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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人民公社的昏暗小房子里

外面三大间摆满了发旧的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圈木头茶几,沙发后面的正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马恩列思毛的彩色画像,其余墙壁上挂满了奖旗和奖匾,在里面的墙角里有一个木头角柜,角柜上还并列地摆放着两个闪闪发亮的奖杯,奖杯的颜色不尽相同,一个是金色的微微带点发黑,一个是银色的,上面的镀层已略显斑驳脱落。柜子的下面放着两个暖壶和几个果绿色的磁杯。

许秘书在办公室的里间,里间的门敞开着,外屋的灯光和里屋的灯光相互交织在一起,分外亮堂。

一进屋,武会民就看到了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的徐秘书的侧身。

许秘书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扭过脸来朝他看了一下,立即站了起来,身上披着外套灰衣服,连走出来带说:“老武,怎么搞的,这下你可摊上事了。”说着走到墙角就去给武会民倒水。

这句话可把个武会民给弄得失惊不小,他惊异而莫名其妙地看着徐主任的背影,竟无言以对地呆在那里。村里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前两天刘主任还表扬武家岩村的工作做的不错,还要嘉奖呢,怎么突然之间就会摊上大事了呢?这使他的心里既不安又恍惚,又一想,不会是弄错了吧?

“来,先喝口水。”徐秘书把倒好水的杯子往他面前一放说,脸上没有往日的笑,一脸正经!

“徐秘书,这到底是怎回事啊,你把我给弄糊涂了。”武会民哪里还有心思喝水,一脸迷惑地带着急促而不解的口气看着徐秘书直截了当地问道。仿佛室内的空气在紧缩,就要把他的整个身心捆住似得,他感到异常憋闷,使人喘不过气来。

徐秘书有条不紊地坐在他的对面的沙发上,故意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看着武会民,面无表情地说:“今天下午,在公社大的苇地里发生了一件让我们不能接受的事情,是你们村的人。”

“公社的苇地里?我们村的人?”武会民如坠雾里,愈加糊涂地重复着问了一句,心中感到迷惑不解。

“是你们村的人来这里作乱!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村的人?来这里——公社大门前作捣乱?是谁吃了豹子熊心胆了,专门来公社门口捣乱?徐秘书,你不会搞错吧?这些人叫什么,他们是谁?又是如何作乱法?”

“既然你到现在还不知情,我也就不和你多说了,具体他们叫什么名字,你见了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在哪儿?”

“你跟我来吧。”

武会民跟着徐秘书走到公社的最后排小二楼的最靠东面边上的一间屋子前,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多少年都没有擦过的玻璃挂满了灰尘泥浆,迷迷糊糊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晰。

门子是反锁着的,随着徐秘书的几声呼唤,一个叫小兵的人一溜小跑过来开了锁。

徐秘书率先走了进去,一股发霉的潮气味扑鼻而来,不禁使徐秘书忍不住用手捂了下鼻子,这间屋子在二楼的一层,还是靠着边,隔着一墙就是一道不足二尺宽的水沟,水沟那边就是长满了杂草苗木的荒土坡,常年受不到太阳的照晒,屋里难免又阴又潮,再加上久年无人居住,自然会产生霉气。两间房的屋子虽然宽敞,但堆放着一些乌七八糟的杂物和破桌凳,让人看上去就不愿下脚。

三个人呆在里面,那股难闻的气味就使人作呕,武学兵在里面试图从窗上卸下几块玻璃透透气,都被冯清水和武荷香制止了,他们害怕再惹出更大的麻烦来。这个时候,他们饥肠辘辘,又乏又困,武荷香都快枕着冯清水的腿睡着了。

这一声开门声惊醒了他们,三个人一齐坐了起来,望着那扇门板发霉的门。灯泡最多十五光,被一层嘿嘿的灰尘包裹着,光线幽暗地从那层灰尘里透出来,散出昏黄的灯光。即使近在咫尺,要看清对方的表情都很吃力。

徐秘书!他们在被带来公社的那一会就见过一面,但他们不知道究竟这是个什么人物。现在,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判断就是那个人物。

他来做什么?也许是来放人的吧,武荷香这样天真地想。

或许是要审问我们?冯清水这样想,他更多地是在想,如何辩解大家的清白。

也许是又要来寻事?武学兵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男子汉大丈夫,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他们还要动手,就是个死也要和他们拼到底!

然而,使他们出乎意外的是,这个人走进来,先是捂了一下鼻子,接着放下手来,一句话都没说,停顿了几秒钟,就闪到了一边。

从他的后面,又闪进一个黑衣服的人来,只见那人慢腾腾地走前来。

别人可能还一下辨不出来,可武荷香怎么会不认识呢?就是灯光再比这暗点,父亲再比这走得慢点,她只凭别人不会体会的那种直觉,就能认定是自己相濡以沫十五年的生身父亲。

“爸!”她出乎所有人意外地大声喊了一声,这一声凄叫,使大地为之颤抖,使夜色为之动容。这哪里是一声女儿的呼叫啊,这简直就是一声霹雳,是一道闪电,是一声悲号!昏暗的屋子在为之瑟瑟发抖,凝滞的霉气在悲切地流泪。

这一声撕人心肺,这一声催人泪下,这一声直叫铁石心肠也肝肠寸断。

这个声音好熟悉,这个声音好甜,但这个声音又好涩,好苦,直叫人两腿发颤。

“荷香,是荷香吗?我的孩子,真的是你吗?”武会民紧跨前一大步,急切地低下头来,细细地端详着面前形容憔悴的女儿,紧紧地握住她微微发抖的小手,“孩子,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武荷香百感交集地低下头,顿时发出了“呜呜”的悲泣声。

接着,武会民一个急转身,面朝徐秘书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徐秘书你告我说!”

“让我来告你说!”这个声音不大,却很宽,也很厚沉,还带着一种傲慢。

“刘主任。”武会民脱口而出,惊诧地望着站在门边,双手倒背在后面,个子不高、脸膛黑黑的公社主任刘万福。

他的年纪和武装部部长胡来德差不多,都是一批农村纳新干部,文化不多,但办事很泼辣,以前在这一片都是出了名的。

前几次来了几任书记都没有占了几天就走了,有的是觉得不好开展工作,自动请求调动的,还有的是刘万福和胡来德联合向上面反映情况被调走的,上一任书记由于意见不同,听说胡来德还在小会议室开会的时候向当时的书记摔了杯子,尽管杯子没有摔到书记的身上。

那个书记被调走了,胡来德只是做了个“保管不善,枪膛走火”的书面检查就不了了之,胡来德在公社里的名气因此而大震。

新来的书记姓白,是个三十多岁的人,头脑非常灵活,自从来了邱上公社就没有扎下身来占几天,最近又自告奋勇地报到省委党校进修去了。现在的邱上公社基本上就是这个刘主任说了算。他既是革委会主任,又代着公社书记的角色,但在公社里的工作人员都心知肚明,他的每一项决定都要必须通过胡部长的同意才行,否则的话,胡来德不只是会使他当场下不了台,而且会使他更难堪。

胡来德身高一米八八,身宽体大,背厚腰粗,声音洪亮,眼如吊钟,耳朵贴在脑后,鼻孔外露,几根长鼻毛伸出外面,紫黑色的厚嘴唇包着隐约可见的大黄牙,吃烟的时候总要把香烟上自带的烟嘴掐掉,只有这样他吸起来才觉得过瘾,觉得痛快。不过,他自己绝不去买带嘴的香烟,并不只是因为不过瘾,而是带嘴的都是供销社刚进回来的“新烟”,价格贵。他习惯用左手吸烟,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已经被燃到末了的烟头熏烤变黑,他从不轻易扔掉烟头,总要吸得灯干油尽。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直性子,从不拐弯抹角,暴躁、动起火来连他的祖宗也不饶,但他也不是没有优点,他虽骂人时不留情面,没有分寸,而且脏话连篇,但骂过后却忘得快,在小事上懒得计较,在私下有人就给他起了个很响亮的绰号:炮筒!

可是,今天下午他并没有像“炮筒”那样发作,尽管也吼了几声,也打了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一巴掌,毕竟还没有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粗陋。只从这一点上可见这个炮筒并不是没有智力。

“两个小子,一个女娃,竟然敢到公社门外撒泼,竟敢到公社试验田偷苇叶,还暴打公社职工,这还了得?!武会民,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和公社唱对台戏?”

刘万福的话使武会民本来渗血的心又雪上加霜,他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和眩晕,“唱对台戏”可不是一般的罪过,弄不好那是要被判刑的。会有那么严重吗?可是这毕竟是出自一个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口中。

他觉得有一座大山向他压来,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的身体感到从未有过的凉,两条腿就像是在支撑着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叔,我们没有闹事!”冯清水一看不知实情的武会民被张口结舌地镇在那里,就毫不犹豫地大声辨白道。

“是,会明叔,我们才自卫的,这个人他在黑白颠倒说瞎话!”武学兵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说。

“学兵,怎么说话?这是刘主任!”武会民紧给武学兵使了几个眼色,压低声音介绍说。

“呵呵,武会民,你看到了吧,多厉害呀!徐秘书,咱走!把门锁上,饿他们三天!”

武会民一看,这怎么能行?不用说是三天了,一顿不让女儿吃饭,他的心里就如刀搅一样疼得难受。他飞快地跨了两大步堵在了门口:“刘主任,您大人大量,小人不计小人过,不,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们毕竟是些孩子啊。——”

刘万福一进来就在手里提着一个挎包顺手一扔,几片苇叶自然飘撒了出来。

“清水,怎么回事?你们偷公社的苇叶?”武会民一脸困窘,本来心中不由升起的怨屈之气,在一霎那间灰飞烟灭,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望着地上散乱的苇叶和滚在一旁的挎包,哑口无言。

冯清水看了一下那个挎包,也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是我摘的,这与清水和荷香没有关系,是我一个人的事!”武学兵鄙视了一眼地上的苇叶,把脖子一仰,毫不犹豫地说。

“主任,就这个?”武会民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心里想,按说,放在村里,偷一袋子玉米穗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可是,舌头在人家嘴里,说事大,就大,说事小,它就小。不过有一点,使他感到很是欣慰,武学兵敢做敢为,一口将事情揽到他的头上,首先就能解脱了女儿,这样自己也好说话,无形之中,让他心中压抑的沉气散去了不少。

“怎么?武会明,你是觉得这还不是个啥?”刘万福口气一转,盯着武会民问道。

武会民这会儿反而觉得放松了许多,面对刘万福那一双仿佛要刺透人体的尖锐的目光,心里不仅没有了刚才的担忧和惧怕,反而暗言道,本来这就是屁大点事,你们就用望远镜把它放大了几十倍,还一直揪住不放手,官大又怎地,能压死人?可是,心里终归这样想,嘴上可不能不把门,光棍要的大,还要能蹲下,于是说:“不是,刘主任,您误会了,我是说,要是只这件事的话,还请主任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毕竟在这里还是您说了算嘛。我替孩子们谢谢您了。”

“他们不先欺负人,我们能动手吗?再说,他们不也打我们了吗?怎么公社领导也要拉偏架?”冯清水申辩说。

“荷香,是这样吗?孩子!”武会民低下身用手握着女儿的胳膊问。

武荷香只顾呜呜伤心地哭,没有回答,但这种委屈而屈辱的哭声已经向所有人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对于一个才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撕心裂肺,就如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这场噩梦一直深入在骨髓中,刻印在她那幼小的灵魂里。她不愿再去提起,也不敢再去面对,因为脑海里那个带血的伤口还正在往外淌血。

现在武会民似乎已经完全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看着女儿的凄惨的模样,心如刀割,不由得眼里也挂满了泪花。

,可是,这里是人民公社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