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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知无归期在,难分此酒中

春去秋来,光阴过隙,乱尘张宁二人这般箫剑长伴已是有了六年。这一日,乱尘终是抵不住对师姐貂蝉的思念,也未与那张宁作别,仅带了一把锈剑,便离了这青龙潭草庐。

他一路西去,行了数日,终是到了海边。其时正有商船往来于汉倭,乱尘身上并无银两,便登船做得苦力,以换那船费。他苦研天书中的武学多年,虽仍是未能解了体内的毒质,但终日练武、倒也有得体力,他既上了船来,自是不肯偷懒使惰,将这船上的脏活累活尽是扛了,每日三更方睡、不到五更便已醒了,又是起来忙里忙外。那船主欢喜,晓得乱尘好酒,每日便赏他一大坛米酒。这倭人远居化外之地,所酿的酒水不过是寻常之物、又怎及得上汉人的琼浆玉液?只是乱尘并不讲究,但凡是酒,总是大口饮尽,随后在甲板上面前舞得一把醉剑,总要将同伴们逗得大笑,他方是伶仃而醉。

他日夕如是,阴晴不问,时日久了,船上众人皆看出他有莫大的伤心处,便不再笑话于他,便是他酒醉时所舞的那如顽猴乱挠的剑法也是无人再看了。如此以往,这海船先取琉球、再至夷洲,数月之后,终是到了徐州渡口。乱尘替那船主卸下货来,这才开口道别。那船上众人与他相处已久,未曾听他开口言说过半句,只以为他是个哑巴,皆是依依不舍,但汉倭两分、故人西去,这世间的萍聚事又岂能长久?那船主心善,临行前赠了乱尘一把利剑,又给了五两碎银子,方才扬帆返程。

乱尘离了渡口,用船主所赠的银两买了一件汉人的衣服,又购了一大坛的美酒,一路畅饮、一路北去。他久在海外,不知中土年号,一路醉行,倒也闻说此时已是庚午年,昔年的中郎将董卓已成了当朝的太师,眼下正把持了宫禁,又杀了少帝刘辨、改立陈留王刘协为帝,号曰初平元年。时值九月初秋,徐州郡乃四海交接之地,太守陶谦又是精于治世,这徐州境内自是商贾不止、人马鼎沸。乱尘晨时下船,随着渡口的商贾人马行了大半日,终是远远的见得徐州城的高墙城廓。

此时日当正午,乱尘坛中的美酒早已饮尽,腹中亦是空空,忽是见得前方路口高高立着一面小旗,想是前方便有歇脚吃饭的茶寮。再走得半里路,果是见得一间茶寮。这茶寮地处交通要冲,皆是些来往的行人商客,地方也算是不小了,但屋里满满当当的坐满了人,只有屋外草棚里空着七八个座位。那凉棚上虽盖有茅草,但毕竟比不得屋内暖和,乱尘也不计较这屋外的秋风萧瑟,随便找了一张便坐了下来。茶寮的生意虽是不错,却只有老板一家三口打理,厨子是他老婆,小二是他儿子。老板生的是脸圆肥胖,一天到晚总是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肩膀上搭着条毛巾,逢人便笑。这一会儿,见得乱尘坐了下来,忙拎着个茶壶招呼过来,他见得乱尘身负长剑,以为是行走江湖的侠士,更是不敢怠慢,笑道:“哈,这位大侠,我们这里有上好的驼峰龙井和西湖碧螺春,还有今儿个刚宰的牛肉,哈,您要来点什么?”

乱尘尚未开口,却是走来一名老叟,那老叟眉须已然花白,身形瘦削佝偻,看样子怕是七十多岁的光景。这老叟径直走到乱尘桌前,大咧咧的坐了下来,笑道:“既是有现煮的上好牛肉,却只喝那清淡的茶水,何等的扫兴?店家,你还是弄些美酒来痛痛快快的喝了。”那老板一怔,陪着笑脸道:“哈,老人家,实在是不好意思,哈,咱这小店今儿个酒已经卖完了。”

那老叟转头看向乱尘,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他这里没酒,老汉这里倒是有一葫芦陈年老酒,只是老汉一人喝酒没什么滋味,便请你一同喝罢。”说话间,已是从腰间解下一只大红葫芦来,不待乱尘推辞,已是将塞子拔了,散出一股香冽无比的酒香气。乱尘原也是想得世道险恶,这老叟平白无故的与自己示好,怕是有所相图,但转念一想,自己数年未回中土,又不是什么有钱少爷的衣着打扮,怎么会有闲人打自己这个穷酸小子的主意?他眼见这老叟的眸光朴实无华,应该只是一位好酒的寻常老翁,那酒香又在腹中勾撩,便说道:“那小子就谢过老人美酒了。”随即又对那店主说道:“当家的,烦劳切五斤牛肉,再来些家常小菜,教我与这位老人家一同吃了。”

不一时,店家已是将饭菜具备齐全,乱尘与这老叟对酒畅饮,虽是无话,倒也畅快。不知不觉间,已是吃了有大半个时辰,那茶寮外的天色竟是黯淡了下来,再过得一时,阴云积重,下起了雨来。这雨一下,茶寮里歇脚的众人更是走不得了,有一两个风趣的汉子,更是取笑那店主道:“胖子,老天爷要你多赚些钱财,这般的下雨留我们呢!来,来,来,给俺再上两个小菜。”那店主也是欢喜,将毛巾一兜,笑道:“哈,这就来了!”这样一来,众人大笑之余,倒也有不少人加了些饭菜,以应这秋雨之闲。便在这风雨里,远远的驰来一群膘马,到得这茶寮前猛地一拉缰绳,跃下了五男一女一行六人,径自在屋外两桌前坐了下来,方是脱了身上湿透了的外衣,店主便已殷勤的迎上前来,笑道:“哈,各位老爷要来些什么?”

细观这六人,衣着打扮均甚为考究,左手间桌子上坐着的一老二少面容颇是相像,想来乃是父子。那锦衣老翁从怀间掏出一片金叶子来,笑道:“店家,劳凡给我们来点茶水饭食,再弄两个火盆来,好将衣服烤上一烤。”店主见老人一出手便是这般的阔绰,双手高兴的直搓个不停,不住的点头道:“哈,好的好的!”店家方是要走,那老翁身边的白衣少年大声问道:“有酒吗?给老爷们来点好酒!”他年纪与乱尘相仿,却是一脸的骄狂,这番寒仃秋雨、他却是将一把纸扇轻摇,满是一副公子哥颐指气使的架子。店主面露难色,又不敢将他得罪,只好说道:“哈,小人店小,备不得许多货……今个儿酒水已是卖完了,哈,还望公子见谅。”

那白衣公子果然不喜,掷了一大锭银子在桌上,手指着乱尘,大声说道:“你去他桌上,把那葫芦酒给少爷买来!”那店主虽是贪财,却是如何敢厚着脸皮去寻乱尘要酒?正尴尬间,另一名青衣公子已是走到乱尘桌前,扔下了一把碎银子,骄狂无比的说道:“喂!你这葫芦里的酒,少爷们要了!”说话间,他已是伸手去抢那酒葫芦,可这酒葫芦倒也奇怪,似是被紧紧粘在桌上一般,任凭那青衣公子如何用力来夺,却是纹丝不动。那老叟只是笑笑,伸手轻轻一提,便将酒葫芦给拿在手中,给乱尘与自己各倒了一碗,瞧也不瞧那青衣公子,说道:“呵呵,老汉这酒虽是粗鄙,只给有缘人喝,却是不卖的。”乱尘将一切尽瞧在眼中,方是明白对饮的这老叟乃是高人,索性不动声色,且看他如何教训这两个纨绔子弟。

那两个公子哥儿平日里自是骄横的惯了,现在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头子竟是不肯售酒,自觉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啪啪两声,已各是抽了那老叟一个耳刮子。这两记巴掌虽是不重,但一个七八十的老汉被少年人这般的羞辱,众人如何瞧的过去?有些个性子急躁的大汉已是从桌间站起身来,大咧咧的骂道:“你妈的,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啊!”那青衣公子听得众人大骂,非但不觉为耻,反是说道:“你太爷爷打这不识相的老狗,干你什么事?”他这么一说,众人更是激愤,好几个莽汉已是闯至他二人身前,抡了拳头便要挥打。

有人劝那老叟道:“老人家,这两个小东西实在是没有礼数,您说句话,咱们替你将这两个巴掌讨了回来!”那老叟仍是端坐在位子上,慢条斯理的将碗里的酒喝完了,方是说道:“他人打我骂我,不过如清风拂面,有何可恼?”他这么一说,劝架的人反倒是觉得这老叟脑子有问题,还要劝得一番,却听得那白衣公子冷笑道:“弟弟,既然这老头子说咱们是清风拂面,不如你再扇他几个巴掌,送他一场好秋风!”那青衣公子笑着答道:“哥哥既是这般说了,弟弟怎么好扫了哥哥的兴?”言说间,左手高抬,又抽了那老叟一个耳光。待他再要动手,却是被乱尘伸手抓住了,他见得乱尘眉清目秀,虽是带了一把长剑,却不似个练家子,喝骂道:“小龟公,识相的便松开手来,不然本公子发起脾气来,你这细皮嫩肉的可要破了相!”乱尘也不与他废话,腕上猛地发力,一下便将他摔出了凉棚,那凉棚外尽是泥泞的雨水,众人的马儿又拉了些屎尿,他这一摔,自是摔得个浑身污秽、臭不可闻。

众人见得他这般下场,各个都觉得痛快,纷纷大笑。这两个公子哥见得众人这般奚落,更是狂怒,锵的一声,双双将腰间的宝剑拔了,要与乱尘拼命。场面闹到这般境地,之前那锦衣老翁才是慢悠悠的说道:“商儿、应儿,不得无礼。”那两个公子哥听得老父出言,倒也不敢违背,气冲冲的坐回桌前。那老翁也不起身,端着一只茶碗,遥遥对着老叟说道:“犬子不知礼数,老夫以茶代酒向你赔个不是,还请老人家多多包涵。”他这般的倨傲,哪有半分的道歉之意?他见得老叟并不理会,嘿嘿的数声冷笑,唤了先前那青衣公子道:“应儿,去给老人家赔个礼。”那青衣公子全未想到他父亲会当真要他道歉,忙是说道:“爹,他们不过是些乡野草民,我……”他还要说将下去,却见得家父如冰霜一般的眼神,只好幽怨无比的说了一个“是”字,走到老叟面前,身子微躬,双眼恶狠狠的瞪着他,拱手说道:“晚辈……”

那老叟忙是托住了他,笑道:“小老儿福薄,受不住公子大礼。”那青衣公子本就不知礼数,听得他这说辞,冷哼一声,坐回了桌前。这时,邻桌上有人拊掌而笑,道:“老先生倒是有趣,可否容许在下借些酒水,以御这湿寒之气?”乱尘听得此人谦谦有礼,虽是与那恶少同来,倒不似他父子那般无礼,便将他细细打量,但见得他一张国字脸,头发高束,戴一顶鶡尾武弁,虽也有五六十岁年纪,但眉目间却是凛凛一股威武之气。

老叟仍是不看他人,说道:“小老儿方才便是说了,这葫芦里的酒,只与有缘人,还望老爷海涵。”说话间,他又满满斟了一碗酒,对着乱尘做出请的动作。那人也不生气,开口问道:“不知老先生怎么称呼?”老叟哂然一笑,道:“嘿嘿,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只不过是个乡下的糟老头子,眼下在此歇脚罢了。”那人却不罢休,说道:“乡野之间,多有隐士高人……老先生,这雨一时是停不了了,您空有美酒饭食,却是无得雅意助酒,在下有个不才兄弟,学了两三年的长剑,常是与我说要学那鸿门宴上舞剑的项庄,做得一番大事业。呵呵,现今他已是四十有五,却是一事无成,不若舞得剑来助老前辈尽兴。”他话音方落,身边立起一名汉子,与他一般的长相,虽也是个魁梧的壮士,却无他那般威武气。但见那汉子双手抱剑,说道:“老前辈,晚生献丑了!”言毕,长剑一抽,已是洋洋洒洒的舞起剑来。

他说是舞剑,可剑剑都是直指老叟与乱尘,似要将他二人的脑袋刺上无数个窟窿。乱尘修习《太平要术》多年,早已明心见性,故而剑至眼前仍然能喝酒自若;那老叟却是摇头晃脑,非但对来剑不避不躲,更似要将一颗苍发白首送到那剑前去一般。他这般定力,倒也让众人心底暗暗佩服。

乱尘乃是使剑的高手,这汉子的剑法一出,于他眼中尽是破绽。他眼下虽说是不能使得内力,但只消出得一剑,便可将他制了。可习武之人岂能妄杀妄动?眼下这汉子不过是处处挑逗、并无伤人之处,他又怎可随意出手?

不多时,这老叟葫芦中的酒已是饮得尽了,那汉子仍是自顾不休的舞剑,老叟将手一抬,看似无意间,却是夹住了那汉子的剑尖。那汉子膂力本大,见得剑尖被夹,忙是使力来夺,可老叟这两指却如有神力,任凭他大力相拔,却是挣脱不出。那老叟左手食中二指兀自夹着剑尖,右手将酒葫芦揽了,对着乱尘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谢谢你的饭菜招待,老汉还要赶路,这便告辞啦!”言罢,指尖一松,那汉子砰的一声,摔了个大趔趄。老叟看也不看他,撑了一把油纸伞走进了雨中。方是走了两步,之前那锦衣老翁说道:“张老前辈,雨下的这么大,您又这般何必这般着急?”老翁忽是止住脚步,说道:“陶大人,小老儿不姓张,你要找的人不是我。”那锦衣老翁一怔——这老头子果然有鬼!如若不然,他又怎知老夫姓名?嘿嘿,老夫此行本欲是拿那张闿,却误打误撞遇到了你这老儿,你年岁虽不相符,但行事这般怪癖,当也是那张闿同党,我陶谦身为徐州之主,如何可容得你?

却说当年董卓攻破广宗城后,那独眼将军张闿与一干亲信扮作死人,侥幸得以不死,趁着守备不力,逃出了广宗城,为避得汉军主力围剿黄巾残党,一干人经由兖州南下,逃到了徐州地界。他们这些人本就没什么营生的手段,见得这陶谦治下军力不足,便干脆一恶到底,竟是落草为寇、做起了挡山拦路的无本买卖。那张闿武功高强,这几年又劫掠了不少钱财,四里八乡的匪盗闻得他的名声均来投奔,这么一来二去,张闿手下已是聚了四五百号人。所谓树大招风,张闿这些人又不知收敛,没多时便引来了徐州牧陶谦的注意,多次派遣那曹豹、糜芳等人领兵围剿,可张闿这些人却是精滑的很,每一次都是让他们逃了。这一日,陶谦得了线报,说那张闿胆子越来越大,要在这徐州城外打劫进城的商贾,陶谦便与那别驾从事糜竺商量,不惜以自己为饵、扮那富商,来引得张闿上钩。

这陶谦镇牧徐州已逾十年,治下虽是谈不上歌舞升平,但也可算是百姓安居,唯独是两个儿子,一曰陶商、一曰陶应,平日里只晓得押妓寻欢、品性也是差的很,这一次外出剿匪,陶谦存心要带他们在身边学上一学,好得将来这徐州一郡的良辰美景不至于没了后人打理。这两名公子哥儿见是能出得城去,自是欢喜,方是出城走了数里,便遇上了那曹嵩一族人等。想那曹嵩从司隶校尉一路升迁,做到大司农、大鸿胪终至太尉,可算是位极人臣。他原也想有一番作为,可这几年汉室内闱纷争,赶跑了十长侍,又好引来了董卓,朝中人人自危,曹嵩早早的辞官下野,于洛阳城郊修了一处庭院,与那原侍郎蔡邕比邻而居,倒也过得自在逍遥。怎奈这个月初,身为骁骑校尉的独子曹操,却是借了司徒王允的七星宝剑去行刺董卓,那董卓身前有无双吕布护驾,曹操又是如何可成?曹操这么一闹,董卓没杀成,反是连累了自己一家老小,亏得曹嵩应变迅速,连夜将上下四十余口人皆乔装成了商旅模样,分批取道徐州,欲往那瑯琊郡避难。他与弟弟曹德及小妾一行三人原是想去徐州城寻那故友陶谦,怎料半路上遇到了陶商陶应这两个刺头,愣是打了一场冤枉架,这才被陶谦识出。此后听得陶谦设计擒拿张闿的主意,这曹嵩雄心不减当年,便是自告奋勇一同前来了。

但见这陶谦暗使了个眼色,陶商陶应连同那舞剑的曹德一齐追进雨中,欲要将那老叟拿了。可那老叟却是身如闪电,只见他身影陡然一晃,便已消失不见。三人无功而返,自是泄气。那青衣陶应见得乱尘仍是端坐在桌前,便将火气一股脑儿的撒在他身上,长剑一横,已是架在乱尘脖子上,附在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龟公,那张闿藏在何处?识相的就快快说出来!”乱尘闻得张闿的名字,稍稍一惊,心道:“这名字好生的熟悉……啊,不正是张角师叔门下的弟子么?原来那日广宗城破,他也未死……”他正思索间,又听得那陶应喝道:“小龟公,你再不说话,小爷我可便将你这张小白脸给刺花了!”

茶寮内满满当当的坐了许多人,他们并不知道陶谦等人的真正身份,只是见得他们这般的蛮横无礼,倒也有几个莽汉从位子上站起来,捋了袖子欲要帮乱尘出头。可这几个壮汉方是走了两步,便觉得头重脑轻,摔倒在地上。陶谦等人正生疑间,亦是觉得头昏脑涨,四肢里的热气都似被人抽光了一般,分外的乏力。那陶应原是架剑立在乱尘身边,只觉得手脚一冷,连骂都骂不出声来,便软倒在地。这偌大的茶馆内,除了乱尘一人尚还端坐外,老老少少上百号人尽瘫在椅子上。乱尘见得众人皆被放倒而独独自己安然无恙,正疑惑间,听得那陶谦说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法?”乱尘不由苦笑——我又会得什么妖法?

那曹嵩却是个老江湖,他只是惊慌了一阵,便已猜得了原由,说道:“店家,你用蒙汗药放倒了咱们,还躺在地上装什么幺蛾子?速速的起来罢,江湖规矩,劫财不劫命,咱们身上的银子给了你便是!”那店主果然哈哈大笑,与他婆娘、儿子尽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道:“哈,姜还是老的辣,老兄好眼力!”曹嵩冷哼道:“好说。”那店主脸上仍是平日里一贯的笑意,说道:“哈,银两财物咱们自是要留得,可是你们的性命留不留得,就由不得你我了。”曹嵩对陶谦暗使了个眼色,又是说道:“那就请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罢。”

那店主说道:“哈,你这短命催的,咱们当家的脾气可不似俺这么好,他老人家来了,三言两语不和便将你的头给摘了下来。哈,俺见你也是个识相的,劝你还是少开口的好。”他二人正说着,那店主的婆娘自怀间掏出一个烟火来,将引线拉了,但听得“啾”的一声锐鸣,直窜上了那灰蒙蒙的雨空里去了。乱尘先前还只以为行凶的只有这店主三人,原是思忖自己虽然没有内力,但料理了这三人倒也不是难事,方要拔剑,却听得这番对答,已是明白了这店主还有得后援,遂是将脑袋微微晃动,故意往桌上一趴。那店家本已将菜刀提在手中,欲要加害乱尘,见得他这般模样,果然大笑:“哈,你这个贼小子,虽是不曾喝俺的茶水,但你灌了那么多的黄汤,把你自个儿都给放倒了!哈,省了俺一桩麻烦事。”

不多时,便听得吆五喝六、喊爹骂娘的呼哨声,茶寮四周已是围了不少身披蓑衣的土匪来,为首那人独眼矮个、面目狰狞,不是那张闿还能是谁?那店主见张闿来了,忙迎了上去,搓着手道:“哈,当家的您可来了!哈,俺已经将他们放倒了,怎么个处置法?”

张闿进店环视了四周,那仅剩的独眼便直勾勾的看着曹嵩身边的女人,这女人乃是那蹇硕的干女儿,彼时蹇硕与曹嵩养父曹腾这些宦官得势时,见得曹嵩亡妻,便将她许给了曹腾续弦,算是两家结好。到今年,这蹇氏也有了四十多岁年纪,却是徐娘不老、倒也有得几分姿色。张闿是个色胚,见得这蹇氏俊俏,便打起了她的主意,嘿嘿笑道:“老二,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晓得你哥哥的心思?”

那店主见他眼睛始终不离蹇氏,自是会了意,对着众人说道:“哈,各位乡亲,咱们劫财不劫命,你们乖乖的留下女眷钱财,爷爷们保你们性命平安。”怎料那曹嵩却是冷冷一哼,说道:“要是我两样都不肯留呢?”群匪稍稍一愣,旋即哄堂大笑,那张闿更是伸手来捏那蹇氏的脸蛋,说道:“死鸭子嘴硬,你若是把爷爷惹恼了,爷爷现在就将这娘们办了,看你能怎么爷爷?”曹嵩还未说话,那蹇氏已是高声尖叫起来:“狗东西,拿开的你脏手!陶大人,你见得老娘这样,还不动手?”

她这般尖叫倒是将张闿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陶大人”三个字分外的刺耳,直把张闿的手吓得缩了回去,心里更是直嘀咕:“这娘们口呼陶大人,难道说的是那陶谦?若当真是他来了,我今儿个怕是没好下场了!”可左等右等,仍是不见动静,张闿这才使劲的捏着那蹇氏的脸蛋,大笑道:“臭娘们,净是瞎喊来吓老子。那陶谦老儿正在城里与爷爷做着同一般事儿呢,又怎会有空跑这荒山野岭里与咱们厮混在一块儿?”

张闿说话一向粗鄙,这话将那陶谦一张老脸说的通红,可他却仍是不发一语。那曹嵩早已多番暗示陶谦,可这陶谦却仍是佯装昏睡。眼看着蹇氏就要被张闿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糟蹋了,不由得怒呼道:“陶兄!陶兄!陶兄!”他连呼了三声,那陶谦仍是无动无衷,反倒害得自己挨了张闿一个巴掌:“你爷爷的,喊什么喊,烦死爷爷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陶谦明明有所布置却是隐忍不出,曹嵩这才知道陶谦将自己给卖了,心口不由得骂道:“陶谦,你个老甲鱼,你竟害我!”那张闿本不想杀人,但见得这曹嵩这般的不识规矩,顿时怒意上涌,鬼头大刀一提,便欲往曹嵩脖子上砍将下去。

乱尘原也以为曹嵩一行六人有得非常手段、能治了这张闿,孰料事情竟演变成这般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当即从桌间跃起,伸手抓住了张闿的刀背,朗声道:“休得伤人。”他陡然起身,把群匪吓了一大跳,都在想:“这小子是什么人?怎的连蒙汗药都没效果?”那张闿大刀被乱尘拿住,原也忌惮他武功高强,愣了一会儿,却觉得乱尘手上没什么力气,手腕微一用力,已是轻轻松松的将大刀给抓了回来,不由得笑道:“浑小子,爷爷念你也是个练家子,今日也不与你为难。你拿了你的东西,快快的给爷爷滚了罢!”

乱尘亦是笑道:“你拿了你的东西走了,我也不与你们为难。”群匪见得他这么个少年模样俊俏,说话行事却是这么疯疯癫癫,均是大笑,那店主更是将一个肥脑袋直摇,说道:“贼小子,莫要逞强了,快快滚了罢!”说话间,伸出右脚来踢乱尘屁股。乱尘微微笑道:“你非要滚,我便让你滚上一回。”也不回头,右手一抄一扭,顿时便将那店主放倒在地上。乱尘虽不能使得内力,摔店主这一手不过是靠手上的巧劲,不过店主的武功却也差强的可以,竟被他这么轻轻松松的放翻了。那店主的老婆儿子见得店主受辱,哇哇叫着,各提了一把菜刀往乱尘身上砍来,乱尘侧身一让,双手左右箕张,顺着他二人的菜刀而上、捏着了他们的肩膀,稍稍用力,便将他二人的肩臂关节给卸脱了。

乱尘露了这么两手,群匪这才不敢将他小觑了,张闿更是喝彩道:“好身手!”乱尘笑道:“承让。”张闿又道:“小兄弟,你这两招擒拿手法我也曾见过,名唤做‘翻云手’,不过这‘翻云手’乃是家师不传之秘,连我都不会,你又如何会得?”乱尘心想:“原来这张闿已不认得我……哼,便是你们当年纵兵劫掠,害得师叔大事不成,更害得我师姐惨死……到现在你们还是死性不改,我也不愿与你们多生什么瓜葛,不认得便不认得。”嘴上说道:“能制人的便是好武功,你管我是从哪处学来?”

张闿冷冷一笑,道:“如此,便是说不得了。”他这般说话,便是拉下脸来了,那店主等人也不待他吩咐,高声喝道:“四大金刚,给我砍了他!”便见得刀光直闪,四名汉子已是扑到乱尘身前,疾砍乱尘四肢。乱尘毕竟不能使用内力,数年来又不曾与人动手,此时也不敢过于托大,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凭着本力与那四刀一交,直撞得火星四溅。那四名汉子本是军伍出身,刀法虽不见得有多高明,但胜在进退有度,见得刀剑相击,顿时回力抽刀,上撩下砍、左劈右斩,行动一致却又各司攻守,刀刀均是乱尘要害。

乱尘自打创出无状六剑以来,第一次使剑与人对攻,故而虽是剑术精湛、却是缺乏那临敌应变的机巧。此刻这四名汉子相攻,他若是能使内力,自然能凭内力将他们大刀震脱了手,但现在他手中仅有一把长剑,非要以此伤人才可制敌,只得将那无状六剑死板的使将出来。那无状六剑乃是世间上最为神妙的剑法,现今乱尘虽是使得刻板,但于他人眼中却是精奇无比,但见得这一把长剑有如飞燕,忽上忽下、忽刺忽削,端端是眼花缭乱,眨眼间已是将那四名汉子自凉棚中逼到那大雨里。

张闿见得四人难以应付乱尘,眼睛一斜,又有四人呼叱,抢入战阵之中。这四人又是同使长枪,两近两远,与方才四名刀客混在一处,直来直往的猛刺。乱尘已是持剑打了一阵,手上剑法也不似方才那么窒塞,大喝一声,长剑舞的更严更密,似那穿堂燕子般在八人中间来来去去,竟也抵挡了下来。张闿平日里与部下练武,那四名刀客齐上尚且支撑不住,何谈这四刀四枪如网般的远刺近攻?他素来心胸狭隘,见得乱尘这般了得,起了嫉妒之意,大喝道:“大家一起上!”群匪们得了号令,呼啦啦的抢出凉棚去,里里外外的将乱尘围住。使刀剑钩刺这些短兵器的,便是抽着空上前打上乱尘一两下子;使枪戟镗链的,远远的向乱尘攒扫砍绕,直欲乱尘围殴致死。

初时乱尘见得如此之多的人围攻自己,原也生了惧意,但事已至此、走又走不脱,索性将心一横,一把长剑纵横疾舞,虽然他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敌人,但便是这么一把寻常的长剑挥洒抵挡,却当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那张闿亲自下阵,群匪自是卖力,有几个贪功的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反让自己撞上了乱尘无状六剑的剑招上去,连手脚经脉都被挑断了。

再斗得一阵,乱尘的惧意渐消,剑法越使越是圆浑通融,反倒是张闿越打越是害怕:“这一次我带来的兄弟何止百人?其中也不乏好手,竟是奈何不了一个毛头小伙子!今儿这人,可是丢大发了!”他心中正焦躁间,却觉得手上的大刀猛的一沉,一股巨力压将下来,再抬眼时,乱尘的长剑已削至肩膀,幸好他身边的手下急忙施救,不然自己这条右臂纵是不断、大刀也要脱得手去。这般巨力,非得有数十年的寒暑内劲方可,这少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会有如此内力?他不由得抬眼看那乱尘,正撞见乱尘目中疑惑无比的眼神。

众人只顾酣斗,却不知道这茶寮前的一株大树上举伞立着两人,这两人,一个是方才邀酒的老叟,一名是昔年送乱尘张宁渡海的老船妇。他二人眼观乱尘长剑攻守周旋已久,到得此刻,见得乱尘每一剑均是势大力沉、隐隐间更带得风雷之声,方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但听得那老船妇说道:“大哥,你这般做法,会不会害了他?”那老叟双眼不离乱尘,看了好一阵,才缓缓道:“弟妹,故人之恩,何敢不报?这一次,我私自逃出沧云山,便是要将他看上一看。老先生当年与咱们有救命的大恩,如今他身受罹难,咱们怎可袖手旁观?”那老船妇又叹了一声,道:“话虽是这么说,可你也见得,那陶谦早已有了安排,乱尘即使吃了那蒙汗茶,也没什么大碍……你又给了他喝了‘云蔚’这等大补大医的药酒,我担心他一时难以控制,会被那毒气反噬……”那老叟摇了摇手,说道:“弟妹,老先生福泽深厚,又岂会被这区区的小毒给伤了?这六年里他三卷《太平要术》通读了下来,纵使不能尽除了体内的毒质,也能不再依靠二弟的逆鳞相助了罢?”老妇垂泪道:“大哥,话虽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却是怎么也不放心……说来也是怪我,早知道那卑弥呼在灵丹中作了手脚、却不去拦她,反倒是害了孟章师兄他……我担心这天命叵测,咱们这般自作聪明,反是自作自受……”那老叟晓得她想起了昔年的旧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弟妹,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有些事该放下的就放下罢……”他望了一眼乱尘,复又说道:“八十余年前,咱们铸下大错,南华仙师说咱们是天命既定、无可更改,我在沧云山中苦悟了这么多年,却以为其实是咱们行事无度、咎由自取。眼看那百年之约将近,我助乱尘他增习武功、通达天人,说不定他能念及故人的情分,助咱们与那天命斗上一斗……”老船妇不由苦笑,道:“天命如枷似锁,便是老先生他那般的神通广大也得下凡历劫,咱们不过蝼蚁之辈,又斗得过么?……老先生这一辈子的烦心事自己都顾不过来,又怎能帮得咱们?唉,我真希望他留在常山上,永远不曾见得宁儿,抑或是留在那青龙潭边、永远的陪在宁儿身边,将来也不致有那么许多的苦难……”

那老叟担心她这般说下去心里更是难过,又见得乱尘与群匪应战自如、当是无虞,便道:“弟妹,时辰已是不早了,我也该回沧云山了……想来侄女现在也到了这徐州地界,你也早点回渡口候她罢。”老船妇再是望了乱尘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大哥,保重了。”那老叟亦是道一声保重,二人自树间跃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他二人身形极快,一转眼的工夫,皆已消失不见。

那一厢,乱尘与群匪已是酣斗了大半个时辰,但见他长剑盘旋飞舞,如龙似凤,每一剑都迫得群匪高声呼喝,以众人之力来勉强抵挡。那张闿身处战阵之中,进又不能、退又不是,忍不住的在心里暗骂:“哪里冒出来的贼小子,武功竟他娘的这般厉害!”这转瞬之间,众人又是翻翻滚滚过了十几手,眼见乱尘招式越来越巧、身法越来越快,剑上劲力亦是越来越沉,先前只需四五个人合力便可将他长剑荡开,现在便是十几个人奋劲平生之力都是招架不住,张闿自娘胎里生下来都没见过谁有这般的厉害,心里自是又气又悔——今日个本以为劫了些肥羊,这下倒好,肥羊还没到口,却撞上只大老虎!

那乱尘长剑翻转自若,虽是以一敌百,但丝毫不落下风,只见他每一剑皆是使得电光飞烁、劲气纵横,犹如一个剑影织成的圆球般,在众匪之间左闯右突,直逼得他们不住的喘着粗气,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那剑球刺中。按理说,照着现在这般态势,再过得一会儿便可将群匪给制服了,可乱尘心间却是有苦说不出——他苦研《太平要术》多年,虽是不曾找到解毒的法子,但潜移默化间也感受得内力日日精深,只以为这些年来体内的剧毒纵使未解、也能消得个七七八八了,故而试探性的出了一两成的内力,孰料道这内力一发,浑身经脉便似那干涸已久的河床一般猛力呐吸,等他明白过来时,内力已在体内行走了一个大周天。他初时并未觉得有恙,还以为毒质已在六年时间里全然解了,可过了一阵,便觉得腹中一股热气蒸腾而起,到得现在只觉得周身滚烫无比,如同浴在沸水中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

而那张闿初时见得乱尘面红耳赤倒不觉有讶,但越斗越是见乱尘手上那把长剑亦是愈来愈红、竟似那劲火锻炼的炽铁一般,直以为他又要发什么神功,心中的惧意再是无可压制,竟是双手一软,将爱刀也脱了手去。但见他连连的摇手,口中说道:“不打了,不打了!兄弟们,今儿个咱们认栽,走了罢!”群匪早已不愿再斗,听到他这么一喊,一个个如释重负、将兵器倒卷了,想要脱身而去。

却在此时,听得那陶谦啊的一声,似是从沉睡中方方醒来一般,一对眼睛滴溜溜的直转,对着曹嵩说道:“曹兄,怎么了?”曹嵩明知他是装模作样、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那陶谦又看了看混战成一团的众人,只见得乱尘双眼赤红、如疯徒一般凶猛进击,而群匪却是边战边退,沉着脸说道:“张闿,今儿个打不打,还得问问老夫呢!”张闿怒目圆睁,方是骂了“老东西”这三个字,后面的脏话再也说不出口来了——那茶寮外、密林中,陡然现出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头,此刻得了那陶谦的号令,那些人头均是立身而起,但见得黑衣劲甲的兵士无数,呼啦啦的将这茶寮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更是站出两名身披连环铁甲的将军,正是那陶谦帐下的糜芳、曹豹二人,他二人进得店来,看也不看那张闿一眼,对着那陶谦拜道:“主公,这姓张的如何处置了?”张闿脑子再笨,也是明白过来——这姓陶的老儿当真是那徐州牧陶谦!他晓得自己要在这茶寮里劫人钱财,这才设下圈套,专门引他上钩来了。陶谦老谋深算,这下可好了,不曾费一兵一卒,将自己连同兄弟们一网打尽了!

那张闿眼见形势逆转,脑筋却也转的快,噗通一声跪在陶谦面前,哭丧着脸说道:“陶大人,陶大人……张闿早就听说你您宅心仁厚、体恤爱民,早是生了归顺的心意,但怎奈我一个乡野小民、又是那黄巾残党,平日里又怎能亲眼见到您的高颜?今天好不容易打听到您出城来微服巡游,才忍不住出了这么个下下之策,还望陶大人收留,让我们这帮弟兄为徐州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茶寮中的众人只听这张闿恁得无耻,只将欲笑,怎料那陶谦却是点头,缓缓的说道:“难得你们有这样的报国心,陶某心念家国,不能以私己小怨而忘了治世大德,这便收你为将,希望你以后能弃恶扬善、好好的约束了部下,造福徐州的百姓,也不失了今日我不杀你的恩情……”他顿了一顿,又朝那曹嵩说道:“曹兄,你以为如何?”曹嵩断然没有料到陶谦会这般的荒唐,但仔细一想,方今天下正是大乱之际,各路诸侯都在忙着招兵买马,那渤海袁绍连牢狱中的杀人犯都不放过、皆是充入军中,陶谦收编张闿这帮黄巾残匪又算得什么?不过,这张闿为人贪财善变,你陶谦再是老谋深算,若是喂不饱这条野狗,早晚要反受其害。想到此节,他笑道:“此处乃是陶大人的辖地,小弟不过是个闲居的庶民,又怎敢妄议军政?”陶谦笑道:“如此,日后便有劳张将军了。”张闿原是想得张闿若是不肯收降,便豁出性命去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全未料到有这般容易的好事,忙不迭的叩首拜谢:“张闿久仰陶大人高义大德,今日得见果真是贤者风范,张闿今日立下重誓,愿今生追随陶大人左右,效那犬马之劳,誓死也要维得这徐州一地的平宁!”

陶谦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如此,你便喊了兄弟们收手罢!”张闿这才想起一众手下尚还被乱尘纠缠着,连喊了好几声,可乱尘长剑迫击得紧,那帮人直是叫苦求饶道:“小爷爷,不打了、不打了……”可乱尘剑舞如风,兀自停不下来,张闿等人正焦急间,却听乱尘大叫道:“烧死我了!”他只觉浑身似火烤一般,内力无处泄发,真气鼓荡间竟是将上身的长衫都爆得裂开,露出了背后的骨刺。曹嵩心头咯噔一怔,正欲开口相询,又听得乱尘大叫数声,在大雨中一阵翻腾,陡然仰倒了下去。

待得乱尘醒来时已是午后,阳光自窗棱间斜斜的照进来,落在他脸上。那阳光扰人,乱尘只看得屋内站了些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稍稍运了运力,想要从床上支起身来,却觉得全身酸软,竟是用不上力。正懊恼间,听得有人说道:“小哥,你莫要乱动。”乱尘识得此人的声音,想来应是那茶寮中的曹嵩。乱尘道:“我这是在哪里?”曹嵩道:“这里是陶谦陶大人家。”乱尘心道:“陶谦陶大人?我与他没得什么交情,怎得到了他的府中?”他一肚子的疑问,想要再问,却觉得脑子昏沉,睡意不自觉的上涌,不一时又是昏昏睡去。

曹嵩注视乱尘良久,说道:“有劳陶兄在此相陪,又请了名医救治,他一时半会儿怕是无碍,陶兄你公务繁多,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陶谦道:“曹兄这是说的哪里话?若不是贵公子尽力周旋,咱们徐州城哪有得现在这般的太平日子?”他话里有话,曹嵩心中虽是不喜,但面子上的事总要做得,二人又是客气了一阵。那陶谦方是说道:“曹兄,那陶某便先告辞了,若是有哪处用得上的,你仅管开口。”那张闿见他欲走,也要跟着离了屋去,却听得陶谦轻咳了一声,说道:“张闿,你便在屋外守着,要是曹大人有什么吩咐,你也好帮忙照应。”张闿明白陶谦的意思,应了一声,将陶谦送走了后,便守在了门外。这一时,屋内只剩下曹嵩曹德两兄弟,那曹德见得兄长眉目低垂,自是不敢言语,曹嵩坐在乱尘床边,眼睛始终不离乱尘清秀的脸孔,怔怔的出着神——这少年当真是自己当年遗弃的儿子么?这些年来,他又有了什么样的际遇,竟学得了这么厉害的武功?他又怎么与人结了仇来,被下了这么许多解都解不了的毒?他越想越多、越想越乱,看着屋内那些名医开的药方,心头的无名火止不住的上涌。

不知觉间,夜色已深。那张闿守得无趣,听得屋内再无动静,想来曹嵩等人已是沉沉睡去,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与那穿了将军铁甲却显得不伦不类的店主说道:“老二,我先睡一会儿,待到了下半夜,你再唤醒我。”那店主虽是投了陶谦,却仍是难改江湖间的世俗气,说道:“哈,好的。”那店主守了一阵,见得张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低声说道:“哈,大哥,咱们日后什么打算?”张闿一愣,说道:“这张闿待咱们还行,便先跟着他罢。”那店主又道:“可咱们过惯了逍遥自在的日子,现在却给人做了看门守宅的佣厮……哈,这日子过得真不畅快……不如,咱们商量个法子,挟持了他全家老小,然后逃出城去大敲他一笔,再重回山林,过我们的快活日子去,怎样?”张闿踢了他一脚,笑道:“别胡说八道了,免得外人听到。”他顿了一顿,又正色道:“陶谦这老儿精明的很,你们须得再三叮嘱兄弟们,千万不可以冲动行事,不然小命都保不住。”那店主道:“哈,大哥放心,弟兄们理会得!”

月光越来越淡,竟是飘起丝丝细雨,那张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倚着墙沉沉的睡去。远巷里传来一声声的狗吠,似是那巡夜的野狗们为争夺大户人家倒出来的残羹冷炙而打着架。

这万籁俱寂之时,那千里之外的荆州当阳县玉泉山上,却有二人青灯下弈棋。但听一人道:“普净佛友,常言道‘美酒伴棋、更添快意’,今儿个我已陪你下了大半夜的棋了,嘴馋的紧,你这儿可有好酒?”普净笑道:“我是出家人,又怎会有酒?”那人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本是酒道中人,又何必这般做作?”普净笑道:“哈哈,道兄可不要妄语,你以后难免朝佛面圣,到时佛爷们说起今日这桩旧事来,你可就难堪了……酒,我这里确实没有。不过,山下有一间小店,店主也是个酒道中人,藏了不少好酒。前两年我还去他那里蹭些酒水,虽说起来还是个故人,那厮就是太小气,总是拿些凡品糊弄我。今日道兄来访,老衲自当破戒一番,陪道兄饮他一杯。要不我们下山找他,讨他两坛,如何?”弈棋那人直起身子,将手中的白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抛,抚掌笑道:“甚好,甚好!”但见棋局上黑白二子遍布,综观全局,黑方杀机势盛,白方虽是必败,但犹有一口气在,独守在棋盘一隅,更是留有三处气眼,倘若黑方一味执子强攻,说不定便被白子反吞了势去。只是当下执棋之人已是弃子,这盘棋自是下不下去了。

他二人边走边笑,行走如风,不一时已下得山来。但见那沉沉夜色下、荒凉古道旁立着三两间茅草屋,陋屋里依稀亮着一点灯光。灯影下,一人抱膝坐在蒲团上,他双目虽是紧紧闭着,可手中却是捧着一杯美酒,酒香惹人,他已将沉沉醉去,却听得窗外普净高声笑道:“司马老友,贫僧今日又来讨酒了!”那人双眼微睁、目中含笑,口中却是说道:“我已经睡了,明日再来罢!”那来客与普净均是大笑,来客将屋门缓缓推开,笑道:“司马兄既是睡了,又如何能开口说话?”普净笑道:“道兄你有所不知,司马徽这老小子这几年精研道法,修为大有长进,已是练成了那‘不眠不休’神功。”来客讶道:“小道浅薄,不知道世上竟有什么‘不眠不休”神功。”普净道:“你常在那北冥修行,不晓得中土绝学也是寻常事,这‘不眠不休’神功呐,就是人睡着了也能品酒、说话,与那常人无异。”来客笑道:“原来竟有这般神通,司马道兄,失敬了。”那普净又道:“只可惜他才练到第一重,尚未练到那第二重天。”来客道:“有何分别?”普净道:“这‘不眠不休’第二重可人睡而身醒,便是你现在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他都能安然应对。但第一重,却只能做到口言、鼻闻、手动而神不醒,所以说,人家现在已是休息了,咱们怎么好扰了他的清梦?咱们呐,只管将他藏的好酒给找出来喝了便是。嘿嘿,若是遇到一两坛不合口味的,砸碎了便是,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是醒不了。”他二人这一问一答有如那逗哏捧哏的说书人一般,将那店主好好的寒碜了一番,那店主终是忍不住睁开眼来,手指普净,笑骂道:“普净你这个老鬼,净是在道君面前笑话我。”他转身又拜来客,说道:“道君安好。”

来客亦是还礼拜道:“司马先生,自那日一别,也快有八十余年了罢,先生还是这么硬朗,别来无恙。”却说这店主,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徽字,人称水镜先生,与这普净及来客均是故交,只听他答道:“道君大驾光临,小道这寒舍是蓬荜生辉。”他二人还要客气,那普净搡了他一把,笑道:“谁要与你啰里啰嗦的聒噪?快快拿酒来!”

司马徽微微一笑,手指墙角的酒架,说道:“你自己挑罢。”普净摇头笑道:“你这老酒头就是这般的小气,这等凡品怎能入了我的眼?快快快,拿好酒来。”司马徽笑道:“什么好酒?我这酒架上哪个不是好酒?”来客眼望那酒架上琳琅满目的酒坛子,有屠苏、马乳、兰生这类外域特产,亦有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猴儿酿、蓬莱春这等民间佳酿,便是连宫中的百末旨、太禧白、美人祭、九丹金液、紫红华英、太清红云这类上品也有架陈。那来客直看得眼花缭乱,肚里的酒虫已直是作梗,不由对那普净笑道:“普净,你可欺我?这等佳酿都不算好酒,那司马先生这里还能有什么瑶池琼浆不成?”

普净也不答话,径直奔到墙角间,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轻轻一按,便听得格格作响,显出一间夹室来,普净随手抱起夹室中的一只羊脂净瓶,轻轻摇了摇,但听得瓶内叮咚作响,径自将瓶封启了,但觉一股沁人无比的酒香扑鼻而来,普净本是性情中人,得了这般好酒,举起酒瓶仰头便饮。那来客瞧的眼馋,对司马徽笑道:“老友,你夜夜枕得这些美酒长睡,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羡煞死我了!”

司马徽吐了口气,唤道:“普净,你且出来,要酒我找给你就是。上次你来,吃了我一瓶‘天涯归客’尚且不谈,却愣是糟蹋了我两坛‘阴山牧马’!这两瓶酒,可是我千辛万苦求了回来,整整藏了五十年,你却给我砸了!”来客面露可惜之情,佯意骂道:“普净,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你可知那‘阴山牧马’乃是匈奴王室珍藏的极品,世间仅存的也不过十来坛之数。昔年汉元帝以美女十人欲换得一坛,那匈奴单于尚且不愿,这等的稀罕物却被你砸了,难怪司马先生搪塞你。”他骂完了普净,又对那司马徽笑道:“这‘阴山牧马’最怕潮湿气,须得长持干燥,我猜那酒坛坯粗色黄、应是以大漠黄沙为料经烈火精陶九九八十一日所成,这其中冶炼配料的方法又是那塞外祆徒的不传之密,司马先生善于酒道,也算人间一绝了。”司马徽明知他是讨自个儿欢喜、欲要骗得酒来,却仍是得意不已,说道:“道君过誉了,只是这荆州之地常年温润潮湿,这酒又确实沾不得水汽,我只能去给那些祆徒修了一年的庙宇,又做足了整整八十一天的烧炉‘童子’,这才练成两个酒坛。”说到这,他又指着抱瓶狂饮的普净骂道:“我费劲了千辛万苦保住的甘洌美酒到头来还没喝到一口,全被普净这老鬼给砸了!”

那普净却是不以为意,又取了两瓶青花瓷装的好酒,随手一抛,见得来客与司马徽尽是接了,大笑道:“你这个老鬼恁是小气!都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这般说与了玄武神君听,羞是不羞?来来来,我今夜大饮一场,算是赔罪了。”那来客笑道:“普净你这厮,美酒一入怀,说话都没个正经了。司马先生唤我道君我都诚惶诚恐,你却说我是什么神君,这神君二字、我等小灵又敢妄称?”这来客身份尊贵,乃是那四象五灵中的北方玄武执明真君,以他之能确实可配得上这“神君”二字,若不是多年前那场因缘,早已当之无愧。他此次夤夜来访,自然不是为了饮酒叙旧这番小事。他三人喝了一阵,这执明叹道:“不瞒两位老友,这次我来,是想请诸位帮一个忙。”

普净说道:“什么忙,你尽管开口便是。”执明眉毛紧皱,说道:“我大哥出了沧云山……”他只说了这几个字,普净与司马徽均已骇然,惊道:“竟有此事?!”执明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在沧云山面壁已逾八十余年,从未出得沧云山崖底半步,这一日不知怎得,却是私自出了山去,我与四弟五妹寻了他许久都寻不到,诸位道兄周游历广,可否能帮忙打探一下,让他早日回了沧云山,不然上天降罪,又是一场百年之锢。”

普净二人点了点头,那司马徽说道:“这般要事,道君何不早言?我们这便动身罢。”执明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屋外有人远远的有人高声喊道:“兄弟莫急。”众人均是循声而瞧,只见得屋外尘烟滚滚,一人骑着只木马停在门前,那人中等身材,衣衫皆湿,想必是那夜雾湿露所染,连白眉白须上都沾着水气,她从木马上跃将下来,说道:“你们不用去了,耀辉神君已是径自回了沧云山。”执明讶道:“黄道兄此话何解?”来人乃是那黄承彦,与那司马徽、庞德公、桥玄、于吉四人俱为一世之雄,或以武入道、或以神明心,各有胜擅之处,时人并称为天下五奇,各号为“东侨天道玄黄,西卧左道庞门,北明黄家机铸,南敌于姓杀武,中镇司马博望”,只是这些年来这五奇早已归心向道、不再过问江湖世间之事,做得了那介于天人之间的隐士。

但听那黄承彦说道:“我今日以推背图摆弄木偶,却见得第三十五象的戊戌木偶震下兑上,此乃异相,我便解得一十六字,曰为‘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还,三台扶倾。’此一象乃是中宫麒麟离位所致,我便猜得沧云山出了事。其后又以伏羲大卦布木马流牛之阵,阵法方成,那麒麟又是归了中宫坤位,反是北冥玄武亦离了伤门,我便猜得是神君来我荆州了,这便策马来访,果是赶上了你们。”他这番话说得极为玄乎,幸得在座诸人都是得道高人,各自按着他所指示的谶语掐指相算,正是丝毫不差。那执明长叹一口气,说道:“大哥既是复归原位,我这桩心思终是可放得一放了。”黄承彦摇头道:“所谓‘黑云黯黯自西来,卿客临河葬凤台。南北西东兵戎火,汉道中衰枉英才。’这卦象之解已是快要应得了。”

众人听了他这番狩事乱兆之言,均是心生感慨,正无言间,却听那普净说道:“千象万象明日象,美酒苦酒今日酒。今儿个难得咱们这些老家伙能同聚一堂,又有美酒作陪,要这般唉声叹气的做什么?司马徽,去将你这里最好最美的酒取来,今儿个大家喝个不醉不归!”执明望了普净一眼,实在是再提不起赏酒的兴致,但事主都是这般洒脱,他又能推辞?那司马徽也是晓得普净心意,勉力笑道:“好,今儿便趁了你的心愿,我确实有一坛好酒,这便取给大家一同吃了!”说着,已是从夹室的最里间小心翼翼的捧了一只酒坛出来,只见那酒坛青碧如云,坛子甚大,光色如绢,釉水莹厚,灯火映射之下,竟泛着微微寒意。那普净得了好酒,一把便将坛上的封泥起了,瞬时间这小小的屋子内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清香。普净尚未吃酒,便已大呼道:“好酒!好酒!”那酒艳如鲜血,他抢先倒了一碗,只觉入口苦涩、再一时却是甘甜无比,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好酒?”那司马徽微微一笑,说道:“这酒名称甚雅,乃唤紫烟梦回。”执明也满满当当倒了一碗,他心事重重,只是小饮了一口,亦觉得先苦后甜,不由细细来看,但见酒色由红变紫,说不出来的晶莹剔透,那酒气更是不住的蒸腾蔓延,不一会儿,整个瓷碗外侧都蒙上了一层淡淡雨气,不由奇道:“司马先生,你这酒名如此雅致,可有什么诗词典故?”

司马徽叹道:“雨过天清云**,紫烟缭绕梦萦回。东风之炬,千秋万鬼;金紫三分,百年梦归。”众人均是听得痴迷,心头若有所思,举碗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里,晨雾也已散去,日出东方,金色的光芒透窗而入,将屋内耀得一片宝色辉煌。普净将那酒坛倾了又倾、晃了又晃,最后一滴酒在坛口滚了几圈,终于“嗒”的一声,落在碗中。他凑过唇去,将这最后一滴酒也啜入口中,说道:“痛快,痛快!”说罢,趴在桌上又是沉沉睡去。执明亦是醉意醺然,笑道:“你这斯,怎是这般如此不胜酒量?”说话间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欲要再寻些酒来,找了一会儿,却是提着一只空坛坐在普净旁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

那司马徽抬起头来,正撞见黄承彦也看着自己,叹道:“黄兄,你说造化这般弄人,真是天意么?”黄承彦收回目光,默默推开了窗户,眺望着远处的风景,良久后才是说道:“天意二字,大若轮盘。执情也好、重义也罢,还不是贪图那一晌之欢……那百年之约转眼即近,到时俱以性命相拼,莫说是故人难返,便是天下颓倾也是无可避免了。”司马徽闻言大笑,直是笑出泪来,双掌贯力,猛的将酒架子上的美酒砸了个稀巴烂。那些各种各样的酒气渐次升起,在金色阳光的直射下,云蒸霞蔚、光怪陆离,那司马徽笑了一阵、又哭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算来都不足二十年光景了。”那黄承彦亦是点头道:“想必那小子也该知道他身世了罢,日后可真要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