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色很是清亮,天上连薄云都不见一朵,反倒是点缀起满天的星辰,还有一轮透亮的好似半个磨盘的月亮悬在天上。惨白的月光毫不吝啬的洒了一地,犹如冬日里的白雪,白茫茫的一片,笼罩在屋瓦上,覆盖在草木上,就连那如鸟翼般的檐角都没被放过。
倒影映在街道的石板地上,一同延伸的还有婆娑的树影,在微风里张牙舞爪,街上已经没有了白日里的热闹,往来也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三两只猫在你追我赶的互相嬉戏,一只年龄稍大的花猫则不屑的趴在院墙的影子里,眯着眼好似打起瞌睡,其实正竖着耳朵警觉的注意着周遭的变化。张先生拄着拐杖蹒跚的走来,哒哒的拐杖声让那只花猫抬起头,疑惑的盯着张先生,可能是先生有些老迈,那花猫盯着觉得无聊,便又耷拉下了脑袋,假寐起来。
街角一阵嘈杂声吸引了张先生的目光,那是一个醉汉,脚都站不住了,身体趴在院墙上才勉强走着。一阵轻风吹过,吹动了张先生那花白的胡子,吹的地上的影子都醉醺醺的,张先生驻步看着那醉汉,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突然那醉汉不知哪只脚不听使唤,把另一只脚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于是顺势就这样躺了下去,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这可把那假寐的花猫吓了一跳,一个转身便跳到了身后的院墙上,但并未跳下去,而是盯着那醉汉看了起来。张先生依旧站在那儿看着,只有风还在不停的催着,但不知是催着张先生走,还是催那醉汉爬起来。
就这样画面一下子定格了,如果此时有旁人过来,倒是会觉得颇有意境,这场风月下,老人与猫,老人与醉汉,醉汉与猫,似乎三者之间有着微妙的关系。突然猫的耳朵动了动,转过头紧盯着院墙内,大叫一声便跳了下去,随即一阵吱吱的惨叫声响起,看来它是有所收获。
“哈哈哈。”那躺在院墙边上的醉汉,此时竟笑了起来,似乎是在说着醉话,又好似在叫着张先生,“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张先生,竟然会藏身在这偏僻的小城里,可是让我好找啊。”
张先生依旧站在那儿看着,没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丝的惊讶,显然这一切都不出他所料。那醉汉翻过身,双手一撑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先生借着月光瞧着,这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相貌也并不出众,混迹在人堆里,根本难以分辨。
“老夫也没想到,几十年后还能见到门徒的故人,青牙。”
张先生喊出了那个早已经陌生了的名字,曾经的故事也一下子涌上心头,当初的恩恩怨怨,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化作一声轻笑而已。语罢,两人就这么站着,任凭微风拂过,各自回忆着那属于他们时代的陈年旧事。
“不愧是湫宫的张先生。”这最后的三个字被张先生称为青牙的人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只见他右手在面前一晃,此时他的相貌便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哪还有刚刚醉酒的年轻人,只有一个穿着同样衣服的花白胡子的老者。
“说吧,他让你捎什么话给我。”
青牙显然也没料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会被张先生一语道破,反而有些惊措,但他又不想折了面子,便拔出闪着寒光的匕首,故露凶相的说道,“你怎么确定我不是来杀你的。”
张先生不由得乐了,“几十年前,你杀不了我,几十年后,你依旧杀不了我。”
“噗嗤,真是笑话,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我还杀不了个你。当年要不是天宗山的那个狗屁道士,你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说完青牙便觉得不对,这岂不是堕了自己的威风,承认自己不如那死道士厉害。再看看对面站着的张先生,依旧没说话,只是面露微笑的看着自己,似乎是在说,你说的那么牛,我怎么还在这儿好好的站着。青牙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但想起来,临行前的叮嘱,脸色不由得缓和了不少。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来捎话的。”
“你们门徒除了传话外,其余的一无是处。”张先生哈哈的大笑起来,犹如一个老顽童找到了寻开心的乐子,却也把青牙气的胡子都歪了。
“你。”青牙这下子真想冲上去捅他两刀,杀不死他也得让他躺上一阵子,简直是太过嚣张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咄咄逼人。”
看着如此羞辱都没有冲上来的青牙,张先生不禁感觉乐趣少了许多,“你倒是比以前聪明多了,看来这些年扶松把你调教的不错。”
“哼,谷先生让我告诉你,他在书院等你。”青牙自然没有什么好脾气,平日里旁人见着自己都恨不得绕道走,说话都不敢高声,可遇上这老家伙,自己就跟小媳妇碰上泼皮无赖似的,真是让人颇为不爽。
“不用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不会去了。”
张先生突然严肃起来,倒是令青牙有些不适应,不由感到疑惑。
“我的宿命就要来了。”.
这无异于是给青牙当头一棒,带来的震撼让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宿命里,就像被一团怎么也挥散不去的阴霾笼罩着一般。无论你怎样去抗拒,怎样去努力,你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天命,这是一种绝望的挣扎,但也恰恰塑造了他们这样一批愿与天斗的勇士。
青牙在经过短暂的惊讶后,不禁回想起当年的一些趣事,便认定这张先生是在框他,不由得笑道,“你不是就一个儿子嘛,怎么?都这把年纪了,不服老又生了俩?没想到啊,你这老小子可以啊,老当益壮的。你这俩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刚刚还在笑话青牙,转过头来就被他给笑话了,不过张先生也不生气,依旧一脸严肃,“是仨,就在刚刚。”
这下青牙也笑不出来了,他看着张先生的神情,显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么说,就连你也要魂归星海了?”
“当年的我们意气风发,总是不相信命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都老了,就如当年甲书老人所说的那样,风烛残年的我们拿什么去对抗这注定的宿命呢?”
“我才不信什么狗屁宿命呢,这要是算的准,那我坐着等死就行了,再说了当年那死道士不就成功了,什么都是无稽之谈,命运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除了自己谁说的都不算。”
正巧王捕快从巷道里出来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特别是那明晃晃的匕首,不由得吓的打了个哆嗦,什么困意啊都一下子没了,就如冬日里被泼了盆冷水般,清醒的不得了。
王捕快赶紧大喝一声,“什么人?”,紧接着那别在腰上的牛尾刀,“噌”的一声就拔了出来,刀刃对着青牙,缓步移身到了张先生身旁,把张先生护在身后。
“张老爷子你不要紧吧,他有没有伤着你。”
“我没事。”
而对面的青牙也趁着王捕快回头问张先生的功夫,又重新变回了之前的年轻模样,这让转过头来的王捕快有些恍惚,怀疑自己之前看花了眼,才把年轻小伙当成了花白胡子的老汉。再看那青牙,只见他把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没了,快到让王捕快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收起来的,然后双手作揖冲着张先生微微鞠了一躬。
看到这一幕,王捕快额头上的汗密密麻麻的冒出来了,他在这晗城当差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身手如此了得之人,背后的寒毛一下子便立起来了,如临大敌般,此时也只有握在手中的牛尾刀才能让他稍稍安心。
“你,你是什么人。”
王捕快紧张的说话都不由得打起哆嗦,他知道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就是平日里抓个小偷小摸的,要是真碰上了亡命之徒那可就不够看的了。而一旁的张先生正用眼神与青牙交流着,曾经的默契,几十年过去了依旧不减,两人相视一笑,还是老规矩。
只见张先生“啊”的大叫一声,这可把王捕快吓了一大跳,毕竟他注意力全在对面那年轻人身上,手中的刀都差点吓掉了。赶忙回头看去,担心张先生怎么样了,“老爷子你怎么了?”
“没事,脚抽筋了。”
王捕快尽管心中暗骂,但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是这一转头的功夫,再看对面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左右查看一番,确定人走远了才安下心来。
“我说张老爷子,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出来干嘛,这得亏是我及时赶到,不然这后果不堪设想。”
张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正担心不已的王捕快不由得深感有趣,此前一直听邻里们说这王捕快尽职尽责,平日里张先生又麻烦不到他,自然没有什么了解,但今日一见当真如此。刚刚那场面,他可是紧张坏了,但还是把张先生护在身后,寸步不离,倒是深得张先生欣赏。
而此时的王捕快看着张先生笑呵呵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但张先生毕竟年纪也大了,又是多年教书的先生,也不想说他什么,“我送你回去吧,别在外面瞎转悠了。”
张先生也没拒绝,跟在王捕快身后,往家走去,临走前还特地瞅了一眼那不远处的街角,意味深长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