府内。

乱尘在这四名侍女环伺下缓缓前行,沿着脚下金阶上前,又经过了三道蜀锦帷幕,每一处帷幕之后,均有十六位紫衣近卫手持斧钺,大声的喝令盘查,细细的检视过来人,方肯放行。待又走了两炷香时分,穿过三间厅殿后,现出一扇金色大门,门上浮刻着九龙戏珠,灯火一照,端端是栩栩如生、耀人眼目,乱尘这才发现,这大门乃是纯以黄金所铸,更比先前那个铜门要大上一倍,他正慨叹这郿坞主人的蛮威奢靡时,只听一名侍女道:“公子请留步。”又听一名侍女道:“贵客已至,军士迎礼。”

侍女话音方落,金门便豁然洞开,现出八排金甲卫士来,但听那八八六十四名金甲卫士齐齐喝声道:“进见!”乱尘武功虽高、但见识不广,更未见过如此如此威仪的阵仗,不由得一凛。他抬腿只是走了一步,突觉寒气逼人、斧光闪现,正是第一排金甲卫士的八只金斧从前后左右分向他疾搠。乱尘虽是不明其意,但应变甚快,瞬时间左掌前拍,右掌后扫,他出招之快,有如八臂同使,但听当当当当八声连在一起,那八名金甲卫士瞬时间便失了兵器。但那八名金甲卫士甚是奇怪,武器一失便退回原位,不再进击,乱尘正疑惑间,却听有人拊掌大笑道:“好武艺!好武艺!”

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乱尘这才明白,原来这八士毫无征兆的同时出招,还是试探来人武功,倘若来客武艺不佳、应变不速,定要被当场斩成肉泥。乱尘长嘘了一口气,对这郿坞主人多了一分厌恶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好奇,忍不住拿眼往前看,却见深深的殿堂尽头高高安着一张紫金大椅,一人侧卧在金椅上,身旁更有一众美女陪侍。乱尘见那人手中把玩这一只夜明珠,身材虽是臃肿肥胖,但仍是无时无刻间逼发出一种威压暴戾之气,教他胸中不免一窒,料得此人便是这郿坞主人。

乱尘虽不喜此人此景,但也知些礼数,暗想自己打个招呼便告辞了事,正要开口言语,便听一名金甲卫士厉声喝道:“大胆小子,竟敢不跪?”乱尘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轻易拜人?他少年性子上来,仍是端立殿中,正声道:“乱尘虽是不才,但也知世俗礼教,上跪天地父母、下拜恩师长兄,正是大好男儿,岂肯轻易低头相跪他人?”

乱尘一言既出,便有七八人同骂“大胆!”,更是举了兵器便要打将过来,乱尘非但丝毫不惧,反而抬步往前行走,直走到金椅前四丈之处才堪堪停步。那金椅上的主人也不起身,嘿嘿一笑,道:“来者是客,咱们可别失了礼数。”他嘿嘿笑了数声,又道:“久闻曹乱尘英雄出少年,武功胆识皆为当世上品,今日一见,倒是不虚美名。”

乱尘不愿与他多生瓜葛,便抱拳道:“坞主客气了。今日此来,原是误会,现今乱尘雅兴已致,便就告辞了。”

当下又有一名卫士低喝道:“大胆小子,竟敢如此无礼!”乱尘只见那坞主目中的凶光一闪而过,怀中猛地伸出一只肥掌,抓向那卫士喉咙,但听呲啦一声,那名卫士的下颚连同喉管已血淋淋的掣在坞主手中,那卫士一时并未死透,歪倒在金椅旁,伤口处的血泡发出咕咕的破灭声。乱尘曾于虎牢一役见过沙场凶杀、人间炼狱,但眼前这坞主转眼间出爪杀人,杀人更是如此残暴,难免气急,道:“坞主这是何意?”

那坞主此时脸上仍满是笑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更将那只血手在那卫士的衣甲上擦了,才重坐回金椅上,道:“老夫说一不二,既已明令不得对你无礼,这斯却仍不听教诲,如此不知礼数、不尊上命的奴才,还留他性命作什么?”

这坞主如此冷血无耻,乱尘忍不住剑眉倒竖,喝了一声:“你!……”那坞主哈哈笑道:“我又如何?”乱尘一时语塞,反不知说什么来好。他只是个无形浪子,虽常存仁爱止杀之心,但并不是个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心想那金甲卫士今日也是因殿前邀功、阿谀奉承,将马屁拍到马股上,才遭得如此横死,而且这郿坞透着一股怪里怪气的肃杀,与自己更是素不相识,犯不着为他得罪这郿坞主人,还是趁早脱身才是。他怔了一会儿,道:“既然话不投机,还请坞主放行。”

那坞主仍是笑道:“少侠莫急,老夫得知你今夜要来,特遣人作了一幅画,听闻曹少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于朱笔丹青上亦是妙手,少侠既然来了,不妨看了此画再走。”他说话间双掌轻拍数下,便有一干侍卫结阵拦在乱尘身后,更将那黄金大门关上。不多时,两名卫士从后殿内将一张楠木长桌抬到乱尘面前,那桌上铺了一张书画,更有两名侍女端了琉璃盏灯,各持立在长桌两角,柔声道:“有请公子。”

乱尘不知这坞主摆的什么名堂,眼见金门紧锁,这坞主虽是强行留客,但却似并无多少恶意,便耐下性子,去看那字画。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头便是咯噔一怔,这居然又是似极了师姐手笔的画作,连同先前两幅,这已是第三幅。这郿坞主人究竟是何人,作此画的女子又是何人,此间扑朔迷离,到教他一时惘然。

只听那坞主道:“此画名为‘有凤来仪’,你可知这其中出处?”乱尘答道:“出自《尚书》益稷篇,书中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说的是虞舜二位明君时,有异人名曰箫韶,于殿前献曲歌颂,九转美曲之后,竟将凤凰也引来了……”

“很好,很好。”那坞主拊掌笑道:“你可知这其中含义?”乱尘满脸惑色,但仍是答道:“《论语·述而》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瑞应’即是‘凤凰来仪’。”

“不错。”坞主笑道:“如此小子,却能熟经通典,文武双全,实时难得。你且将此图仔细观赏。”乱尘猜这坞主执意要自己细看此图,定是有所用意。便从侍女手中执过宫灯,细细察看:

此图上绘金爪凤凰曲颈昂首腾跃于空,那凤凰双翼怒张,鳞爪锐利,飞羽如剑,躯身以朱笔所描,辅以云烟点缀,似搅动着云气,势不可挡,凤凰身边更有百鸟环绕,笔力刚劲自由,虚实相宜,应是战国画法。但乱尘阅过全图之后却是觉得此图怪异非常,因那边角处有一丛舒枝展叶的木芙蓉,枝头更是缀满花朵,一对鸳鸯在清波中嬉游,雄的低首弄波,雌的仰头鸣叫。笔墨细腻无比,不以苔点修饰,颇具春秋余韵,与此图全景大相径庭。

此图用笔传神如一,应该同一人所作,但一幅图中却有一阳一阴两种意蕴,更是阳者刚坚、阴者柔腻,端端是格格不入。更奇的是,乱尘寻遍全图,愣是没有寻到题头和落款。

只听那坞主道:“少侠是否觉得此画虽出自一人之手,但却风格不一,既有威仪霸气,又有儿女小性?而且这其中笔法甚熟,像极了一位故人。”乱尘答道:“正是。乱尘此来无他,便是想会一会这诗画作者,好了了心头一桩念想,还望坞主告知。”那坞主哈哈大笑道:“人啊,有欲才有念,又念才有贪,有了贪,便堕入彀中了!”乱尘知这坞主话中有话,似在捉弄自己,本想不再追问,但心中却是割舍不得其中牵挂,遂道:“小子性拙,不明坞主言语高义。只求坞主解我心中疑惑。”那坞主摆手道:“不急,不急,你再细细观赏,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乱尘无奈,只好又埋头细细赏画,想猜出这画中用意,待过了盏茶时分,只听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无章,似是多人疾行,不多时已行到大殿金门前,乱尘只听有人细声说了一句:“得主公传令,已尽数安置妥当了。你速速开门,我等好面见主公。”又听有侍卫喏了一声,那扇厚重的金门便吱扭吱扭的开了。乱尘忍不住抬头转身,看那一干来者。

只见来人甚众,大多身着夜行的黑色紧衣,唯独前首站的六人,倒是绸衣缎服、穿着华贵。这一众人进得殿来,便全数下跪,行那三叩九拜之礼,更是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乱尘既觉好笑,又觉无耻,心道:“世人皆知,当今天子是为一个十多岁的孩童,那董卓手握兵权、把持京畿,只不过为太师,你这坞主远不如董卓势大,倒在这郿坞中做起帝皇的春秋大梦来。”他素来耿直,竟是笑出声来。

那坞主依旧不动怒气,明知故问道:“少侠何故发笑?”乱尘知他帐下兵甲众多,自己若是言语得罪于他,怕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但想到若仍是委屈求全,断断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遂昂首挺胸,正声道:“当今权相董卓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居三公之首,执掌相权,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不过拜太师,更不曾言半句千岁;你这坞主势不如董卓,无耻无礼却恁是远甚,竟敢僭越帝位,更是要一众家奴做面圣之礼、大放厥词,正可谓‘言者无耻,受者无礼’,不知各位山呼万岁之时,可知廉耻二字!”

他此话一出,满殿哗然,那坞主虽刻意压着怒气,但乱尘清晰看见坞主面上肥肉乱跳、双目似要迸出火来。那一众跪者见坞主并不下令制服乱尘,有那金甲侍卫的前车之鉴,各个心头虽是盛怒,倒也无人敢动,更是不敢开口喝骂。过了好一会儿,那坞主喉咙中挤出咕咕几声冷笑,阴测测的道:“少年人,我惜你是个人才,这才废下力气请你相见一叙,你莫要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

这坞主重话一出,底下众人当即会意,便有一锦衣人厉声道:“兀那小子,你姓啥名啥,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乱尘拿眼一看,那人四方脸,满脸虬须,身材高大,虽是穿着锦衣,但一看便知是个鲁莽武夫。此人面色狰狞,目露凶光,乱尘不卑不亢道:“在下乱尘,江湖潦倒,籍籍无名之辈。”

“哦?”乱尘一说出自己名字,众人皆是惊了一声,私下里皆在窃语交谈,旋即又有一人发声道:“原来你便是曹乱尘,你虽有些本事,但终究是少不更事,不懂得人情规矩。”此人知是乱尘,说话口气倒是稍稍好了一些,但言语中仍有不满。这人也是四方脸,颔下生有一撮羊须细胡,乍眼一看平平无奇,但眼中却不时闪露出精光。乱尘自是见识过吕布、曹操、刘备这等当世豪杰,此时细看此人,越看越觉得他不简单,颇有鹤立鸡群之感,遂反驳道:“先生本为人杰,却被这人情规矩所困,做了他人奴才,岂非更事之举?”

乱尘原以为此人听了自己这般反诘,纵使不暴跳如雷也要满脸怒色,岂知那人眼中只是精光一闪,嘿嘿笑了一声,便不再答话。倒是他身旁一粗汉喝道:“绣儿、诩儿,你们和这无礼小子说什么废话,待会儿且看俺张济料理了这厮,好替你出一口恶气。”乱尘之前久在关东军中、又在吕布军中待了不少时日,但一来他不关心时人政事,而来大哥曹操、师兄吕布皆不愿他被这世俗所累,便没有告诉他当世的一些人情典故,故而眼前张绣、贾诩、张济三人的名字虽是说了出来,乱尘却是一个不识。

张济话声方毕,跪者中便有一人哼哼冷笑,那张济是个火爆脾气,当下便怒道:“李蒙你笑什么?”这李蒙身材虽高,但颇是瘦削,似是被酒色犬马掏空了身子,脸上已无多少肉色,李蒙听张济怒喝,仍不答话,更是又冷笑了几声,倒是他身旁一人阴测测的道:“李将军笑的是某些人自不量力,胡夸海口!”更有一人阴阳怪气的应和道:“王兄莫要见怪,怕是张将军黄汤灌的多了,这才有了胆子胡说八道了。”

张绣自幼亲父早亡,由叔父张济带大,此人当场侮辱张济,他怎能不怒?不由得拔剑骂道:“王方、牛辅,你二贼说什么?若敢再说一遍,我便将你二人的脑袋斩了下来!”那王方生得颇为猥琐,牛辅则是鼠头獐目,皆是纨绔子弟的模样,但张绣拔剑怒叱,他二人倒也不怕,只是阴测测的冷笑。

乱尘心思细腻,当下便知这郿坞主人手下倒也非铁板一块,眼前这五人分为两派,一派以张济为首,张绣、贾诩为副,另一派则是李蒙牛辅王方三人。眼看两派手下均是剑拔弩张、似要动起手来,那郿坞主人右手在金椅上重重一拍,圆目怒瞋,喝道:“反了你们!”

坞主盛怒之下,众人皆又慌忙跪下,身首均是匍匐贴地,身子更是不停颤抖,似颇为忌肆坞主,乱尘将诸人的畏服与先前的媚态尽看在眼中,更觉这坞主无耻,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留,便道:“坞主,在下告辞了。”他也不待坞主回答,便已转过身去,径自往殿外走去。

乱尘只走了几步,便听门外有人道:“这便走了?”这人口音甚是耳熟,乱尘一听便知是先前那黑衣人,便道:“今日既已尽兴,当是告辞之时。”那黑衣人将右手一抬,便有数十个卫士挺起枪戈围了上来,后排更有两队弓弩手扯着劲弓,皆是对准了乱尘。黑衣人道:“可记得来时我对你说过什么?”乱尘心知如此情势下,只要自己稍稍服软,便可保住性命,他虽是个漂泊伶仃、只求恬淡心安的落拓浪子,既无悲天悯人的侠客情怀,亦没有争权夺利的是非野心,但亦向来率情任性、高洁诚挚,最厌恶的便是无耻尊大之辈、阿谀奉承之徒,这郿坞虽金碧辉煌、芳香馥郁,但眼前无耻无礼者众,于他却是遍地污秽、臭气熏天。此时黑衣人以性命威胁于他,他反而轻蔑一笑,道:“当然记得。你说‘下次相见,必是刀戈相向’。距现在不过三个时辰,这便应了。”

乱尘拿眼环顾四周,见黑衣人满脸怒色,但抬着的右手已有些发抖,但仍是迟迟不肯落下,又道:“既已是说不得了,先生还在等什么?”那黑衣人直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道:“曹乱尘!我主人知你是个人杰,这才不吝下交,命我等盛情邀你前来,今日你一再顶撞于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再容让,你却蹬鼻子上脸,真以为我等不敢杀你么?”

乱尘微微一笑,亦不再答话,在众人怒视之下抬步往金门外行去。走不数步,便听那坞主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曹乱尘,你今夜为何来此?难道你已不想知道这诗画是谁所作了么?”乱尘愣了一下,也不转身,怔怔的出了会儿神,幽幽道:“坞主你若想告知于我,早已说了;若是不想,我问了也是白问。既是如此,我乱尘虽是不才,但也不是死乞白赖之辈,若要我觍颜相求,知之何用?”

那坞主又是哈哈大笑,呼声道:“来人,上酒!”乱尘讶道:“坞主这是何意?”坞主答道:“我二人话不投机,你既已告辞,我便遣酒来送。”乱尘心想:我当日一时兴起,在那绢画上信手涂鸦,留下那句“在下吕府乱尘,他日若汝二人喜结连理,恳求一碗淡酒”,竟徒惹下诸多事来……罢了,罢了,既以美酒邀约为始,那便以美酒相辞为末。便拱手道:“坞主如此盛情,小子却之不恭了。”

说话间,已有一名侍女托着一只盛酒的银盘走上前来,那侍女说来也怪,骨架宽大,完全不似一个妙龄少女,而且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粗糙黝黑,连脸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面纱,生怕他人瞧见了似的,照理说这等姿色的女子做那浆洗的厨妇还成,要做待客的侍女却是大大的失了主人面子。但乱尘向来不因人相貌丑陋而有是非成见,只想这侍女怕是坞主家眷、相貌虽是不为美貌,但想来亦有过人之处,这坞主这才要她上前敬酒。这蒙面侍女见乱尘面有所思,道:“公子请用。”乱尘接过酒杯,尚未送至鼻前,已觉得芳香四郁,乱尘向来好酒,在吕布府中饮遍了天下间无数的美酒,但此时闻到这酒浓烈的香气,不禁生了醺醺之意,不由得赞道:“好香的酒!”他喝酒向来豪迈,当下便一饮而尽,直觉美酒入喉,烈香熏人,宛如夏饮寒冰,端端是酣畅无比,忍不住又赞了一声:“好烈的酒!”

那坞主微笑道:“此酒名为断胆,方今乱世,肝胆何用?一刀两断,功成名就。若想称王称霸,当舍世俗廉耻,冷看烽火杀伐,即是断胆!”乱尘看那酒殷红如血,听坞主说名为断胆,原以为有一桩豪迈的典故,这才听出这坞主话里有话,要自己苟且卑躬、舍义忘志,于乱世之中成功名之业,遂大笑道:“古有壮士断腕,今日我乱尘便绝交断胆!坞主,你我志趣不同,你方才便已说我二人话不投机,多言又有何益?”

那坞主眼中精光一闪,道:“既是如此,那老夫再请你多喝几杯。”乱尘再不推辞,那侍女斟一杯,他便喝一杯,直到后来,他一把提过那酒坛,竟是双手高举,仰首朝天,张开口来,任由烈酒下灌。不多时,他已将坛中烈酒饮尽,他便将那酒坛重重往地上一掷,只听哐啷一声脆响,直摔得磁粉乱爆——这郿坞极尽奢华,金门大殿之内更是两步一灯、金碧辉煌,但在乱尘眼里,已是阴霾遍布、肮脏不堪,此地此人,君子多留何益?

乱尘转过身来,再不多言,抬步便要往殿外行走,忽觉背后风声一紧,他此时武功修为已高,已猜到是那坞主授意强行留人,有人从背后执了软剑、铁索一类的物事偷袭自己。乱尘方才还念惜这坞主招待的情谊,虽与他志趣不同,但倒并无多大成见,此时这坞主恁的如此无耻,竟差人背后偷袭自己,更添了几分厌恶。

偷袭那人正是方才那端酒的侍女,乱尘甫一转身,她便得了坞主眼神授意,从怀间抽出缠腰软剑,手腕急颤,那软剑嗤嗤的轻响,便已有一道道灵蛇般的电光疾闪而过,攻往乱尘腰间心俞、命门、志室、气海四处要穴。她与乱尘本就靠的甚近,且更是陡然间出手偷袭,若换了常人,纵使正面相迎,在她这苦练数十年的连环软剑下定难活命,乱尘却毫不在意,更不转身,左手后探,食中二指轻轻一夹,便将那软剑夹在手中。但他无意纠缠,旋即便将手指松开,那女子却依旧不依不挠,挺剑狂攻,乱尘只是无奈一笑,仍是背对着这侍女,仅仅凭靠听风辨音、不急不缓的出招,便将那女子的诸多凌厉剑法一一挡了。诸人也不见乱尘招式如何精妙,只是平平无奇的或拍或扫,愣是将那凌厉无比的软剑拍的不得近身半步。

不多时那女子将一套剑法使完,只好重头再使,仍是不依不挠,乱尘心中厌恶不已,只好道:“坞主,我对你尽了礼敬之道,你若是再要相逼,便休要怪在下无礼了。”

那坞主却不答话,只是嘿嘿冷笑,他手下众人旋即会意,张济、张绣、贾诩、王方、李蒙、牛辅六人皆是一齐拔剑,从左右前后挺剑直刺,唯恐落了人后。七人长剑乱舞,直如织出一张剑网来,将乱尘罩在其中。乱尘轻叹一声,仍不愿拔剑伤人,但仅凭一只左手相斗七人利剑颇是吃力,斗了七八招后,便左右双手齐使,一手阴,一手阳,左手以阴掌做揽雀缠绕,右手则是阳掌披坚斩锐。他只出了十余招,便已有四次将七人长剑缠在一处,更以金刚掌力拍分。

张济等七人皆是一流好手,但眼下无论如何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乱尘分毫,眼见他仅凭双手,便在那剑网中穿梭如燕。乱尘素以剑法见长,此时一味忍让,仅凭双手招式的一拙一巧,端端已是神妙难测,便是再斗个一日一夜,也是有赢无败,怎能是乱尘之敌?但现在坞主正旁观战局,他七人若是临场退却,事后非要受那责罚,不由得暗暗叫苦。

众人又斗了百余招,乱尘见这七人力道已微、各个皆是气喘嘘嘘,显然内力已无以为继,实是在硬撑,心道:“我若是将他七人制服了,那坞主定觉我拂了他的颜面,不如我卖他个面子。”他心念一成,便双手急攻,掌法大开大合,如那大树合抱,将七人逼得越来越紧。他见已将七人圈住,佯装讶色道:“好厉害的剑阵!”当下连攻一十六手刚掌,还招间甚为迅疾,看似被这七人剑阵逼得惊慌失措,实际上这一十六手外刚内柔,乃是乱尘以内力引领七人剑法相攻。那七人早已精疲力尽,连开口说话都已不能,此时已被乱尘内力牵引,只觉手中利剑似被无形的针线缠住,刺往乱尘身上要穴,一时间竟似逼得乱尘无还手之能。在场诸多卫士多为他们手下,眼见七人剑法与方才所使的大相径庭,端端是神妙无方、惊奇无比,内心称赞这剑阵厉害之余,不由得大声喝彩。乱尘有心要给坞主留下面子,内力更催,牵引他们使出无状六剑的诸多剑招来,自己更是以内力逼出满脸汗水,神情彷徨,招法更是散乱非常,故作急声讨饶道:“坞主,剑下留人!”

那坞主并不以武功见长,只觉张济王方等七人剑法超凡入圣,远超了平日实力,他素为枭雄,对手下的武功家底颇为知晓,已猜出是乱尘在其中捣鬼,便嘿嘿冷笑道:“七人听令,取了这无礼小子的性命!”乱尘心中咯噔一声,便知自己这番伎俩瞒不过坞主,遂不再作假,右手食中二指连点,正戳中七人手腕,只听呛啷、呛啷七声同响,七人手中利剑已然落地。七人失了利剑,反而吁了一口长气,斗到此时,七人皆已汗流浃背,神情狰狞可怖,相互间对望一眼,满是失望羞愧之色,那贾诩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神功、这等招数!我贾文和栽在阁下手上,却也不算冤。”

乱尘道:“好说……”他方要再说些客气话,只觉丹田、膻中、志堂等诸处大穴中,如有数把利刃搅割,痛不可当,他正要提气相抗,却觉一道极阴的寒气在奇经八脉中急剧流转,过不多时,全身穴道皆犹如虫蚁噬咬,到后来乱尘痛得蜷缩在地,弓背如虾,不住颤抖。再到后来,乱尘只觉喉咙灼热,不由得张嘴一吐,直呕出一大滩黑血了,乱尘不由得气苦——那酒内有毒!

坞主这才从金椅上站起,目露凶光,冷冰冰的道:“乱尘,老夫念你是个人才,要与你一场富贵荣华,这才一再容忍,好意相劝,哪知你不识好歹,才中得断胆剧毒!老夫问你,你降是不降?!”乱尘疼的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断胆,断胆,今日我乱尘纵是断胆此地,也不做那山呼万岁的卑躬屈膝之徒,与尔等无耻无礼的小人为伍!”

坞主不怒反笑,道:“乱尘,你只剩三个时辰可活,若想活命,便休要说这般无用的硬汉言语。”那贾诩念惜乱尘少年英杰,也劝道:“曹公子,这断胆乃是天下至毒,你莫要逞强,错了解毒良机,断送了一场性命。”方才那蒙面侍女揭开脸上面纱,露出一张干瘪败毁的男人脸来,不住冷笑道:“不错,我樊稠知你武功卓绝,这才不惜男扮女装,献毒酒于你,你这小子果然中了主公妙计。你可知我世居南中,祖上便传下奇毒方子,这‘断胆’乃取断肠草、雷公藤、鹤顶红、番木鳖四草之精,蝎子、青蛇、蜘蛛、蜈蚣、蟾蜍五毒之血,加钩吻、砒石于鸩酒中,再取了苗疆的鲜活人血,经丹炉七火七熬而成,故而其色如血、其香如酒,银针不能探、内力不能逼,任你武功高绝如神,也难逃如此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