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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曼陀花语

石堤寨,东坡之上

游方节盛会

苗寨游方,一般都有约定的游方坪,或在寨子前后的桥边树下,或在村庄左右平缓的草坡上,姑娘们身着盛装,头戴银饰,插上几朵茶花,颈上套着银项圈,纤腕又箍银手镯,展现苗家姊妹的风采,家家备上红,黄,白,黑,绿五色饭以饷宾朋,有个说法,叫吃姊妹饭

太阳出来,隅中巳牌时分,只见江边,路旁,沙洲,草地上人山人海,欢天喜地,跳铜鼓的,斗牛的,赛马的,唱歌的,斗雀的,一簇簇,一伙伙,各行其是,有条不紊,相映成趣

直到太阳落山,篝火歌会开始,适龄男女围了焰火载歌载舞、以相知音,缓缓的合歌声、朴素的祝福曲和青年男女的歌谣交织辉映,在宁静而温暖的夜里传到很远很远

倏尔合歌曲风一变,欢快轻松,活泼热烈

乃是

妹是山间一曼陀

任凭风吹才长大

春天到来暖融融

莺歌燕舞大不同

前日偶遇伊小妹

梦中总见小芳容

太阳出来多灿烂

步履匆匆去游方

高坡长出白曼陀

巧遇仙女在江滩

曼陀花下犹俳佪

何时得妹来当家

苗家花语,曼陀罗花既表中意浪漫,又表翩翩幽明、觉悟灵魂,幻化新的生命激情、血脉号角,这样的人,就可以化身为曼陀罗仙,亦苗裔世代相传的灵魂图案与精神谱系

倏尔间,苗家青年各自口衔一枝茶花,随着歌声踏歌扬袖,翩跹曼舞,来到篝火之畔,将火红的花瓣插在恋人的发髻边,又绕火曼舞一匝,牵手悄然隐入暮霭夜色之中

此乃苗家婚恋习俗,互相中意的青年男女经过一些时候的交往,平日里早已交换定情信物,或是一条香巾、或是一匣胭脂、一管眉笔,授受间自是灵窍暗通、意又所属,中夜会歌之时,以一枝曼陀鎖定终身、径归夫家、拜堂成亲,玉成上天和谐之美意、不枉年少意气之含姿

无数苗家男儿鱼贯而出,亦是扶摇起舞,将嫣红的茶花斜插在勝侣的发髻之畔,载歌载舞、篝火一匝、牵手归去,原来已婚男女也可参加盛会,执子之手、天荒地老、守护家庭、方得成熟

这是苗家的信念,一个男子若不能珍惜自己的家庭和女人,枉自为人哉

款款和歌、回荡穹隆

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蓦地,不远处传来箫音,乃是一曲凤求皇,又有无数男声鼓嘬清啸,以为和歌,浑浑荡荡、浩瀚淼淼,竟似千万人之推手,江河水之卷浪,无穷无尽、又无休无止

如是三匝,曲风更亢,剥剥滂滂、梭梭煌煌,似乎催人奋进、振聋发聩

果然一个敝衣浪客座中起身,亦是邯郸学步,依葫芦画瓢,摆弄破袖、两脚蛙步,口衔一枚曼陀罗,鼻翕合张之际、哼哼唧唧,不知所吟唱者为甚,众人哄堂大笑、人仰马翻

又在一片银铃般的笑声中,几个素衣女子将一介女流推到前头,众人望去,不禁啧啧赞叹,好一位妙人儿,当真是艳如红杏初开,英若秋水飞霜,两颊融融、星照寒江、窈窕身段、花树迎风

那敝衣浪人跌跌撞撞,径向丽人,到得她面前,竟是单膝跪倒,两手捧了一枝曼荼罗,恭谨奉上,咕哝一句,你愿意嫁我么,众人凑趣,愿意,声气拖声拖调,吃吃偃笑,以为乐事

倏尔箫声又起,缦缦如云开雾散、荡漾似清泉吐水,莎莎扑耳、缠绵缱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只见那丽人大大方方、笑逐颜开,大声答道,我愿意,将那男子拉了起来,又为他捋捋乱发、敛敛衣襟,爱怜之意、款款真心、呼之欲出

众人愕然之间,忽而欢声雷动,尖叫涟涟,齐声喊道,喝一角、喝一角

苗家习俗,牛为祖神之一,是力量和忠诚的象征,牛角,可为号角,可为酒器,乃是催人奋进,永志不渝的盟约,一旦男女双方喝了牛角酒,既是合卺,又表永不分离,犹如牛有双角,心有神明

早有几条汉子抱来了一个黑陶甖瓶,几介女流捧了牛角觞,一男手把甖瓶注满角觞,二女把角酒送上,那情郎情妹手挽手喝了交杯合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几条中原布衣打扮的大汉上前,又是作揖,又是恭喜,又是敬酒,好一番热闹景象

又有一新服嘉僮快步上前,长揖到地,呈上拜帖,说道,请东方公子,瑶光姑娘上敝馆一叙

又闻箫声嘤嘤飘来,好似祝福喃喃,永乐无极,终于飘散夜空,渐行渐远

东方一嘬清啸相送

苗家歌会已近尾声,早有一群小伙儿上来恭喜东方,说起倈凤廊桥破敌,均是感佩不已,又有苗家姑娘们围在玉儿降左右,叽叽喳喳、莺莺燕燕,欣赏瑶光星使的风采

原来东方、玉儿降在廊桥巧设妙局,摈退蜀山九子之危月燕,已是传遍苗家各落山寨,人人振奋,都说是人中龙凤,天官出世

东方作了一个四方揖,拜谢大家、后会有期,携玉儿降随那粉妆僮子,迎风猎猎而去

僮子手提灯笼,在前引路,沿河边麻石小径逶迤上到一个坡头,竟是偌大一爿庄园,植有无数奇花香树,小桥流水,灵壁巉石,修竹掩映之中,藏有一麓双层甓石碧琉别邸,僮子将灯笼挂在台阶廊柱架上,躬身告退

一时之间、两人世界,均是心下惴惴、霞映澄塘,秀发颤颤、妙目流光

东方上前握住身畔玉女纤荑、四目交投,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又闻嘤咛一声,娇弱入怀、羞不可抑,之前篝火之畔、大大方方、飒爽英姿已是全然不见,女儿家天性怯怯生生、青涩娇态暴露无遗

东方见她如此,不涉轻薄,捋捋她夜风下吹乱的秀发,牵手推门进来大堂,只见鲜花铺地,红烛艳艳,壁上挂了一帧横幅,乃是,馨儿馨妇天作之合,笔墨丰腴、草体媚妍,两人心下甚喜、相视一笑,均感柔情荡漾、温馨无限

早晨,窗外鸟鸣啁啾、天光匀沔,却不知良人何在、好生牵挂

玉儿降一袭紫纱新衣,盈盈飞出门汀,寻那宁馨郎去也

但见百花陇间,一条阡陌径延花海,玉儿降一路碎步,迎风来觅,正在芳心摇摇,彷徨无计之时,蓦见花田一侧之中,似有浅浅人迹,忙飞奔了过去,果然见到良人,欢喜之下,正要悄悄上前戏耍一番,那知凝神一看,竟见他已然仆倒在地,似乎浑身抽搐、痛楚难当,不禁噫地一声轻吁,纵身过去,扳了他的肩头,将他平平放倒,见他脸色煞白、口吐白沫,已然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玉儿降深吸一口凉气,自言自语,不可慌乱,临大事,凭静气,平复片刻,缓缓从衣袖中摸出一筒拇指大小的炮仗,也不用引信点火,弹指间飞上半空,只听嘭嘭几声脆响,天空出现一朵绿云,悠悠飘向云端,久久未散

转眼间,后山传来几声清啸,不过屈指之间,几介女流已然来到她的身边,正是昨夜促成良缘的三位姑娘,乃是七仙院之三玉婵,之五甘雁,之六僳荃,也不待吩咐,各自架了东方的两条胳膊,又有提溜了两脚,径归甓石琉邸

玉儿降把东方仆倒放在榻上,解开中衣,三女啊地一声惊呼,只见那虎背之上,青瘆瘆一蝎子,兀自肤下浮游,面目狰狞,螫尾乱摇,七仙教,尽是施蛊运毒的大方家,一见之下,如何不知这是天蝎蛊毒,不可胡乱用药,一说起来,那日廊桥之中,勾弋不过轻描淡写,挥手之间,便已施展邛崃天蝎手,埋下次蛊,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可畏可怖,令人发指的大魔头,那日她的婢女送掷飞蝗石解药之时,并未言及,早就听闻此毒无药可救,倒也不怪她鬼蜮伎俩,蒙混过关

三女面面相觑,心急如焚,静候玉儿降示下

玉儿降镇定如恒,缓缓来到后廊露台之上,吁吁一声呼唤,屋后桐树,梓树之间飞出两小绿叶鹎,鸣啭之际,扇翅飞来,落在露台阑干上,玉儿降把小小一匝帛书缠在那雄绿鹎左爪上端,又是娇叱一声,遥指东边洞庭方向,二鹎咻鸣数匝,心领神会,径上云霄,乘风归去

清风拂袖,悄然无解

天光云影,迢迢万里,陌陌悠游

清呖芊芊

云端之间,比翼双雕,盘旋飞来

玉儿降出门来迎,正是驻锡红石滩的故人来访,玉儿降悠悠敛衽,肃迎大宾

这故人原来乃是青州乞活部之军中司马,亦天山仙家出身,人称薰葵司马的李弘农,因为见到绿云升起,此乃阡云岫告急,如何不惊,忙御青龙驹疾风赶来,一见之下,也不多问,径上楼来,七仙三女上前见礼,玉婵快人快语,示以状况

李弘农也不多话,命几介女流将东方扶正,自行跏趺其后,以左手按在东方督脉悬枢穴道之上,暗运天山瑰元,注入雪莲玄天功之暖流,以助其抵御阴毒,护住心脉元神,不时白雾絪缊,李弘农汗如雨下,颓然斜倚一旁

玉儿降忙将他扶在一畔,僳荃又把一丸绿云熊胆阿胶喂在他的口中,李弘农微微点头示谢,自运神功,以复元气竑极

东方齁齁吐出一痰淤血,昏昏睡倒

玉婵,甘雁相视一吁,面露喜色,原来蛊毒之厉,大致三维,一厉二绵三灰,厉蛊既偃,性命或可无忧,只是之后若要恢复功力,一看用药,二凭造化

司马怏怏睁眼,竟似大病一场

玉儿降拜倒在地,施五体投地大礼

薰葵司马嘿嘿一笑,言道,我认识东方兄弟的时候,只怕瑶光姑娘还在咿呀学语,哪里用得上如此煌煌大礼

甘雁,僳荃忙把玉儿降扶将起来

少时,两条健汉到来,把司马先生架上滑竿,辞了几介女流,抬了先生径自归去

那三女见东方已然鼻息沉沉,滑入梦乡,便陪玉儿降缓缓踱到露台,早有僮子提了筱竹扁箧,送上饭来,不过几盏咸菜,一碗素粥而已

几女一边喝粥,一边话说当年,越教始祖徵冊,在滇西无量山云灿之所羽化登仙,故老相传,始祖驻世一百八十一个春秋,至耄耋之时,妙解我中原道藏数千卷,道俨犹盛,著有无量秘书一卷,说是尽破各路仙家心魔,此书传至辛奴儿之手,辛奴儿预见此书若是流入江湖,必致各路仙家无限杀戮,无尽纷争,故将此书分将上下两册,各自隐姓埋名,束之高阁于洪荒之所,若是寻到此书,那天蝎寒毒,自当望风辟厉,即便各家痴魔,心头大患,也是手到擒来,化与昊风

絮叨之间,又说道老六麝凤蝶,你家蝎虎秀士用了那勾弋的锦囊中药,不知可有大好也

原来僳荃在七仙中坐了第六把阁椅,有个雅号叫做麝凤蝶,乃是蝎虎秀士李樵青梅竹马的相好,一对俊郎玉女的璧人,不知羡煞多少江湖豪佐,茕茕孤旅

僳荃蓦地红雲上脸,娇羞之余,讷于措辞分说,扬颌辨道,且说瑶光姊姊心事未解,如何又牵扯到我的身上

众女戚戚偃笑,引为乐事

也是尤物凑趣,忽听得几声鸮唳,斑雕鸮逆风飞来,盘旋一阵,落在僳荃臂上,收翅顾盼,殷勤探问

果然麋鹿呦呦,蝎虎到来

也不知是来探望谁人哩,甘雁笑道,僳荃欢喜之下,无暇斗嘴,忙下楼相迎

两人相携上楼,几女已在楼道相候,李樵与七仙二女见礼之后,这才向玉儿降长揖到地,谢道,小侄见过婶婶,谢过婶婶救命之恩

玉儿降强颜笑道,他一直记掛着你,去看看他罢

李樵又是一揖,这才抢进屋来,见东方蜷缩在榻上,面色憔悴,双目深陷,好似变了一个人的摸样,不禁虎目含泪,扶榻战栗

僳荃上前抚摸他的肩头,安慰说,好在险情已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又掏出手绢,替他拭去泪痕

李樵这才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包物事,交给玉儿降,说是乡公所送,要他转交东方,玉儿降打开一看,乃是佤屋山绝壁幽墟所生昙花,清芬馥郁,原是难得的祛邪醒神的极品,玉儿降颔首逊谢,将花瓣衔在东方齿间,幽幽叹道,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在默默守护着他

李樵喃喃应道,因为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着我们所有的人